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低着头的宛央愣了愣,有点错愕地看了他一眼。
沈故渊神色自如,眼里没有半分多余的情绪,一张脸俊朗得不近人情。
怎么会这样呢?宛央想不明白了,郡主说三王爷不喜人闹腾,不喜人在他面前晃,也不喜女人进主屋。可她在仁善王府这几日,分明瞧见郡主经常在他面前闹腾,经常在他面前晃,也经常……在主屋里歇息。她还以为,三王爷对郡主是不一样的,甚至说是有些情愫的。可怎么一转眼,他便要商量她和别人的婚事了?
忠亲王听着这话倒是乐呵,笑着道:“有你这句话,我也就放心了。静王爷最近可为小侯爷的婚事操碎了心,如此一来,我倒是能给他传个喜讯去。”
“有劳。”沈故渊颔首。
忠亲王笑眯眯地就带着宛央下楼了,宛央一步三回头,就见三王爷微微转了身子,一双凤眼扫向窗户的方向,脸上无悲无喜。
纳闷地走出琴坊,宛央抬头就看见了池鱼郡主,她避开了人群躲在旁边的小巷子口,很是沮丧地瞅着琴坊,脚尖在地上划啊划的,看起来可爱又可怜。
她突然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觉,想过去跟她说两句话,可碍于前头的忠亲王,宛央还是忍了,乖乖地跟着忠亲王上了马车。
池鱼等啊等,都看见宛央跟着忠亲王走了,也没见着自家师父下楼来,眼瞧着天色都要晚了,池鱼深吸一口气,提起裙子就打算自己上楼去找人。
她的计划是很美好的,准备了花瓣也准备了焦尾琴,将这么久以来一直藏着偷练的琴艺一股脑全抖出来了,为的就是能让沈故渊大吃一惊,顺便看看她这个昔日里不成器的小丫头,如今也是小有所成。
然而,现实残酷得如冬天没有火炉的仁善王府主屋,把她一颗心冷得哇凉哇凉的——别说被惊到了,他连个意外的表情都没有!没有就算了,现在还不下来找她,难不成她要灰溜溜的一个人回王府?
才不要咧,池鱼鼓嘴,抬脚就要跨进琴坊。
“池鱼。”背后有人喊了她一声。
微微一顿,她回头,就见一身青白宽袖雪衫的沈知白站在不远处,有些惊讶地道:“你怎的也在这里?”
捏手屈膝,池鱼道:“我随师父来的,现在也该回去了。”
“三皇叔也在?”沈知白道:“那我便去问个安吧。”
“好。”池鱼笑眯眯地同他一起上楼。
然而,二楼的隔间早就空了,几杯茶都已经凉得沁人,池鱼茫然地左右看了看,抓了个伙计来问:“刚刚在这儿的白发人呢?”
伙计想了想,道:“那位贵人半个时辰前就走了。”
半个时辰前?池鱼傻眼了:“不可能啊,我一直在下头等他,他若是走了,我怎么会没瞧见?”
沈知白脸色沉了沉,问那伙计:“你这儿有后门?”
“自然是有的。”伙计拱手道:“咱们这铺面大,后院也是一起办了的,前后自然都有门。”
沈知白不高兴了,转头看着宁池鱼道:“也就你这么傻,当真一直等着他。”
池鱼错愕地微张着嘴,半晌也没回过神。
这算什么?不想看见她所以宁可从后门绕路走了?沈故渊是傻的吗?任凭他再怎么躲,回去王府里一样要见面啊,她想不明白,把她丢在这里,对他有什么好处?
越是想不明白,心里反倒是越揪得紧,像是落白的爪子爪上来,爪尖儿用力,掐着心口不放了。
“……没事。”缓过神来,池鱼朝沈知白傻笑:“我师父一向事情多,你又不是不知道,可能突然出了什么事,他就先走一步了。小侯爷要问安也就下次再问吧。”
沈知白微蹙了眉头:“我问不问安没什么要紧,倒是你,你与他一起来,他却一个人先走了,这是什么道理?”
挠挠头,池鱼垂着眼眸笑:“兴许是我方才哪里做得不对,他不高兴了。小侯爷你是不知道,方才我可出风头了,在下头台子上弹了一曲,琴艺有师父的三分之一了,他定然觉得脸面上过不去,所以先走了。”
沈知白气笑了:“你还能扯些更有谱的理由吗?”
沉默地想了想,池鱼苦笑摇头:“暂时想不到别的了。”
轻轻叹息一声,沈知白眼眸深深地看着她道:“罢了,他不陪你,我陪你好了。楼下那么多古琴,去挑一把称手的吧。”
“小侯爷这是要送我礼物啊?”僵硬地扯了扯嘴角,池鱼深吸一口气,努力压着鼻酸的感觉,拍手道:“你这么大方,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嗯。”沈知白颔首,带着她下楼,一把把地去挑琴。
“这把是桐木古琴。”伸手从架子上取下一把来,沈知白翻手就横在她面前,眉眼带笑地道:“我瞧着这花纹不错,你觉得呢?”
池鱼瞧着,心不在焉地点头:“不错是不错,但是这弦不好,音色不纯。”
“那看看这把。”打发了伙计,沈知白拿腔拿调地充当起伙计来:“这把杉木琴造型可是这店里数一数二的,客官您仔细瞅瞅这弦,都是上等佳品。”
池鱼被他逗得笑了笑,眼眶却是发红,睨着他道:“的确不错,但我不喜这颜色,太浅了。”
“那咱们就来看看这把。”
瞧他又拿了一把跟上一把差不多的古琴,池鱼忍着泪意揶揄:“这把怎么了啊伙计?与前头的有什么区别吗?”
“这区别可就大了去了。”沈知白眼梢一挑,双指往琴面上一敲,正儿八经地说起书来:“这把琴,背后的故事与别的不同。相传一百多年前,在一个很远的地方,有个少年爱上了一位姑娘。可那位姑娘住在河对岸,河上无船不能相通,那少年寤寐思服辗转反侧啊,最后就做了这么一把琴出来,以琴声传情意,朝河对岸的姑娘表明心意。”
池鱼眨眨眼,本是无心听故事的,但瞧着他这像模像样的架势,还是忍不住问:“后来呢?”
“后来,这位少年得知那位姑娘有心上人了,气得摔了琴。”沈知白摸着亲身中间的一条横纹道:“可摔了之后,他发现自己还是放不下那姑娘,于是就补好了琴,在那姑娘为心上人伤心落泪的时候,奏曲以慰。他弹的曲子很温柔,像月光流淌,总能让那姑娘抚平心伤,安宁入睡。”
池鱼垂眸,觉得这人世间的情爱不圆满的可真多啊:“这样的人,那姑娘都不喜欢吗?”
叹了口气,沈知白摇头:“这世间的缘分,早一步是有缘,晚一步就是无缘,那姑娘先爱上了别人,自然不会再喜欢他。那个少年想得通透,琴声一奏就是好几年。后来姑娘出嫁了,少年抱着琴隔着一条河相送,送出了好远,最后再也没能看见她。”
鼻尖一酸,池鱼终于是没忍住,眼泪齐齐往上冒,盈在眼眶里没落,有些愤慨地看着他道:“你是不是故意的?知道我想哭,还说这种故事逗我哭?”
目光如月华,温柔地缱绻在她脸上,沈知白似叹似笑,看着她道:“你若是不哭,少年该怎么用琴声安抚你呢?这琴的名字,叫泪落。”
“铮”地一声弦动,池鱼惊得眨了眨眼,晶莹的眼泪落下去,砸在了浅色的琴身上。
沈知白笑了笑,伸手捏着袖子给她擦了擦脸:“瞧吧,心里委屈还是哭出来舒坦,你一个人躲着难受的话,可没人给你擦眼泪。”
池鱼咬唇,泪眼朦胧地抬眼看着他道:“我先告诉你,沈故渊说过,我哭起来特别丑。”
“无妨。”沈知白将整幅衣袖都借给她:“我不嫌。”
扁扁嘴,池鱼伸手将他的衣袖按在自己脸上,哽咽出声。
她当真是好不喜欢被人扔下的感觉啊,像是自己没用了一般,人家连走都不屑带上她。若是别人也就罢了,可偏生是沈故渊。
她一点也不脆弱,也不是受不得委屈,就是忍不住想流泪。
沈知白眼有痛色,看着自己那浅白色的衣袖渐渐浸透了两块水渍,眉心微微拢起。
这一角看琴的客人本还挺多,但沈知白回头看了一眼,那些人也算有眼力,竟然就空出这么一个角落,给那姑娘痛痛快快地哭。
池鱼没哭一会儿就拿他袖子抹了脸,吸着通红的鼻子问他:“我这样是不是太娇气了?人家提前走一步而已,我竟然要哭。”
想伸手摸摸她的头,却又在半路打住,沈知白笑道:“不娇气,我倒是喜欢看。”
池鱼皱眉睨着他:“看我笑话这么好玩?”
“不好玩。”沈知白道:“我倒是想像叶凛城那样帮帮你。”
“得了吧。”池鱼撇嘴:“今日来这里,就是叶凛城教我的,说什么要一眼万年地惊艳沈故渊,结果惊没惊着,倒是被人厌了。”
“他这点把戏,江湖气重,哪里适合皇室贵胄?”沈知白不以为然地道:“我来教你,保证能有成效。”
池鱼满眼怀疑地看着他。
沈故渊坐在屋子里等晚饭,随手翻了几页姻缘簿,慵懒地靠在软榻上发呆。
宁池鱼的婚事,反正与他是不成的,既然不成,那他就得寻法子将她另许个好姻缘,才能算功德圆满。
正想着,门就被人推开了。
池鱼满脸犹豫地进来,频频回头看后头的郑嬷嬷。
“鬼鬼祟祟的做什么?”沈故渊皱眉抬头,看向她手里捧着的东西。
郑嬷嬷用手肘抵了抵她后腰,池鱼连忙上前两步,将手里的东西举到他面前:“这个……是我亲手绣的,嬷嬷说您身上的花纹该换款式了,我……我就绣了一下。”
挑了挑眉,沈故渊伸手捏着那红袍的领子,扯起半边来扫了两眼,眼含讥讽:“你绣的?”
精巧的边纹,暗绣的春花秋月,这哪里是宁池鱼能绣得出来的?
池鱼心里也发虚啊,很想退缩,但回头看一眼郑嬷嬷,她还是鼓起勇气道:“是我绣的没有错!”
起码暗纹里藏着的那两只鸳鸯的确是她绣的,只是看不出来而已嘛!
嗤笑一声,沈故渊将那袍子扯过去,放在身上信手捏着,眼皮子一抬就给了她一记眼刀:“你别的没学会,脸皮怎么越来越厚了?”
池鱼下意识地就道:“师父教得好。”
屋子里安静了片刻,池鱼眨眨眼,意识到不对,连忙摆手:“不是不是,我是说,这当真是我绣来要送给师父的。”
“哦,是吗?”沈故渊皮笑肉不笑地问:“绣得辛苦吗?”
“可辛苦了!”池鱼连忙把手伸给他看:“您瞧瞧,全是针眼儿!”
“那当真是可惜了。”
嗯?可惜?池鱼不解地看着他道:“有什么好可惜的?送给你的东西,我再多扎几个针眼都……”
话没说完,她就瞧见沈故渊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把剪刀。
“主子?”郑嬷嬷惊了惊,料到他要做什么了,连忙急急地喊了一声。
池鱼愣愣地看着他,没反应过来要去拦,眼睁睁地看着那剪子在衣襟上落下,“咔擦”一声,好端端的袍子就被剪开了。
“师父?”瞳孔微缩,池鱼不敢置信地盯着他道:“这可是上好的金丝锦缎!很贵的!”
捏着剪子的手一顿,沈故渊皱眉看着她道:“你难道不是该更心疼你亲手绣的袍子吗?”
拍了拍脑门,池鱼道:“对不起,我重说一遍。师父,这袍子可是我绣了几个时辰才绣好的!”
“几个时辰就能绣好这么一件袍子,郑嬷嬷的活儿都得被你抢了去。”沈故渊冷笑,眼里没半分温情地道:“这些无聊的把戏你就少玩一些吧,没用。”
郑嬷嬷心里一跳,忍不住有些埋怨自家主子,不要就不要,这么伤人做什么?
好在宁池鱼似乎压根没被他伤到,反而是眨巴着眼在软榻旁边蹲下,撑着下巴看着他道:“师父,你知道我想留下你,我也知道你想走。所以我做这些在你眼里很无聊,但同样的,你这冷漠无情的戏码,在我眼里也很无聊啊。”
“你说什么?”沈故渊眯眼。
池鱼一脸无畏地道:“换做之前,我给你什么东西你都不会拒绝的,那才是你没有七情六欲的正常模样。眼下我做什么你都不领情,反而显得很在意我。”
沈故渊额角上青筋爆了爆,莫名其妙地看着她道:“这还能看出在意?那我要是一刀杀了你,岂不是爱惨了你?”
池鱼轻哼一声:“我不管,反正我感受到的就是这样,你继续冷漠无情好了,我去给你做晚膳。”
沈知白说,勾引有身份的人,要贤惠端庄大方,外貌出挑没有用,要能料理后院,能让男人安心,最好是能抓住男人的胃,这比琴艺重要多了。
第一计献衣显然是失败了,不过没关系,她还可以做菜。
池鱼一点也不气馁,蹦蹦跳跳地就又出去了。
沈故渊脸色很难看,眼角余光瞥着想溜走的郑嬷嬷,低喝一声:“你又教她什么乱七八糟的!”
郑嬷嬷吓了一跳,很是无辜地摆手:“这跟老身可没关系,她自己说要绣衣裳给您的。”
“所以你就拿你绣的来糊弄我?”
“也不全是我绣的。”郑嬷嬷小心翼翼地靠近他一些,扯起软榻上的红袍,捏着一处给他看:“这对鸳鸯就是郡主绣的,她绣工自然是比不过老身的,不过很认真,您看。”
“认真?”睨着那对尚算看得过去的鸳鸯,沈故渊嘲讽地道:“怕是扎手扎得最认真吧?”
瞧她手指上那点点红星,倒是比这衣裳来得真。
郑嬷嬷低头,觉得自家主子最近心思多变,她也不好多说,就僵硬地站着。
幸好沈故渊没有再为难她,想了一会儿,就挥手让她出去了。
池鱼端着晚膳去主屋的时候,就看见苏铭抱着一堆剪得零碎的红袍出去。
敢情剪一下不解气,还非得剪碎了才泄愤呐?池鱼撇嘴,进去将菜放在桌上:“吃饭了。”
沈故渊不悦地看着她:“我要郝厨子做的饭菜。”
“郝厨子今日肚子疼,去歇着了。”池鱼道:“您不吃这个,就没得吃了。”
想起很久以前尝过的宁池鱼的手艺,沈故渊很挣扎,但扫一眼那菜色,好像又还不错。
犹豫地在桌边坐下,他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看着比较正常的肉放进嘴里。
嗯?竟然不难吃?
嚼了两下,味道还不错,沈故渊意外了:“不是你做的吧?”
池鱼笑眯眯地坐下来道:“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说罢,自己也拿起筷子来吃。
沈故渊狐疑地看了她好几眼,吃完的时候筷子一放,道:“你这是能当好一个贤妻良母了?”
池鱼连连点头,笑道:“我如今可不是先前那个什么都不会的小丫头了,带我在身边,师父你只有享福,没有受罪的。”
“那我就放心了。”沈故渊颔首:“本来还愁你若是嫁去静亲王府,会给我丢人,现在看来,也不算小侯爷亏了。”
捏着筷子的手一僵,池鱼缓缓侧头看向他:“你说什么?”
“今日遇见忠亲王,他提起沈知白和你,想让我帮着牵线。”从袖子里拿出一段红绳来,沈故渊道:“别的我不会,这个我是最在行的。”
放了筷子,池鱼沉了脸:“我不嫁。”
“嗯?”沈故渊斜眼:“你先前还说为了报恩一定会找一段好姻缘。”
“恩我报过了。”池鱼闭了闭眼:“我已经与人拜过堂,断然没有要再报答你,再成一次亲的道理。”
看一眼她这满脸抵触的模样,沈故渊也不着急,收了红绳就道:“嫁不嫁随你,但我答应人的事情还是要做的,明日你跟我去一趟忠亲王府。”
池鱼气极反笑:“师父要牵线,不是该带我去静亲王府吗?去忠亲王府干什么?”
“这就是你不懂了。”沈故渊道:“直接去静亲王府,难免落人口舌,背后编排些不好听的。去忠亲王那里就不一样了,忠亲王新收义女,邀几个王爷过府喝杯酒,你和沈知白见个面也是理所应当的。”
“有劳师父费心。”池鱼扯了一个笑容给他:“我吃饱了。”
说完,放了筷子就走。
沈故渊平静地看着她的背影,也没开口留人,掐指算着,略有所思。
忠亲王收了何宛央为义女,在王府摆了酒席,请了静亲王、义亲王和仁善王爷。沈青玉还没来得及搬府,被沈故渊一并带了去。
在看见何宛央的时候,沈青玉傻眼了,瞪着她半晌没说出话来。
“我这个义女,有点特殊。”忠亲王笑道:“是故渊介绍的,身世有些飘零。”
“岂止是飘零。”沈故渊补了一句:“未入洞房就守寡,简直算是凄惨了。”
在座的几位王爷都是心软慈悲的人,义亲王闻言就道:“既然如此,那何不再指一段好姻缘?前尘往事,就不必再究了。”
“义亲王觉得妥当?”忠亲王眼睛亮了亮。
义亲王笑着拱手:“这有何不妥当的?”
静亲王也点头:“没立牌坊也没进洞房,改嫁不算什么大过错,加上如今这亲王义女的身份,招个上门女婿来一起孝敬你,倒也不错。”
这个主意好啊,白捡一个义女,还多一个女婿?忠亲王很满意,侧头问沈故渊:“故渊你既然是宛央的恩人,这婚事,不如你也帮忙着张罗张罗?”
沈故渊沉吟。
旁边的宁池鱼一早猜到要发生什么,只管盯着那边的沈青玉瞧。
沈青玉的脸色可谓精彩,震惊未散又多一层惊惶,频频往何宛央那边看。
“三皇叔这是干什么?”沈知白坐在他旁边,小声问:“瞧着让人背后发凉,好像要算计谁似的。”
池鱼侧过头去小声道:“你看他穿得那么喜庆,就适合当媒婆,能算计谁啊?顶多是说个媒。”
“说媒?”沈知白低笑:“我原以为他今日来就为着你我呢,想不到还有别的媒要说。”
池鱼抿唇,看了看那边准备开口的沈故渊,淡淡地道:“他是急着想回去属于他的地方了,所以大锅炒,一铲子想把所有事都做完。”
这猜的是没错的,沈故渊本也是慢慢悠悠地在人间晃荡,不打算走。可自从皇陵棺材里躺了回来,他每晚都做噩梦,梦里那女人给他的感觉还越来越近。
郑嬷嬷说,他前世没有什么姻缘,若是不一直做这个梦,那他也就信了。但这么几天连续不断的诛心之梦,沈故渊起了疑心。
一定有什么他不知道的却很重要的事情被人抹去了,他想不起来也找不回来,只能快些完成这凡间琐事,回月宫里去找水月镜看个明白。
所以,何宛央和沈青玉的姻缘,他不打算一步步慢慢来了,直接把两人送做一处即可。
“真要给宛央找个姻缘的话,我看堂下就有人合适。”沈故渊转眼看向沈青玉:“而且镇南王之前与忠亲王交情匪浅,他的儿子来做王爷的女婿,想必王爷十分高兴。”
青玉?忠亲王喜上眉梢地道:“这倒是好,本王本还想着不知道该如何照顾青玉呢,来做我女婿好啊,以后我这老头子天天就给你们操心,也不怕闲得无聊了。”
“王爷。”沈青玉有些尴尬:“我与她……”
何宛央捏紧了手,不敢抬头看。
“你与她是有夫妻相的。”沈故渊道:“既然你还没有正室,何不试试呢?”
“三皇叔……”沈青玉皱眉,他不懂这唱的是哪一出,他和何宛央是认识的,三皇叔应该知道啊,这怎么就装作什么也不懂似的,乱点了鸳鸯谱?
“怎么,你这是不愿意么?”忠亲王冷静了下来,一脸好奇地看着他道:“我这义女长得也算周正,你看不上?”
“不是……”
“哎呀,你们当着两个人的面儿说媒,年轻人总是会不好意思的。”静亲王嗔怪地看着他们道:“原以为你们说媒靠谱呢,结果倒是帮倒忙。”
说着,看了几个年轻人一眼:“知白,你带着池鱼青玉和宛央先去庭院里走走,过会儿再回来。”
沈知白挑眉:“你们说他们的媒,我和池鱼回避什么?”
说完,他就拍了拍脑门,低笑道:“当我没说,池鱼,走。”
宁池鱼干笑两声站起来,朝各位行了礼就往外退。
他们一并要回避,自然是要连他们的媒一起说了。池鱼抬眼,望了望坐在一旁的自家师父,心里叹了口气,替他们关上了门。
庭院里两男两女站着,多多少少都有点尴尬。
沈知白很自然地站在池鱼身边,低声道:“你看那边。”
池鱼顺着他看的方向望过去,就见沈青玉表情很僵硬地望着庭院,何宛央站在他身后,痴痴地看着他。
眉梢微动,池鱼拉着沈知白就默不作声地退出庭院,躲在月门旁边偷看。
“青玉哥哥。”宛央怯生生地道:“我这算不算运气好?”
“这岂止是运气好。”沈青玉神色复杂地转头看她:“也不知道你哪里来的福气。”
脸上一红,何宛央揉着衣角,小声嗫嚅:“我也没想过能这样……但是现在……那个……他们说要给我找门亲事。”
“嗯。”沈青玉恢复了常态,平静地道:“你如今的身份要再嫁倒是终于不尴尬了。”
心里一喜,何宛央眼睛一亮。
“不过,与我就算了。”沈青玉道:“我不好拒绝忠亲王,等会他们若是再提,便你来拒绝吧。”
笑意僵在了脸上,宛央愣愣地看着他:“你……还是不愿意娶我?”
“我不喜欢你,跟你的身份没有关系。”沈青玉皱眉:“就算你变成公主,我也一样对你没有丝毫儿女之情。”
哇,太过分了!池鱼听得撸起袖子就要出去揍人。
沈知白连忙拉住她,哭笑不得地示意她冷静。
里头的宛央沉默了许久,抬眼看着面前的人问:“那你会喜欢你将来要娶的女子吗?”
沈青玉不耐烦地道:“世家婚姻,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说什么喜欢不喜欢?只要她与我门当户对,其余的可以不论。”
“那为什么我不行?”何宛央皱眉,终于不再怯生生的了,看起来倒像是生了气,不服气地问:“你要门当户对,如今我与你勉强能算门当户对了,你又说对我没私情。可对别人没私情你都能娶,为什么就不能娶我?”
微微一噎,沈青玉有点茫然。
对啊,为什么不能娶她的?他要的不就是个门当户对而已?
“这个混账!”池鱼磨着牙道:“我还以为他这些年有长进了,结果却还是那般无耻。人家一片真心,他怎么能这般无情?”
沈知白伸手抓着她,无奈地道:“你这是在替宛央不平,还是替你自己不平?”
池鱼愣了愣,回头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当然是宛央,我有什么好不平的?”
沈知白抿唇,眼神深邃地看着她。
池鱼慢慢冷静了下来,歪着脑袋想了想,对哦,自己好像更惨哦,人家好歹还有成亲在一起的可能,她呢?
“这件事其实本也该本王和故渊做主。”花厅里,静亲王笑道:“但是犬子对池鱼郡主甚为上心,所以想听听她的意见。”
沈故渊道:“不用听了,我替她做主了就是。”
“这……”忠亲王哭笑不得:“这哪里做得了主?万一凑成一对怨偶,谁也不高兴,反而伤和气。”
沈故渊皱眉:“必须问她的意见?”
几位亲王齐齐点头。
沈故渊不太耐烦了,恹恹地道:“那我回去好生问问吧,至于宛央和青玉的婚事,倒是可以直接定了。”
“这话怎么说?”忠亲王道:“他们也不熟……”
“熟的。”沈故渊烦躁地挥了挥袖子,一股子清风朝忠亲王吹去。
忠亲王顿了顿,点头道:“故渊觉得妥当,那本王便可以去找青玉商量商量。”
“嗯。”沈故渊起身道:“那我就先出去看看他们。”
“好。”静亲王笑眯眯地道:“多给知白美言几句,等这亲事成了,本王自然是要给你媒人红包的。”
勾了勾唇,沈故渊打开门就往外走。
池鱼和沈知白还站在月门处偷看那庭院里的光景,冷不防的,面前就多了一堵红白色的墙。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沈故渊半阖着眼,不太友善地看着他们。
池鱼一个激灵便站直了身子,笑道:“看风景啊。”
沈知白失笑,目光柔和地盯着她,点头道:“嗯,看风景。”
沈故渊看了沈知白一眼,一把将池鱼拉到旁边。
“你们刚刚聊什么了?”
好久没被他这么主动拉过了,池鱼小脸儿一红,欣喜地看着他道:“没聊什么啊,在等你出来。”
“等我?”沈故渊白她一眼:“你不抓紧时间和沈知白培养培养感情,等我有什么用?”
池鱼眉头一皱:“我都说了不嫁他。”
“话别说太死。”沈故渊道:“我定的姻缘,还没有不成的。我说成不了的姻缘,也没有能破天命的。”
定定地看着她,池鱼道:“师父,你何必自欺欺人?”
“什么?”
“你分明没有断绝七情六欲。”池鱼抿唇:“你不是个纯粹的神仙,你是有可能喜欢我的。”
眼神一黯,沈故渊睨着她,眼里充满了不屑。
池鱼挺起胸膛回视他,目光灼灼,比泰山还坚定不移。
沈故渊的目光先散了,低头一思忖,松了语气道:“其实你说的未必没有道理。”
池鱼一喜,惊讶地拉着他的袖子:“你也这么觉得?”
“嗯。”眉心微拢,沈故渊道:“我的七情六欲,本也就没有干净,我会生气,也会高兴,更是有可能喜欢一个人的。”
一阵子酸楚从心里泛上来,池鱼激动得泛了泪花,死死抓着他的袖子看着他。
“但。”脸色一变,沈故渊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道:“我喜欢的人不是你。”
欢喜还没传到四肢,就被这一句话冻僵了,池鱼歪了歪脑袋,好笑又鼻酸地问:“你这意思,是你有喜欢的人了?”
“有过。”沈故渊抽回自己的袖子,看着她道:“先前是我忘记了,最近我才想起来,我有过一个深爱的人,要回月宫才能把她找回来。”
“你撒谎!”池鱼看着他的眼睛,执拗地摇头:“你这种人,怎么可能有喜欢的人,你兴许连什么是喜欢都不知道。”
“那你也太小看我了。”伸手捂了捂心口,沈故渊道:“我爱过,也回忆起这里最痛的时候,那些东西只是被我暂时忘记了,不代表不存在。而你,只是我的任务而已。”
“喂。”旁边一直想装作没听见的沈知白还是忍不住站了过来,一脚跨进两人中间,将池鱼护在身后,皱眉看向自家三皇叔:“皇叔最近脾气不太好,兴许得喝点凉茶消消火。”
大冬天的喝什么凉茶?沈故渊烦躁地道:“你劝劝她吧。”
说罢,红袖扬得老高,一转身就回了庭院里头。
沈知白有些恼怒,想了想身后的人,还是缓和了神色,转身打算安慰她。
然而,转过头来,池鱼没有像预料中那样哭着,表情呆呆的,看起来像是走了神。
斟酌了片刻,沈知白小心翼翼地问她:“要吃甜糕吗?”
“不用了。”池鱼咧嘴笑了笑:“我没事,你这次不用想着怎么宽慰我。”
沈知白意外地挑眉:“他说话那么难听,你也不难过?”
“我压根不信。”池鱼勾唇,眼神恍惚了一阵,变得坚定:“他定然是想赶我走,所以编出这么个理由来,听着都觉得荒谬。”
要是心里当真有深爱得不得了的人,怎么可能忘记,又怎么可能同她有那么多纠缠?
沈知白失笑,摇头垂眸:“你想得开就好。”
有什么想不开的呢?决定了要留住这个人,就早做好了被他那张锋利的嘴攻击的准备了。给自己打了打气,池鱼暗暗握拳,来日方长!
叶凛城被释放出了大牢,叼着草根爬上主院的墙头的时候,就看见沈故渊白着脸披着衣裳坐在院子里走神。
这个模样倒是头一次见,叶凛城挑眉,跳下去左右看了看:“池鱼呢?”
沈故渊回神,皱眉看他一眼,道:“有事出去了。”
“那你这是干什么?”叶凛城哼笑:“苦肉计也没人看啊。”
沈故渊沉默不语。
他昨晚的噩梦太疼了,疼得他今日起来心神不宁。
“沈羲。”看不清脸的女子抱着啼哭的婴儿,哽咽着问他:“这么多年,我对你来说,到底算什么?”
那语气太悲伤了,震得他心口一阵阵地疼。伸手想去抓,那影子却越来越远,远到尽头,一片血红色。
“玉儿!”不知是谁撕心裂肺地喊,他的五脏六腑倒是跟着疼,像要纠在一起搅碎一般。
天地一片雪色,茫茫无涯,穿着盔甲的人跪在雪地里,捡起一枚红色的香囊。
“我不会放你走的……不管你去哪里,你生,我追你踏遍这山河,你死,我随你堕入那黄泉!天上地下,无论如何,我一定会找到你!”
……
揉了揉眉心,沈故渊觉得,他要是没猜错的话,这个沈羲,跟他应该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不然他一个旁观者,断然不会那么痛。可是,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把这个噩梦给解开,日夜困扰,实在很恼人。
“喂,你哑巴啦?”叶凛城道:“脸色这么差就进屋去歇着啊,在这儿吹什么寒风?”
斜他一眼,沈故渊冷声道:“多管闲事,你若是再在我眼前晃,我不介意把你送回大牢。”
叶凛城立马跳开,撇嘴道:“不识好人心!”然后就进了侧堂里去。
沈故渊安静地等着,直到郑嬷嬷从外院回来,他才起身拦去了人面前,一双眼阴鸷地道:“你以为你们瞒得死紧,我就当真不知道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