第116章 月光的眼

电子时钟跳到0:08分, 鹿露才?刚刚踏进家门。

其他人都下?班了,恭子到地球出差忙活公寓的事,家里只有林泮还在客厅, 泡芙玩累已经趴在窝里入睡, 他留了一盏厨房的灯,坐在靠窗的小圆桌边看?书。

鹿露进门看?见他,心情也被照亮:“你怎么还不?睡,这么晚了。”

“还早。”林泮帮她脱掉外套,拿来拖鞋帮她换, “您要?吃点东西吗?”

鹿露有点困了,摇摇头:“我洗个?澡就睡。”

林泮却还是给她端了杯热水:“您喝酒了?”

“味道很大吗?”鹿露闻闻自己, 垮下?脸, “我身上是不?是都是酒味和香味?”

他笑笑, 平静道:“嗯。”

“唉。”她想说?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 迈腿上台阶,“乱七八糟的,虽然我不?是很意外, 但——乱七八糟的。”

“您小心。”林泮立在她身后,虚虚扶住她的背, 委婉地问,“有什么需要?我处理的吗?”

鹿露蓦地停住, 扭头看?他, 表情有些复杂:“比如说??”

他垂下?眼皮,好像专注看?脚下?的台阶:“也许我需要?记录一下?新号码。”

她沉默了会儿, 口气突然烦闷:“林泮,我有男朋友了。”虽然没有很喜欢乔纳森, 可他们?没有吵过架,他带给她许多慰藉,她不?想伤害他。

林泮一怔,骤然后悔:“抱歉。”

“不?用道歉,是我先?问你的。”鹿露走上最后几层台阶,脱掉袜子扔进脏衣篓,想松头发,可喷的发胶牢牢固定住发辫的纹路,拆不?下?来,“你帮我拆一下?。”

她一屁股坐向化妆间的圆墩,脚用力蹬下?,人便自由自在地滑向化妆桌,直到后背抵住桌沿。

林泮跟进去,帮她拆头发。

两人继续刚才?的话题。

鹿露摄入的酒精量不?多,但微醺让她多了很多倾诉欲:“我对娱乐圈的糟糕有预料,可是,说?实话,我也不?会每天参加这种宴会,有必要?因?为今天乔纳森没能陪我,就再?去找个?能陪我的男朋友吗?”

林泮安静地倾听。

“你说?呢?”她似乎想得到什么认可。

林泮灵巧地拆卸掉发饰,把编得紧紧的辫子梳开:“或许,您心里的问题不?是这个?。”

鹿露:“什么意思?”

林泮道:“您在意的并不?是他今天的缺席,而是未来他还会缺席多少次。”

上回在北京,乔纳森临时安排工作,没能陪伴她逛故宫,她一点没在意,别说?这次是早早就做好安排的时装周,鹿露绝对不?会因?为这个?而问他“有没有必要?再?找一个?”。

假如只有今天,她根本不?会起念头。

但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她那样害怕寂寞,怎么能不?忧虑呢?

“这个?问题,乔纳森肯定也考虑清楚了。”林泮将她头发一缕缕缠绕在指根,免得拉扯,“他不?是一个?贪心的人。”

夜色深浓如墨,月球的微光照亮地球的一点点弧度,天际依稀可见蓝色星球的轮廓。

鹿露支着头,看?向化妆镜中倒影的自己。她穿着昂贵的针织裙,摘下?的宝石在灯光下?折射出清亮的光泽,背后的几排柜子不?是价值数万的奢侈手袋,就是大牌各式各样的成?衣,它们?就这样普通地挤在柜子里,和她以前在优衣库买的快时尚品一个?待遇。

她已经知道自己多有钱了,也知道自己生活的圈层都是什么样的人:全球经济的幕后财团,政界的风云人物,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国际公司才?配为她服务,粉丝数千万的魅力超模,只是身边的昂贵点缀。

乔纳森千好万好,也是她唾手可得的美貌。

更?别说?他们?的感情没有那么好。

再?找个?合心意的男朋友日常陪伴,合情合理,连另一个?当事人都不?会有情绪。

但……真的要?这么做吗?

她的忐忑不?是跃跃欲试的那种紧张,更?多的是犹豫和怀疑。现在连个?目标都没有,心都不?动?,就因?为空虚跑去找第二个?男朋友,简直比当初和乔纳森在一起还草率。

鹿露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不?管人家找几个?,社?会风俗怎么样,人不?能因?为大家都这样,自己就跟着做。

她“邦邦”敲敲脑壳,决定把刚才?的胡思乱想踢出脑海。

“你当我没问,我不?能因?为这种事就对不?起乔。”她叮嘱,“我刚才?是喝多了。”

林泮梳顺最后一缕头发,注视她镜中的眼睛:“您放心,我不?会背叛您的。”

鹿露有点不?好意思,朝他笑了笑,又陷入沉默。

林泮没有打扰她的思绪,进浴室看?看?,浴缸的水已经放了七成?,他把扩香器放到角落,替换的衣物叠放在浴缸旁边的圆凳,拖鞋也放好,这才?折返化妆室:“热水已经放好了,您先?洗澡吧。”

鹿露草草点头,下?定决心似的:“你帮我订个?票,我们?去若木看?时装周。”

学?校有所谓的传统假期,也就是允许学?生申请本国的特色假日,她本来打算放到春节请,十一就不?用了,但现在改了主意。既然乔纳森不?能过来,为什么她不?过去呢?两个?人要?在一起,没有只让他牺牲的道理。

她应该先?努力才?对,怎么能以此为借口劈腿,太不?该了。

“乔忙,我不?忙。”鹿露想通了,顿时浑身轻松,“我去看?他好了。”

反倒是林泮怔了怔才?应道:“好,我马上去。”

“明天吧,今天太晚了。”她看?看?表,将近凌晨一点,忙道,“我这里没事了,洗好澡就睡,你快休息吧。”

“好,晚安。”林泮惯例帮她调好空气温度,掩门下?楼。

脚步犹如往常轻微,内心却不?似表面平静。

今天鹿露去参加天莱的庆典,他多出几个?小时的自由时间,便出门探望了柏澈。

柏澈已经出院了,他之前没空庆祝,今天专程定了柏纳德最喜欢的餐馆庆祝。餐馆高档幽静,菜肴丰盛,柏澈第一次来外出就餐,吃得非常开心,还喝了无度数的气泡水。

但饭后,他将他们?父子送回公寓,柏纳德却约他到楼下?的咖啡馆喝杯咖啡。

他是个?直爽的性格,坐下?就直奔主题:“找你没别的事,就想问问你有什么打算。”

林泮以为是钱的问题:“阿澈的治疗至少还要?半年,我会继续打钱过来。”

“不?,不?是阿澈,是你。”柏纳德耐心道,“你打算一直留在鹿小姐身边吗?“

林泮沉默片刻,说?:“鹿小姐待我很好,给的薪酬也多,如果我放弃工作去结婚,她会失望的。”

“你以为我要?给你介绍对象?”柏纳德注视着面前这个?自己带大的孩子,林泮从小就看?人眼色长大,比谁都懂隐藏心事,有时候,他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

“我是问你——”他斟酌道,“你打算一直给鹿小姐当助理?”

“暂时是这么……”林泮才?说?了几个?字,心头忽然闪过异常,不?确信似的抬起眼睑,却对上长辈洞察一切的眼神,登时怔住。

他明白了,柏纳德也明白了。

两人齐齐静默了片刻,柏纳德抽出电子烟,轻轻吐气:“你自己知道吗?”

林泮抿住唇角。

他知道吗?当然知道,回卫星城的那天夜里,因?为一个?红豆包子,他即便因?为长途飞行而劳累,却无法驱使自己回到房间睡觉。寂静的凌晨,万籁俱寂,他在厨房的昏灯下?称量面粉和糖,扪心自问:我是怎么了,我为什么夜不?能寐、左思右想,又为什么要?在长途飞行后不?去休息,被?禁锢在厨房的方寸之地?

东边的天空越来越亮,答案就越来越清晰。

有什么工作,值得每天二十个?小时去做?什么样的雇主,才?心甘情愿帮她穿鞋系腰带,帮她整理头发,每天就住在她的隔壁,早晨睁开眼,脑海中就在盘算她今天的需求?

他在市政厅已经足够勤勉,人人称道,也不?过从上午八点到晚上十点。

费尽心思,不?过是想留在她身边。

“您是怎么知道的?”沉默许久,他如是问。

“我不?瞎。”柏纳德叹气,“你以前有多敏感自己不?知道?走在路上人家多看?你一眼,你马上就能感觉到,和女孩子在同一个?场合,永远和她们?保持半米。就算是和那个?萧曼,你们?俩居然隔着图书馆的桌子坐,那么远,说?话都费劲,还谈什么对象。”

他忍不?住念叨两句,“年轻的时候谈情说?爱,没有靠脑子的,靠的都是荷尔蒙,你离那么远,手背都碰不?到,能谈出点什么东西?”

林泮握着咖啡杯的白瓷手柄,一言不?发。

“那天你们?进来,你帮她挡住门,我就知道不?对。”柏纳德嗤笑,“你出去买个?东西,还没忘记把她肩膀上掉的头发摘掉,要?是不?喜欢她,你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林泮蹙眉,他帮鹿露拿掉头发了吗?怎么毫无印象,但柏纳德不?可能在这种事情上骗他,是他太不?小心了。

“我以后会小心的。”他说?。

柏纳德挑眉:“为什么要?小心?”他熄灭电子烟,端起咖啡喝了口,一针见血,“鹿小姐对你是什么意思?”

林泮平静道:“她把我当做一个?可以信赖的人。”

他从来不?否认自己在鹿露心里的特殊,从理智上说?,他是她苏醒就认识的人,知道她太多信息,了解她太多秘密,她必须掌控他,确保他的忠诚,这是任何一个?人都会做的事,而从感情上来说?,她很寂寞,多多少少依赖他的陪伴。

这样复杂的需求,催生了她偶尔矛盾的举止。

出于友善的本性,她希望他获得幸福,为他提供生活保障,但出于自我利益,她又有强烈的排他性,怕他真的辞职去结婚,抑或是被?人挖走跳槽。

林泮全都知道,而他……助长着她的占有欲。

二十四?小时的陪伴,永远放首位的日程安排,无微不?至的照顾,一点一滴,让她理所应当地以为这都是她的,也永远都会是她的。“我不?会背叛您的”“我不?会离开的”,他重复自己的承诺,日复一日加重着她对自己的印记。

这很卑鄙,也绝不?是好的雇佣关系,但有什么办法呢?

如果不?想被?替代,不?想被?抛弃,只能这么做。

柏纳德却没有想这么多,直截了当地问:“既然鹿小姐信任你,你完全可以再?进一步。说?实话,助理做得好,她离婚都不?会不?要?你。”

普通人结婚,夫妻财产共享,利益一致,放弃情人的概率比放弃配偶高,有钱人则不?然。他们?婚前签订财产协议,夫妻间泾渭分明,还不?如心腹助理什么都知道。

富豪们?离婚的多如牛毛,心腹却可能带在身边一辈子,上过床的更?是这样,只要?不?嫉妒不?惹事,哪怕色衰爱弛,也依然占有一席之地。

利益永远比感情可靠。

他不?想林泮犯蠢,错失良机:“虽然我不?知道鹿小姐有多少钱,但你显然不?可能有更?好的机会了,别说?你喜欢她。人这辈子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不?容易,终身可靠更?不?容易,你要?想明白。”

林泮却摇摇头,清醒地反问:“假如她的丈夫不?高兴,非要?我走呢?”

柏纳德哑然。

“我不?想让她为难,她是一个?重感情的人。”林泮轻声道,“有些非分之想,还是不?要?的好。”他在鹿露心里很特殊不?假,可人最怕对比,和她以后的爱人比较斤两,多半自取其辱。

这重意思,林泮顾忌柏纳德的心情没有直说?,但柏纳德听了出来,不?由自嘲。

是啊,亲眼目睹了他被?抛弃的始末,也难怪这孩子会这么想。

“那你打算怎么办?”柏纳德又绕回了最初的话题,“还想结婚吗?”

林泮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柏纳德没有逼他,喝完了咖啡,留下?一句话:“要?吸取我的教训,别人的信任啊喜欢啊,都靠不?住,多为自己打算总没错。女人都善变得很,拿到手里的才?是你自己的。”

彼时,林泮无法反驳这句话,可今夜和鹿露聊完,他知道柏纳德说?错了。

他知道鹿露是一个?很好的人,却没想到她会这么好,明明是乔纳森无法陪伴,她却仍然不?愿伤害他。

男友犹且如此,以后的丈夫就更?是这样了吧。

窗外的夜色像流水,月光漠漠的,一团晕开的泪眼。

林泮闭上眼睛,心脏蕴出温柔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