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
眼前这个表情平静,仿佛杀了十年鱼一般心情淡然的女人,已经是在重复她悲剧的第二次人生了。
事情本来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从噩梦里醒来,发现自己回到了数年前,刚刚嫁给奥斯奇大公的时候。
新婚之夜就披甲出征的丈夫,往后数年极少归家,一直在外征战。
刚嫁过来的瑟菈,正好是处在奥斯奇家族最艰难的时刻,皇帝的猜忌让奥斯奇家族刚刚失去了上一代大公,而年轻的大公被迫皇帝的指婚,之后,大公用打仗作为逃离家庭的借口,把刚刚经历清算、元气大伤的奥斯奇家族留给一个不过十六岁的小女孩儿打理。
两年后。
成为战争英雄的新一代奥斯奇大公,带着一个两岁的孩子回来了。
……
哈。
理智明白自己和奥斯奇家族尽快切断联系才是上上策。
可是开局又是老一套。
为了逃避婚姻,宁可去北境和魔兽战斗的丈夫,已然指望不上。
两年后,如上一辈重现一般送到自己手上的小孩儿,也充分说明了再不考虑离开,恐怕这辈子的人生轨迹不出意外地也会和上辈子重合。
如果说上一辈子的自己在还没活明白的时候就不明不白地死掉,从这教训中唯一学到的一件事——如果有的话。
那就是,尽快地离开奥斯奇。
抛弃奥斯奇这个姓氏。
宁可以一介平民的身份,宁可只拥有瑟菈这个名字,就以这样的存在,活下去。
可能是因为想通了这一切,所以,对丈夫的私生子也好,对自己作为弃子被家族送来联姻的不幸命运也好,瑟菈都能够以平常心看待。
偶尔也会希望。
——如果是重生在嫁给他之前。
如果是那之前,该多好。
如果她能够早点清醒,那就不必浑浑噩噩地在本家度过这么些年,再如无依无靠的浮萍般被送上马车,成为奥斯奇的新娘。
现在,她好不容易靠自己的努力,刚刚拥有了平静的生活,而她的面前,却坐着一个意想不到的访客。
她承认自己当时有赌的成分。
当掉那枚戒指当然有风险,但她以为最差不过是被抓进监狱,那样她只能搪塞戒指是捡来的并且希望有谁都天真地相信。
这是最差的结果。
瑟菈从来没想过比最坏还要坏的概率事件居然发生了。
不是当地的治安官来抓她。
而是……
心事重重的瑟菈,忽然感觉到眼皮越来越沉重。
继而,她终于支持不住的,昏倒在了桌上。
而在茶里做了手脚的不是别人,正是刚刚还哭得委屈,像个天使一样可怜的埃尔·里德科·奥斯奇。
“您也许会恨我……但是,我和父亲真的无法再等下去了。”
少年的脸上一会儿是悲伤,一会儿是歉意,一会儿又带着一丝终于找到她的欣喜。
他解下自己的斗篷,盖在年轻女人身上。
这时,外面雷声轰鸣,闪电撕裂,一道闪电劈过长空,天空骤然闪烁后,洗衣店的大门忽然打开。
一身雨水的高大男人,出现在门外。
“父亲!”
里德科的眼睛先是一亮,继而捂住嘴,看了一旁陷入沉眠的女人一眼,像是怕吵醒她。
“……”
带着沉重的潮气,男人迈着大步走进来,他的身后还跟着几个精干的骑士,一众人风尘仆仆,看上去就像是刚从战场上下来那般。
有的人连脸上的血迹都来不及擦去。
“你们都在门外待命。”
沉稳的、威严却又不失磁性的声音,简短地命令道。
他的手下显然习惯了执行命令,有着铁一般的纪律,一瞬间,拥挤的房间清空,这窄小的洗衣店内瞬间只留下三个人。
有着相似容貌的、黑发红眼的男人和少年。
以及一头月光般银发,漂亮而年轻的美丽女人。
“我以为您不会那么快赶到。”少年快步走到男人身边。
这男人就是奥斯奇大公,也是如今足以撼动王朝政治格局的重要贵族之一。
他手握兵权,是无可争议的战神。
而与其同时,他也是个老婆跑了的倒霉蛋。
当他拼死从战场上回来,满心欢喜地准备见一见久未谋面的夫人时,却被手下告知,夫人跑了。
跑了。
跑了。
跑了。
是跟哪个野男人跑了。
还是终于受不了古汀堡艰苦的环境跑了。
无论哪个都好过让他得知他尊贵的妻子住在贫民窟里,以给人洗衣代写书信为声,还动不动要被地痞流氓欺负。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离开?
这样的日子难道比留在他身边还要好?
一头雾水又十分委屈的奥斯奇大公,在看到呼呼大睡的女人时,勉强告诉自己要保持理智。
鉴于孩子还在场。
也鉴于……他不想打扰她的难得美梦。
据说。
奥斯奇夫人长期饱受失眠困扰。
她的贴身女仆反馈夫人总是半夜惊醒、然后长吁感叹,似乎有很重的心事。
当然。
当然。
冯·德·温斯尔克·奥斯奇明白。
嫁给他这样的男人,显然不会让一个贵族小姐多么开心。
作为宰相之女的银发小姐,是许多人心中的月桂女神,当初在社交圈的惊艳露面,不知道惊艳了多少贵族子弟。
像这样的女人最终却嫁给了自己,想必受了很多委屈。
雨水从男人的铠甲滴落,渐渐在他所站立的地方汇聚成一个小水洼。
少年也注意到了他父亲的满身狼狈,于是说:“父亲,您还是先处理一下衣服吧。”
男人一直没说话,只是眼睛死死地盯着昏睡的女人。
直至听到孩子开口,他才点点头,卸去盔甲,然后坐到火炉边。
很可惜奥斯奇家族并不会使用火系魔法,否则他的衣服应当能干的快一点,至少在瑟菈醒来之前就干掉的话,也不会让他看起来这么狼狈。
就在男人还弓着身体在壁炉前晾晒自己时,瑟菈缓缓睁开了眼睛。
——谁叫小孩因为心疼瑟菈,所以连安眠药都不敢多下一点。
“……?”
一瞬间,瑟菈觉得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堂堂奥斯奇大公、人见狗嫌(划掉)饱受民众下属爱戴、深受贵族女士们倾慕的那个男人怎么会在这里?
穿着白色宽松衬衫,一派悠闲地在自己家的壁炉边烤火?
天呐。
瑟菈无言地翻了个白眼,为自己的神志不清感到绝望。
为什么会做这种古怪的梦?
且不说为什么大公会在她家壁炉前呆坐着,就说为什么旁边还有里德科在?
嗯?
里德科看上去好像长大了点。记忆里他还像个团子一般软嫩可爱,怎么眨眼就长大,成为一个风度翩翩的美少年了?
这个梦还带预知功能吗?
瑟菈大受震撼,觉得自己脑子终于不好使了。
在漫长的和当地流氓斗智斗勇的疲劳之下,出现一点让人爽心悦目的幻觉,也是可以理解的,对吧?
而瑟菈所不知道的事。
当她睁开眼的一瞬间,房间里这两个身份尊贵的男人,忽然背后一凉。
没由来的都战战兢兢起来。
谁都不知道这女人会作何反应。
会不会像她白天对待找上门的流氓那样,也招呼他们一锅烧滚的热油?
虽然物理上这种攻击对他们造成不了任何伤害,但是如果瑟菈真的拿油泼他们!??
——光是想想就叫人情感上接受不了。
女主人的不告而别已经是一个巨大的打击,眼下两个男人的心里也变得格外的脆弱。
就在瑟菈揉着眼睛试图搞清楚这是梦还是现实,正努力观察他们的时候,屋里这一大一小也紧张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在战场上指挥千军万马也不会比这更难了。
“……”
冯·德·温斯尔克·奥斯奇喉头动了动,不善言辞的他正在努力组织语言。
而一旁的埃尔·里德科·奥斯奇则更别提有多紧张了,他不断地在朝父亲使眼色。
一代军神和能驾驭冰雪之力的天才少年,此刻面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睡眼朦胧的女人,却显得如此束手无策。
父亲,您得说些什么!
——儿子频繁投射过来的镭射视线里就差没幻化出一个实体揪着老父亲的衣领摇晃他了。
温斯尔克·奥斯奇紧张地看了女人一眼。
此刻那女人的眼神还很朦胧,并没有平时看他时的那种疏远,意外的,柔和了许多。
温斯尔克似乎是被这种柔软的气息所蛊惑,他终于不再迟疑,而是走上前,先冲女人行了个标准的贵族礼,然后说:“我……”
“你什么你?”
睡梦中。
看到温斯尔克·奥斯奇居然有些羞涩地出现在自己面前,瑟菈真是忍不住直呼稀奇。
由于这场面实在过于罕见,以至于她都忍不住要多看两眼。
啊。
这个男人也许久未曾出现在她的梦境中了。
虽然说不清为什么忽然又出现,不过看在赏心悦目的份儿上,
对方吞吞吐吐似乎有话要说,可由于是在梦中,瑟菈便毫无顾忌地打断对方。
“你什么你?”
“你们为什么要出现在这?”
“这是我家。”
梦境里,瑟菈咄咄逼人。
这并不能苛责她。
不是在她自己的梦境里吗?
那么稍微放肆一点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吧?
这么想着,瑟菈又说道:“我困了。”
说着,她的眼皮又沉重地往下坠。
看来虽然药下得不多,但是好在效果强大。
父子两再一次高度紧张地交换眼神。
然后。
只听啪的一声,瑟菈一头栽倒在桌上,睡得不省人事。
……
总算是解围了(?)
宛如惊弓之鸟的一大一小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立刻,他们决定留在这不是办法。
从刚刚的表现来看,在瑟菈清醒的状态下,他们可能无法正常发挥自己的舌头和语言能力,无法劝说她乖乖跟他们回去。
——那么唯一能做的,只有趁人睡觉,打包带走了。
虽然这么做不太厚道。
但是,顾不上讲究骑士精神了。
天知道他们花了两年时间才找到她。
天知道在战场上接到这个消息的男人,以最快的速度结束战斗,然后马不停蹄地奔袭几天几夜,只为了尽快见到他的夫人。
天知道秉性羞涩的少年,要不是看到瑟菈夫人被人欺负,怎么会鼓起勇气突然现身。
总而言之。
父子两在这件事上迅速达成一致。
——赶在她还没清醒之前,立刻,马上,打包把人带走!
既然已经决定,那么事不宜迟。
里德科从他精致的外套口袋中取出一份牛皮纸样的传送图。
这种昂贵传送魔法图的价值在于,可以进行空间传送。
但代价也是高昂的。
一张这样的传送图价格抵得上乌比镇全镇一年的税收。
也只有想奥斯奇这样的大贵族才用得起。
而他们平时也不会频繁使用这样贵重的道具,哪怕是温斯尔克,也只会在十分紧要的关头使用这种用一个少一个的奢侈道具。
不然,也无法解释为什么他骑马赶了几天几夜的路来到这里,而不是使用传送卷轴。
“父亲!”
传送卷轴一经使用,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但空间却凭空被撕开一个虚空的口子。
此时,里德科正站在这个大口子面前。
男人点点头,一把抱起瑟菈。
对于这间房子,以及房子内的东西,男人没有丝毫兴趣。
他只将对自己来说最珍贵的东西抱起,随即,没有犹豫地踏入时空的裂缝。
里德科跟随其后。
随着一道强光闪过,虚空的裂口消失,房间里除了被人为熄灭的炉火,其余似乎什么都没有变化。
除了。
这间洗衣店的老板娘,乌比镇最难泡到的年轻寡妇,据说二十岁就死了老公的传奇女人,在这一天,忽然神奇地消失了。
……
现在不妨来回顾一下这个传奇寡妇神奇的一生。
上一代皇权斗争中,奥斯奇家族的领主成为了牺牲品。
也许正是因为奥斯奇家族太受人民的用户,才引得皇权忌惮,继而被打压到奄奄一息。
而马上,为了稳固局势,取得斗争胜利的皇帝授意宰相贡献出自己的一个女儿,作为休战的信号,与奥斯奇家族新任大公,温斯尔克·奥斯奇联姻。
毫无疑问。那个被政治目的献祭的女儿,不是嫡出的长女和三女,而是身为输出的二女儿瑟菈。
因为父亲的政治企图而被嫁到奥斯奇家族的瑟菈,从小就是不受欢迎的私生女。
被利用被抛弃是她的宿命。
这也就不奇怪为什么明明是出身贵族,可她嫁到奥斯奇家族时,随身携带的嫁妆就只有那么一个寒酸的小行李箱。
杯具的是,她寒酸的嫁妆被视作宰相傲慢的态度。
于是奥斯奇领地的人民们普遍相信,宰相是因为畏惧皇权,而不得不把自己珍贵的女儿嫁给处在风雨飘摇之际的奥斯奇家族。
拒绝给相应的嫁妆,不过是宰相的下马威。
而高贵的宰相之女嫁给温斯尔克·奥斯奇,自然也因为这个理由,被奥斯奇领地的人民所厌恶了。
前面也说了,温斯尔克·奥斯奇人厌狗嫌是假,受到领地人民和下属的用户是真。那些民众确实见不得自己的领主受委屈。结果对宰相和皇权的恨,就这样转移到了新娘身上
事后也证明,当瑟菈成为奥斯奇的女主人,真正管理古汀堡时,之所以如此举步维艰,和下人、领地人民的阳奉阴违不配合,有着直接关系。
而这样的女孩儿,在十六岁的时候,就提着一个寒酸的行李箱,成为了一个从未见过男人的新娘。
一开始可能是紧张和害怕的。
她听说过许多嫁给贵族男人的悲剧故事。
故事里,那些男人总是有这样或那样的毛病,或者是喜欢折磨妻子,或者是完全没有身为丈夫的自觉,成天在外面花天酒地。
更有甚者,年龄差十几甚至几十岁,也是家常便饭。
在成为温斯尔克·奥斯奇的妻子,坐上前往北境的马车时,甚至没有人告诉她关于她丈夫的任何信息。
她只知道对方刚刚继任大公,比自己大四岁,除此之外一切信息都无。
瑟菈的兄弟姐妹们带着奚落的笑容祝她新婚愉快,随即,马车门嘭地在她面前关上,锁链将她锁足,直至把她交付到北国的奥斯奇大公手里之前,她都被严密地监视着,没有逃跑的可能。
这样的女孩儿所能祈求的是什么呢?
当她见到奥斯奇公爵是那样的年轻、英俊、身材高大、孔武有力时,一见钟情似乎就不由自主地发生了。
她甚至于庆幸自己的“好运”。
庆幸于自己不必嫁给能做自己外公的老头。
然后后面的发展却远不如新娘的期望那样美好。
新婚之夜即披甲出征的丈夫,常年不回家。
领地内,沉重的管理责任压得年轻的新娘喘不过气来。
所有人都敌视她,她不得不在这样的环境里学会和人虚与委蛇,不得不板起最严厉的脸和架子,让那些人知道她不好欺负。
当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努力了,当看到古汀堡终于被打理得比较像样的时候——
她以为自己的努力能够换来丈夫的欣赏甚至一点点的喜爱。
但随即,她就体验了一把被雷劈一般的感觉。
丈夫从前线回来,满身荣誉的同时,还带来了一个孩子。
她的丈夫亲口说,这个孩子将是奥斯奇的下一任大公。
瑟菈从来没有觉得那么奔溃过。
那一晚本来应该是他们夫妻重聚、不受打扰的日子,可是瑟菈逃跑了。
她躲到所有人都看不见的角落,在那大声地哭泣,把所有的委屈都要哭出来一般地哭泣。
然而,委屈不会随着眼泪的流干而溜走。
恰如她无法以平常心对待那个孩子。
即使那个孩子对她并无恶意,甚至愿意称呼她为母亲。
可是她忍受不了。
越来越多的委屈积攒起来,让她最终犯下无法挽回的过错,然后,这过错必须以她的命来补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