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两个人出去都是很久之后才出去。

梁知舟面上看不出什么, 虞念清却多少觉得有点别扭,有点怕别人看出什么来。

但是众人都眼观鼻鼻观心,都当自己没有看见。

现在梁知舟可是幽州的一把手, 谁敢在这个时候惹他不痛快。事实上梁知舟作风也十分强硬,一天之间直接将和陶玉阜有关的官员及其家人都送到牢里, 丰宁的监牢都塞得满满当当。

等到了晚上,他才回来准备接虞念清去看虞平生。

“我父亲现在在什么地方?”

“昨晚被救出来的,但是精神不是很好,先送到大夫那边去了。刚刚得到消息说, 人已经醒过来了。”

虞念清还有点觉得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对着自己手上狠狠掐了一下。等到痛觉传来时, 她才敢确定, 父亲是真的回来了。

他们也没有任何耽搁, 直接去了医馆。

离医馆近一分, 她的心情就焦灼一分。等站在医馆门口,她突然停住脚步, 失去了进去的勇气。

“怎么了?”梁知舟问。

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细细的眉蹙起, 期待和害怕交汇在一起。

梁知舟似乎是知道她的想法,牵着她的手, 带有一点安抚意味,“虞大人应该也很希望能看见你。”

他的掌心温热,像是有热水流过,紧绷的神经缓和下来。

虞念清正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只看见从医馆里走出来一位穿着简单粗布麻衫的男人。男人身量很高, 但是瘦得出奇, 袖管处空空荡荡仿佛里面没有什么东西。

就算这样, 也丝毫影响不了他的那份儒雅气质,目光平静矍铄,精神看上去要比普通人好上不少。

看着这副熟悉的面容,她的眼泪便再也止不住,唤了一声,“爹爹。”

“是我。”虞平生多了几分动容,眼眶红了一圈的。他看向自己的女儿,伸出手原本想像她小时候那样去摸摸她的头,最后将手放在肩膀上。

女儿出现在丰宁原本就不是什么正常事,他猜到家中应当是出现了变故。

想到这里,他喉咙间越发艰涩,还是问了出来,“你怎么会在这里,家中可好?你娘怎么样?”

“不好,我们过得一点都不好。”她摇摇头,哽咽到说不出一句话来。这半年多的时间,她没有一刻不是在煎熬,中间受了伤也只能捂着自己的伤口,告诉自己不疼的。

可到了自己最为亲近的人面前,那些伤口一起疼了起来。她像是回到了小时候,受伤了之后便回去找大人给自己撑腰,“他们都欺负我们。”

她说这句话时,消瘦的肩膀一直在颤抖,眼眶和鼻尖的红同脸上的白做了鲜明对比,显得越发可怜起来。

可是他的女儿,原本就是该被家中如珠如宝地宠着。

虞平生只觉得心脏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疼得有几分喘不过气来。他声音也有几分沙哑,“爹爹回来了,没人会欺负你了。”

医馆门口终究不是什么说话的好地方,他们一行人便直接回到落榻的院子。

虞念清先前哭过一场,情绪倒是稳定了很多,仔细将虞平生失踪之后的事情说了出来。有些事明明已经过去了,但是再次被提起时,似乎还能够切身体会到当时的绝望和委屈,说话都带着的几分哽咽。

等听到自己女儿被逼着出嫁、妻子中了不知名的毒药之后,虞平生眼神极为晦涩,没有表现什么。

从屋里出来时,他孤身站在芜廊边缘,仰头望向天上密密麻麻的繁星。

他才来幽州时,已经是秋季的尾巴,巨大的黑色天幕上,只能看见零星几颗,多数都是黑暗的。等到他后来被追杀,到因缘巧合之下进了冶铜的队伍中,他再也的没有见过这么美丽的星空。

“你和她是什么关系?”虞平生保持着抬头的姿势,问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他身边的梁知舟。

“私定终身算是吗?”他想到了什么,笑了出来,带着几分凉意,“我说会替她追寻您的下落,提出条件要求她嫁给我,她同意了。”

虞平生猛然转头,看向他,一贯温润的眸子锋利无比。他带着几分震怒,声音平静,“你这算是在挑衅吗?就不怕我反对?”

“这是我应得的筹码,您有什么立场反对?”他看向虞平生,极为认真地道:

“她可能怕您担心,可能没有说清楚,那么我便替您说了。她找上我的时候,虞老夫人拿您下落和虞夫人的安全威胁她,逼迫她嫁给已经有心上人的未婚夫。所有人都在等着看她的笑话,那怕婚事退了之后,虞老夫人还想用她去换取一份丰厚的嫁妆。当时如果没有人帮忙,虞夫人、虞公子和她说不定已经走到绝路上了。”

虞平生双肩战栗,身形不稳。

他却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继续说:“她若是经历了大风大浪,倒是也能扛过来。可她不过刚刚及笄,你让她如何面对?”

上一辈子,在众人提及到虞平生时,总会敬仰地称赞道,那是一位真正心怀百姓的能吏。没有人能够否定他的成就,也没有人能够像他一样有勇气于黑暗中逆行,一举揭发幽州多年来的腐败。当年他离世时,那些曾经受过他恩惠的百姓专程赶到京城来,就为了送他最后一程。

可以说除了家人,虞平生就没有对不起过任何一个人,活得磊落而又坦荡。

梁知舟却理解不了这样的大义,“我确实有趁人之危的嫌疑,不过请您放心。至少在我这里,她是最重要的存在,永远不会重复她母亲的经历。”

虞平生沉沉叹了一口气,那种情感极为复杂。他双肩佝偻,一下子老了好几岁。

他也没再继续说下去,正要离开的时候,便听见虞平生问,“梁景明和楚家姑娘的事,是你揭发的吧?”

到底是在官场上呆久了的人,从只言片语中便窥见真相。

“是。”他停顿了一会,索性承认道。

他的身形融合了青年的挺拔清隽和中年人的沉稳威慑,站在芜廊下星光未曾抵达的地方,看不清任何表情。只是他的音调低了很多,反问道:“那又怎样?”

——

经过一晚上的休息之后,虞念清的精神好了很多。她第二日起得比较早,下厨给父亲煲汤,另外还做了不少点心。

只是在用早膳时,三个人都是坐在桌上时,她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一件事,她好像从来没有解释向父亲解释过她和梁知舟的关系。

她和梁知舟没有成亲,就不是住在一间房内,住在同一个院子里,都是于理不合的。

想到这里,她有些紧张地看了一眼父亲,惴惴不安起来。

而虞平生似乎是完全没有想起来有这么一回事,安静地用完早膳之后,和她说了一会儿话就直接去了衙门。

她这才松了一口气,在私下无人的时候,找到梁知舟,“我们住在一个院子中不太合适,我打算先搬到偏院去,将正屋这边空出来。”

原先只有他们两个人,又不知道幽州到底是什么情况,住在一起有个照应,现在却已经没有这个必要。

“不用这么麻烦,我直接住在前院的书房就好。”梁知舟对此倒是没什么意见。

他转动手中的信笺,将信笺握入手中,不经意问起另一件事,“应该过不了一段时间,你父亲就要回京述职,到时候你跟着一起回去?”

这是她打算好的。

她跟着虞平生一起回去本就是无可厚非的事,可她被这么一问,忽然就有点心虚起来,有种将人利用干净之就立马走人的愧疚感。

她一时顿住,不知道怎么开口。

“呵。”男人笑了一声,看向她意味不明。

她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生出来的勇气,踮起脚尖准备朝着男人的侧脸亲过去。但梁知舟似乎是察觉到她的动作,本能地朝着她看过去。

两个人的唇就轻轻碰到一起,一瞬之后又再次分开,类似于春日里满绿的杨柳尖儿在微风吹拂之下轻轻掠过水面。

她有些意外,还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识攥紧了细长的手指。

再想要离开时,便已经被人揽住了后腰,抵在墙边亲了下来。

他的身上的气息很好闻,类似于阳光晒过的草木的香气,动作也与性子不相符,轻柔而缓慢。

那种感觉就像是泡在温泉水当中,四肢舒展之后就是层层的酥麻的痒意。那种痒意流遍全身,带着血液一起沸腾,最后在心脏交汇,一下下擂动心鼓。

她的耳边就全是心跳声。

原本她以为的梦境中发生的那些就足够让人面红耳赤,可现实远不止这么些。她胡乱想着,就听见男人带有磁性的声音,“专心一些。”

可怎样才算是专心呢?

她没想明白,就被男人蒙上了眼睛,被含着一遍遍亲吻。

分开时她都有些喘不过气来,理智渐渐回笼,又觉得两个人不该这么做。可做都做了,倒是没了再提及的必要。

她这么提醒自己,只是低下头时,耳边都是一片粉色。

梁知舟对着粉色亲了下去,声音里都透着一股愉悦,“就算回了京城,也要记得想我。”

“我才不会。”虞念清咬唇说,说着提着裙边就直接走了。

走时,她还听到男人沉沉的笑声,耳朵就更烫了。

——

陶玉阜被缉拿之后,后面还有许多要处理的事情,例如说缉拿同党、安置难民等。此外,虽然上了折子去京城,但是在皇上派人下来之前,梁知舟还要负责处理幽州日常的政务,忙到回来的时间都比较少。

且陶玉阜这件事情极为恶劣,牵扯甚广。

原来幽州境内不止有一个银矿,在距离野鹿林不远处的一条长河中,发现了一处铜矿。陶玉阜拿了朝廷批下来冶炼银矿的火耗,另起一个炉灶铸造假的通口钱。而被他抓来的那些人,正是用来开采铜矿,派了专门的人把手。

如果上面来了检查的人,他就将这些人全都关到千仞山的地洞中去。这个地洞是人工挖的,埋了穿通的竹筒保证里面的空气流通。此外里面没有经过任何处理,狭窄潮湿,整日见不到丁点光亮。

有些人在这地洞中染上了病,熬过来地麻木活下去,熬不过来的便会被看守的人带走,再也没有回来过。

那些人被救出来时,眼里已经没了一点亮光,似乎再等着他们分配任务,然后继续劳作获取一点点粮食和活下去的希望。

在侍卫说“你们自由了,可以回家了”,他们能很难明白。

一个披着破布的小孩子,怯怯地问了一句,“我们不用继续搬东西吗?”

她才说了一句话,就被身后的妇人一把扯进怀中。妇人抱着孩子一下子就哭了出来,跪着要给他们磕头,“小孩子不懂事,你们千万不要怪罪。”

“没有怪罪,你们得救了,再也不用待在这里干活了。”侍卫红了眼眶,哽咽着说,连忙要去将那个妇人搀起。

而那妇人终于明白了他说的话,一屁股坐到地上,一下子哭了出来。

那哭声撕心裂肺,悲恸而又带着不可置信的欣喜,让人听着无不心酸。其他被救出来的人,此刻也忍不住哭了出来,朝着人群中一位清瘦的中年人吼了一声,“大人,您说对了,我们真的得救了!”

哭声成了一片,他们又争相跪了下来,对着来解救他们的梁知舟一行人不断磕头。

很少有人能不为之动容,顺带着将幽州不做人事的官员都骂了一边。

后续的安置,梁知舟派了樊应行去做。

那些人大多是各个村里最勤奋的青年人,当初过来为的就是多赚几个银子,让家里的生活好过一点。再攒下一些钱来,等来年添置一亩良田,或是购买一些优质的种子。

他们无不是对生活充满了希冀。

而这种希冀在无休止的劳作当中,在地下暗无天日的关押中慢慢被磨灭。出来的时候,大多数人的精神都出现了一点问题。等回到家之后,他们看见越发清贫的屋子,看到期盼已久的家人,顿时眼泪就下来了,一家人围在一起抱头痛哭。

但有些人却永远没能回来,还记得他们的亲人寻摸过来,急切又带着几分畏惧地问,“我家人呢,你们见到他了吗?这次有没有跟着回来呀?”

樊应行看着一张张期待的脸,心中五味复杂,被问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可这样的情况还有很多很多,那乱葬岗中死去的人,远远不止是公文上一个冰冷的数字,而是这么多家庭同时面临着失去亲人的痛苦。

九尺男儿最后红了眼眶,最后找到梁知舟,“让其他人去吧,我想换一个事情做。”

“怎么,这就受不了?”梁知舟冷笑一声,将一叠公文扔到他身上,“在你帮着陶玉阜抓人的时候,怎么就没有想过这些?”

“受不了也要给我受着,这是你欠下。”

梁知舟此刻也颇为头疼。

现在虽然说已经证据确凿,无论哪一条罪证都能直接要了陶玉阜的命,但他要的不止这么多。幽州上下都烂透了,上面若是没有一个保护的人,早就被揭发了。

这个人到底是谁?铸成的那么多铜币去了哪?账簿在什么地方?

这些陶玉阜都咬死了不说。

而就在陶玉阜被关押的第三天,监牢里传来了消息,陶玉阜没了。至于是不是自杀,没人知道。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