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念清起得很早, 阿满给她端来一碗汤圆,“姑娘快吃点,今天后面怕是没有空吃东西。”
汤圆被咬破的外面一层白白糯糯的外衣, 浓郁的芝麻味便流泄出来,再抿一口带着淡淡桂花香气的甜水儿, 感觉整个人都像是活过来一般。
她吃了几个,才望着窗户外面,“已经有人登门了?”
“已经有人过来道贺了,等会来的人怕是不少。”阿满说着, 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杆,既高兴又有种说不出来的自豪感。
这段时间外面不知说了多少闲话, 奚落的意思自不用说。
可看看今日姑娘成亲的排场, 京城中多少年没有这么热闹过, 那些人就算是嫉妒得眼睛红了, 也只能干看着。
说着,她心里便像是喝了冰饮一般畅快, 偷偷对着自家姑娘挤眉弄眼:“大夫人她们也过来了, 正在前面帮忙招待客人。”
大虞家这把真的算得上忍气吞声了。
虞念清听了一嘴, 没说话。今天也算是她人生当中的喜事,她也不想给自己找不痛快。
随后她也没有时间去注意这件事情, 因为挽发的娘子已经过来替她上妆。
之前也不是没看过别人成亲,也曾设想过自己成亲会是什么样子。可是轮到自己,就完全是另一种的感觉,紧张中又夹杂着一种期待,不知道梁知舟见到她会是什么反应。
这时屋子里也开始来人, 多是亲眷或是之前要好的手帕交, 追问她和梁知舟是怎么认识的。
她一直觉得自己和梁知舟之间没什么交集, 要不是突然来的变故,两个人说不准一直是陌生人。可就算是挑拣那些无关紧要的相处经过,她仍旧忍不住脸色发红。
许宁云凑过来,“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现在脸就红了,那等会新郎官来了,你脸要红成什么样。”
“屋子里热的而已。”她拿着团扇,扇了几下,便拍了拍许宁云的手臂,小声说,“日后我也要这么问你。”
“那我可什么都说。”许宁云还想要说什么。
就在这时,前院响起了鞭炮声,一个小丫鬟满脸喜气地冲了进来,“迎亲的人来了,已经到了门口呢。”
屋子里一下子就热闹起来,忙着检查新娘子的衣着是否妥当。也有的好奇前院拦亲的是什么样子的,三两个商量好了去看看。
梁知舟在京城中一直很出名,因为好家室好相貌,又因为整日跟着一群二世祖吃喝玩乐、游手好闲。不过他性格是出了名的冷,手段也狠,偏偏身边追随的人很多,养出了让人看着就打怵的威严。
后来成了天子近臣,就更是不得了。
人们印象中,他便是一个阴晴不定、不好招惹的人。
但今天他破天荒地好说话,穿着大红色的喜袍,风神俊茂,在一众人群中格外出众。
跟着来迎亲的,也都是有头有脸的,平阳公主的嫡子郑明昶、永安侯的嫡次子蒋又宁、新科状元徐丰桓和少年成名的谢小将军谢格义。
文的武的备全了,郑明昶和蒋又宁身份高又是能说会道的,一路塞红包,还没有一刻钟就从前门闯到后院。
最后一关是钱笠扬守着,桌子前面摆着两坛子酒。
他之前也没突然见过这么多身份地位高的人,猛然见了这么多,心里面还打了个哆嗦。幸亏他比较能装,,这时候面上装得比谁都要淡定,“喝完这两坛酒,就可以进去了。”
这两坛酒拢共有几十斤,真要是喝下去非醉倒一大片。
郑明昶勾着他的肩膀,不断往他怀里揣荷包,“大舅哥,行个好的,改日我找你吃酒。”
钱笠扬还准备拒绝反抗,蒋又宁过来架着他的另一边肩膀,将他拖到一边去,“大舅哥喜欢吃什么,到时候我们好好安排啊。”
钱笠扬动弹不得,就瞧见剩下两个迎亲的人动作利索地拿来一叠酒盏,挨个倒酒让周围人喝。
周围人笑成了一团,嚷着说喝酒是要喜钱的。
“都有都有。”谢格义抓了一把银花生,见到人就塞。
一群人热热闹闹涌到了后院。
许宁云偷偷在虞念清耳旁说:“晚上的时候你可以好好看看,我觉得你相公真好看。”
听见“相公”两个字,她耳旁有点热,下意识抬头朝着前面看。
红盖头是轻纱制成的,没那么通透,模模糊糊只能看见一个影子。饶是这样,她仍旧能一眼就认出站在人群当中的梁知舟。
白嫩的手指攥紧手中的绿如意,她在喧哗当中依旧能够听到自己清晰的心跳声。
他走到自己身边来,低沉而愉悦的声音传来,“念清,我来了。”
她一直觉得自己很是淡定,可走完整个流程时,仍旧紧张到出了一身汗。要不是嬷嬷一直在身边指点,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样的笑话来。
直到坐在新房中时,她才松了一口气。
梁知舟留在前面招待宾客,暂时还没有回来。
盈月在一旁扶着她的凤冠,见她难耐地揉了揉脖子,说:“刚刚姑爷让人传了话,说是今天还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让你先洗漱吃点东西。”
“再等等吧,左右没什么事。”
这一身服饰是梁知舟专门请了人花了半年时间定做的,华美异常,但是重量也不轻。
她穿戴了一天,又要防止中途出什么岔子,滴水未进,现在确确实实有些累了。但是前面半天都已经熬过来,她也想再等等,让梁知舟见见她现在的样子。
左右还有很多时间,她便让盈月和阿满收拾屋子,将平常能够用到的东西都摆出来。
“这是什么,奴婢一点儿印象都没有。”盈月举着一个精美的盒子。
盒子上有一个精致的小锁,看起来神神秘秘。
她接过来的时候想了起来,是娘亲在昨天晚上给她的,说是没人的时候让她再看。
至于钥匙被放在什么地方,她还真不太记得,让人找了一圈未果之后,她就随手放在桌子上。
梁知舟是让小厮扶着回来的,小厮说:“今儿来了不少人,都鼓劲儿让大少爷喝酒。大少爷今天也高兴,别人敬他说是祝福,他便都喝了。”
他一身的酒气,说着话就已经被扶到了旁边的圈椅上,一只手撑着桌面才不至于让自己倒下去。
虞念清忙去看他的情况。
他今天应当是喝了不少,俊脸染上了薄红,柔和了平日的了冷峻。此时他半垂着眼眸,睫毛在眼窝落下一层淡淡的阴影,俊美如谪仙又有几分实感。
她压下心里的失落,接过盈月递过来的帕子,替他擦脸。
帕子还没有碰到男人脸庞时,她的手便被人握住。
梁知舟睁开眼,眼底清明,丝毫不见回来时的醉态,“我没真的醉。”
说话的时候他下意识抬头,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一下子被拉得很近。
小姑娘五官妍艳,说得上是仙姿佚貌。但是她平日喜欢素净,妆容上都十分清淡,更偏向是少女出水芙蓉的娇俏。今日盛装之下,她相貌上的优点一下子凸显出来,,螓首蛾眉,有种惊心动魄的美。
他静静瞧着,眸色逐渐深沉,握着的手松开又握紧,反反复复,最后突然笑了,“我一开始就知道这副凤冠很适合你,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好看。”
“好看说的是凤冠,还是我?”虞念清装作没有听懂,故意问了一句。
“自然是我的……”他顿了顿,最后慎重而又欢喜道:“我的夫人。”
他有一双极为漂亮的凤眼,烛火之下,眼眸是淡淡的棕色,看着清清冷冷却压抑着许多她看不清楚的情绪。只是一直上扬的嘴角泄露出情绪,让人看着就能明白那种喜悦。
虞念清原本只是说笑,现在却不知道说什么,只觉得被握着的手都在发烫。
梁知舟伸手碰了碰珠串,“这个重吗?要不先去歇了。我让小厨房备上了羊羹,等会喝一些?”
她这时候也有些饿了,又也没有拒绝。
一边的耳房修成了浴室,热水一直备着,用起来也方便。等拆了身上层层包裹,入了水中后,她觉得全身都松快不少。
她贪图这点松快,泡的时间有点长,又怕梁知舟在外面等的时间长,在中衣的外面裹了一层厚棉衣就出去了。
桌子上已经摆好了四道菜,两道时蔬清炒,一道黄姑鱼和一道羊羹。
毕竟是两个人成亲之后第一次正儿八经在一起吃饭,她总想着要矜持一点。
但是镇国公府厨子的手艺当真是不错,尤其是那炖羊羹,用了鸡汤文火慢煨,里面放了笋丁、山药丁和三两根青菜,一口喝下去便觉得汤头浓郁鲜美,如同一整个春天直接在嘴里绽放开来。
梁知舟见她喜欢,便给她又添了两回汤,她便不知不觉吃的多了点。
最后看着吃了只剩下小半罐子的羊羹,她沉默了一会,认真地说:“其实我平时吃不了这么多。”
别来镇国公府的第二日,就传出她食量大的消息。
“那是今日累到了?”梁知舟问。
“算是吧。”
她干巴巴地把今天出嫁前的事都说了一遍,具体说了什么其实都没有过脑子,主要就是拖延时间。梁知舟倒是没有说旁的,耐心地听她说完。
说到最后,她都有点打磕绊。
但是两个人还是要就寝,直条条地躺到床上去,中间隔出一个空档。
几乎就是井水不犯河水的架势。
她脑子里多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事,闭上眼怎么都睡不着,也不敢乱动让人发现。
正在她想着这一夜会不会就能直接这么糊弄过去的时候,一双大手伸了过来,直接将她卷入另一个发热的胸膛中。
“怎么睡不着?”男人的声音略微低沉。
揽在她腰上的手都在发烫,她想了想还是没有挣扎,却有点生气,回了一句,“你不是也没有睡着吗?”
“我是在想你,你又在想什么?”
手指蜷缩,她心上漫出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不知道怎么回答的时候,男人的亲吻就已经落在额头上。
像是一片的羽毛轻轻落在平静的湖面,那怕是再轻微的动静也会泛起圈圈涟漪。
然后是眼睛,再然后就是唇瓣。
和平时的克制不同,这里面掺杂了一些其他的东西,譬如说本能。
攻城略地。
她的头往后仰去,下颌和脖颈绷成一道一笔落下的线条,纤细而又脆弱着。
等温热湿润漫上来时,又不自觉得缩起来。
像是一张被弄得团起来的纸张,再用带着湿意的烫人反复晕开。
舒展之后,再被弄皱,反反复复。
这是一种完全陌生的感觉。
她抓着男人放在衣服边缘的手,声音颤颤的,带着一种害怕,去念他的名字,“梁知舟……”
像是要哭。
怀中的人娇娇软软,两世的执念在此时圆满,他的心便软成了一片。
最后他将她的衣摆合拢,重新揽着她的腰,去寻她的唇,“我在。”
“我有点害怕。”
“不怕,”男人的声线紧绷,最后将她抱紧。
他身体有轻微的颤动,像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埋头在她肩颈处。
浑身已经烫得不像话,她感觉自己像是床幔外燃烧的喜烛,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融化。
“我记得之前说的,不会做什么的。”
虞念清葵水还没有来过,一直在吃方子调养。
两个人的亲事原本是要再往后推迟些,还是他坚持说先成亲,至于圆房则往后推迟。
他说了那句话之后,她身子倒是放软了不少,没有先前的紧绷。
她甚至破罐子破摔地想,亲亲就亲亲吧,之前也不是没有亲过。
放松下来之后,疲倦就涌了上来。
意识模糊之前,她听见他低沉的笑声。
“皎皎,我很高兴。”
很高兴,你成了我的夫人。
——
要是说梁知舟大婚谁最不高兴,都未必是梁景明,而是杨氏。
自从前头那位走了之后,她被抬成了正妻之后,一直风风光光。她知道外面的那些人在背地里说了不少酸话,但那又怎么样呢。
她仍旧是国公夫人,掌管中馈,国公爷也只有她一位女眷。出去了别人都要对她恭恭敬敬,谁敢在她的面前说一句坏话。而且她有一个极为优秀的儿子,选的儿媳妇虽然家世欠缺一点但实在有钱,她几乎就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但是从什么时候就开始变了?
先是他的儿子被抓住风流韵事,被迫娶了楚清清这个晦气的。紧接着虞念清又嫁给了梁知舟,看着昨天被抬进来的嫁妆,她的眼睛都快要红了。
她原本还想要让梁景明多发奋,在科举上一鸣惊人。但是娶了那个晦气的之后,梁景明对书文上就懈怠不少,后来更是性格大变,连她的话都听不进去。
而昨天梁知舟成亲,她作为国公府正个八经的女主人,居然被国公爷拘在后院,不愿意让她出去接受新人的跪拜。
这比当中打了她一耳光,更加让她难以接受。这不就是当着众人的面,告诉他们,她杨琼华终究只是一个妾室。
她气得要发疯,觉得梁弘扬无情无义,这么多年的付出没有得到他半分的怜惜;又痛恨楚清清不知廉耻,居然在背地里勾搭她的宝贝儿子。
她最最恨的就是虞念清,她和景明都放下身段说可以娶她,她居然半分不领情,还转头就嫁给梁知舟。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不知好歹的人。
想到这里,她生生撕碎了一条帕子,抬眼时谁知道正好看见了站在外面的梁弘扬。
她心里一惊,捏着帕子的碎片,脸上露出一个不自然的笑容来,起身去迎,“爷怎么现在就回来了。”
“那两个孩子是个孝顺的,清早就过来敬茶了。我正好没事,过来找你说说话。”梁弘扬扫了一眼她的手,最后什么都没说,先找个凳子坐了下来。
他给自己倒了一壶茶,没话找话,“你这里的茶水不错。”
“这可是今年的最新茶,常州那边送来的。”杨氏说着脸上就带上了笑容,走到了他身边坐下,“我这里还有不少,等会就让丫鬟送到前院去。”
“嗯。”梁弘扬放下茶盏,轻飘飘说了一句,“顺便把这几年的账本也送过去吧,我想看看。”
杨氏的脸一下子就扭曲了,她又慌又乱,“爷这是什么意思?是怀疑我吗?”
梁弘扬没有说话,她的音调就更高了几分,“我这么多年为了国公府辛辛苦苦,就算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现在无缘无故爷就要这么怀疑我,以后让我在下人面前还怎么抬得起头!”
说着说着,她就哭了起来,“现在孩子们都大了,我都是要有孙子的人了,你就非要这么下我的脸!”
杨氏还在絮絮叨叨,主要是说这么多年为国公府做出的贡献。
梁弘扬没有辩驳,她就像是对着空气说话一般。那种感觉就像是一拳打进了棉花里,憋屈而又难受,杨氏说着说着就没了声音,这时候倒是真心实意地哭了起来。
梁弘扬这才看她一眼。
眼神中却没有丝毫的心疼或是愧疚,而是带着一种洞悉真相的锋利。
他开口了,“你做了什么,自己心里应当清楚。我由着你,不代表我什么都不清楚。”
杨氏心虚,指甲深陷进肉里她才将尖叫压了下去,不敢与他对视。她娘家弟弟就是一个不成器的,她这几年补贴了不少。也正是因为如此,她当初才会打上虞家的主意。
之前国公府她一个人说了算,梁弘扬忙着练兵,继子又是个混不吝的,她对账目上比较敷衍。真要是查起来,那就和筛子没什么两样。
她的气势一下就矮了下去。
“要是你不愿意将账本交出来的话,那就……”梁弘扬停顿了一会。
杨氏有点着急,没能耐得下性子,直接问了,“那就怎么样。”
“将管事的权给念清吧。”
“怎么可能。”杨氏反驳,“就算再怎么不承认,我也是她的婆婆。我还没有死呢,凭什么让她越过我去。”
“凭她是世子妃。”梁弘扬说着站了起来,留下一脸震惊的杨氏,留下一句,“这么多年,我不是没有给过你机会。”
什么世子妃?什么机会?杨氏的脑子里一直嗡嗡直响。
最后她抓住了“世子妃”三个字。
虞念清是世子妃,那梁知舟就是世子。梁弘扬这是往上递了折子!
那她的儿子算是什么!
杨氏目眦欲裂,气血翻涌,眼前猛得一黑,一下子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