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不知道我有多怕……”
“血……”
常夜明听见了宋斐然的声音,在海浪声里很低很低的传来。
他头脑发昏很吃力地睁开眼,看见一片漆黑的深海底,许多的血和黏液漂浮在海水中,腥腥的气味令人作呕……
不远处是高悬在海水中的高承王,他如同受刑的神像一般被荆棘藤蔓缠着双手吊在那里,巨大的鱼尾痉挛着,产卵口被撕裂流淌着大量的血和黏液。
而在那巨大的鱼尾下站着一个消瘦的女孩,正在不停地发抖。
常夜明只看到她孤零零的背影,是……宋斐然吗?
他试着迈动漂浮的脚朝她靠近,她突然回过头来,满脸满身的鲜血,沾满血的双手托着一枚幽绿的鲛王之核,惊惧的眼眶里全是眼泪,颤抖着说:“我……我杀人了?是我杀了他……我怎么会杀了他?我怎么会杀人……”
她忽然剧烈干呕起来,消瘦的肩膀如倾塌的山脉。
整个深海幻境轰然崩塌,她的身影在高承王的尸体下显得那么渺小无助。
常夜明听见她崩溃的哭声,努力的朝她靠近,幻境却突然卷起漩涡。
下一秒他随着漩涡被卷了进去,眼前一片漆黑……
像是又昏睡了过去,但他耳边很快听到海浪声和颤抖的叫声。
“林赛亚?林赛亚你别吓唬我……”是宋斐然的叫声,她像是怕极了在努力忍住哭声:“林赛亚快醒过来……”
一双手急切地按压在他胸口,似乎在给他做溺水后的急救。
他听见宋斐然一遍一遍叫着林赛亚,急出了哭声。
然后她冰凉的手捧住了他的脸。
常夜明闻到那股类似于月桂花的香气,感觉到她朝他贴了下来,一张冰冷柔软的唇贴在了他的嘴唇上……
他浑身僵了住,那是宋斐然的唇?
他大脑缺氧一般发蒙,只感觉她的唇贴着他的唇,着急的撬开了他的口腔,紧密的、急切的吻了进来……
她的眼泪落在常夜明脸颊上,很凉,让他打了个冷颤,猛地睁开了眼,扶住她的双臂推开了她。
她就在眼前,背后是北境的无垠大海和夜色,身上的短袖湿漉漉的裹着她,那双含满泪水的眼睛在望见他之后从惊慌到惊喜,她哭着笑起来紧紧抱住了他说:“林赛亚你终于醒了!你吓坏我了,我以为你,你被我连累要死了……”
林赛亚?
她把他当成了林赛亚?
常夜明低头看见自己穿着学生的运动短裤,这不是他的衣服,这是……林赛亚的。
是梦吗?他在梦里变成了林赛亚?
“林赛亚你不该下来救我,你太傻了!”宋斐然抱得很紧。
她的身体很湿很凉。
常夜明感觉不到她的体温,只感觉到她柔软的身体。
是了,应该是梦,是梦到了她和林赛亚被幻境送去北境。
虽然常夜明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梦到变成林赛亚,但他在宋斐然紧密的拥抱里感觉不妥当。
他想轻轻推开宋斐然,可她一直在发抖,不知道是冷还是怕。
“林赛亚我好像……好像杀人了。”她声音也是哑的:“我好像杀了高承王,可我记不起来我怎么杀的他,好像突然有一股奇怪的力量掌控了我,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我好像变成了一个可怕的怪物……”
她才二十出头,只以为自己是个普通人类,在过去的二十年里她或许连一条鱼也没有杀过,可现在突然有股“力量”掌控了她,杀了高承王,她的崩溃可想而知。
常夜明非常明白她的恐惧,他于心不忍地轻轻抱住了她颤抖的双臂,“不要怕,高承是邪神的教徒,他在伤害你,你杀他只是自保。”
她在他怀里抬起泪水涟涟的脸望他,鼻音浓重地哑声问:“是吗?”
他被那眼神望得心软,那是濒临崩溃的孩子渴望得到安抚的眼神,曾经他这样望着圣神,而现在或许是转世的圣神在这样望着他。
“是的。”他语气更加温柔,轻轻地抚摸了她湿淋淋的头发:“你没有做错,你也没有变成怪物,或许那股力量只是你没开的神智,在紧急状态下保护你。”
“神智?”她在他的掌心一点点柔软下来,靠在他怀里怔怔问他:“我是没有神力的普通人类,神智是什么?”
她还在抖,取暖似地挨着他,像个困惑的女孩,脸颊上挂着珍珠一般的泪滴。
“或许你不是普通人类,只是还没有开神智,恢复神力。”常夜明抬手轻轻抹去了她的泪珠,柔声告诉她:“我还不能确定的告诉你,你是谁。但你血液的气息我很清楚,你不是怪物。”
他很想告诉她,圣神在没有开神智、恢复神力之前就和普通人类一般,但圣神的身体里会有一股神力会在危及的时候保护她。
所以他才没有在会议室里追问她,为什么能够击杀高承王,因为他已经猜到了,那或许是她身体里的神力被激发了出来。
可惜她还没有开神智,圣神之力只是短暂的被激发了出来。
“我不明白你的话。”她的眼泪挂在他的指腹上:“我是宋斐然啊。”
我是宋斐然啊。
这是很可爱的一句话,不是吗?
常夜明望着她,笑容从心间到唇角,“你以后会明白的,你现在经历的是你成为神必经的苦难,但你不要怕,我会陪伴在你左右。”
他是圣神的弟子,最忠诚的教徒,他永远会陪伴在圣神左右,指引圣神的转世回到神坛。
她潮湿的眼睛里亮起光芒,握住了他在她脸上的手:“真的吗?林赛亚。”
常夜明被林赛亚三个字堵住了喉咙,是了,她现在认为他是林赛亚。
这令他有些不舒服,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海面上掀起巨浪,无数的鲛人朝他们逼近。
宋斐然立刻起身,望着密密麻麻的鲛人露出恐惧的神情:“他们……应该是冲着我来的,我杀了他们的王。”
她再次转过身,将一样东西塞在了常夜明的手里,握紧他的手对他说:“谢谢你林赛亚,只有你愿意跳下来救我……所以你拿好它,或许它能庇护你,帮你找机会逃走。”
是什么?
常夜明低头去看手心里的东西,那是一缕白色的头发。
这是……胎发?是圣神的胎发!
他绝不会认错!
“这是我从小带在身上的,它帮我躲过了许多危险……”她的声音变得遥远:“林赛亚带着它逃吧……”
常夜明慌忙要伸手抓住她,却抓了空——
……
闹钟声响起来。
常夜明猛地从床上惊醒过来,眼前是昏暗的酒店屋顶,耳边是他定的闹钟在响。
是梦……
常夜明疲惫的坐了起来,窗户仍然紧闭着,他在昏暗中看着空落落的掌心,头在一跳跳的痛,胎发,圣神转世唯一会保留的象征就是他曾经的一缕白发。
他现在怀疑两次梦到宋斐然的梦,都不只是普通的梦,或许是他和圣神转世的感应梦。
他必须要确认一下。
常夜明看了一眼时间,早上六点。
他起床洗漱之后,就去找了宋斐然。
好在宋斐然已经醒了,拉开门口惊讶地叫他:“校长?”
常夜明看见她身上穿着不太合身的白衬衫和黑西裤,衬衫很大,西裤也很宽,用皮带系紧才勉强穿的。
她留意到他的视线,解释说:“这是高翡的衣服,我的衣服实在不能穿了,就借了他一身。”
是了,她本来身上穿着那身被传送来北境的运动短袖短裤,确实脏的不能穿了,高翡带了很多行李,借他的衣服穿很合理。
可不知道为什么常夜明觉得不怎么好,“是我疏忽了,这附近就有个商场,我找人给你买一身。”
“不用了。”她无所谓说:“马上就回学院了,用不着那么麻烦。”
“不麻烦。”常夜明不觉得麻烦,如果她是圣神转世,那么他理应尽心尽责的照顾她的所有。
他望着她和梦境里一样没戴眼镜的眼,语气也柔和了些说:“你是贞德学院的老师,在学院里出这样的事我很抱歉,请不要和我客气。”
她这才说:“好吧。”
常夜明闻到她房间里的香气,和梦境里的香气很像:“宋老师,我想问一下,你是不是有一缕白色的胎发?”
她惊讶地脱口就问:“您怎么知道?”
她果然有。
常夜明又问:“那缕胎发在你身上吗?我可以看看吗?”
“不在我身上。”她摇摇头说:“我给林赛亚了。”她没有撒谎,她确实还给林赛亚了,只是省略了一个“还”字而已。
和梦境里完全对上了。
常夜明几乎可以确定,那梦境就是感应梦。
走廊里传来脚步声。
“宋老师您醒了?”是林赛亚的声音。
常夜明回头看见林赛亚走过来,朝他问了好之后,一脸笑容的问宋斐然:“宋老师昨晚睡得好吗?这个酒店好像隔音不太好。”
是不太好。
常夜明想,林赛亚可能也听到了男人断断续续的哭声。
“睡得挺好。”宋斐然对林赛亚说:“谢谢你的牛奶。”
牛奶?林赛亚昨晚给宋斐然送了牛奶?
常夜明看向林赛亚,很明显看出林赛亚耳朵发红。
“宋老师要一起吃早餐吗?”林赛亚鼓起勇气一般问。
“好啊。”她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常夜明站在一边,又想起来梦境里发生的事,宋斐然和林赛亚经历了梦境里的那些事吗?她也像梦境一样给林赛亚做了“人工呼吸”吗?
他再看向林赛亚,他像个青春期的男生望着宋斐然的目光带着一种倾慕,在紧张地问她:“宋老师喜欢吃什么?不知道酒店里有没有你喜欢吃的。”
常夜明皱了眉,圣神转世要重回神坛是决不能产生私欲私情的,林赛亚越靠近她,只会越干扰她的心智。
“宋老师稍等。”他叫住了宋斐然,“方便我和你们一起去吗?”
林赛亚有些惊讶,“校长也吃饭吗?我的意思是,以校长的神力不是早就不用进食了吗?”他记得校长已经两百岁了,却还保持着二十多岁的样子,长生不老。
常夜明看他一眼说:“我还有些事想和宋老师谈,你很介意我加入你们吗?”他是想单独和宋斐然在一起吗?
林赛亚忙说不是,他原本也只是想请宋老师吃饭,他很感谢宋老师在鲛人族的地牢里还想着保护他的安全。
他也很佩服宋老师能以一己之力化解了这场危险,还说服鲛人族的新王来接受圣学院的教育。
他自问如果把他换到宋老师的位置,他未必有宋老师做得好。
“你等一下。”宋斐然又转身回了房间里,很快出来,手里多了一枚红彤彤的苹果递给林赛亚:“前台送的苹果,我留下来没吃,作为昨晚牛奶的谢礼。”
林赛亚愣了愣,她把苹果塞进了他手里,红红的苹果沉甸甸的,他笑了笑很小声的说:“这是第一次有人送我礼物。”
他的养父母是贫穷老实的人,忙于温饱,他们从未收到过礼物,也从未送出过礼物。
他也没有朋友,来圣学院后大家也不喜欢他。
“只是一个苹果而已。”常夜明对林赛亚说:“谢礼是一种礼节,林赛亚。”他希望林赛亚不要太自我感动。
但显然林赛亚很感动,直到吃饭他也没有吃掉那个苹果,而是把它好好收了起来。
这顿早餐吃得很热闹,除了林赛亚,高翡也来了,他挨着宋斐然坐下,姿态亲密得毫不掩饰。
明明拥有王核的鲛人不需要进食,可他却要宋斐然教他怎么用筷子,还要她握着他的手,手把手教。
“是这样吗?”他贴着宋斐然,脸颊绯红,目光粘稠的从她的眼睛扫到她的嘴唇,“我做的不太好,宋老师多教教我。”
常夜明看不下去,叫服务员拿叉子和勺子来,递给高翡:“你应该学过用叉子。”
可常夜明弯腰去捡掉落在地上的纸巾时,却看见餐桌下高翡的腿在轻轻蹭宋斐然的腿。
高翡的品性太不端了。
常夜明皱着眉放下纸巾,看着高翡那张精美又稚气的脸感觉头大,高翡和其他人不同,他从小被关在地牢里没有受过教育,所以他的一些认知、举止根本没有约束和界限。
像个孩子一样,天真又“放荡”。
而且宋斐然又给了他王核,帮他成为了鲛人王,常夜明可以想象到高翡对她和别人是不同的,异于常人的亲近。
但这绝对不行。
常夜明苦恼至极,一个林赛亚又来一个高翡,这或许就是圣神带来的天然吸引——弱小者会被她吸引,无法自拔的倾慕她。
他望向宋斐然,她坐在窗户旁,阳光将她的瞳色照的像蜜糖。
她掀起了睫毛看向他,笑了一下问:“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嗯?”常夜明没反应过来。
她笑着说:“您一直在看我。”
常夜明愣了一秒,随后立刻撇开眼,心跳的非常慌乱说:“抱歉,你吃东西看起来很香,我很久没有进食过了所以有些好奇。”
他解释着,心里很清楚,他这样频繁的注视她,是因为她是圣神的转世,他终于找到了她,当然要时刻留意避免过多的干扰打乱她回神坛的脚步。
“那您想尝尝吗?”她切了一块牛排放在他面前的空餐盘里。
那块牛排还流淌着红色的汁液,不知道是酱汁还是没熟透。
常夜明百年不曾进食,更别说吃肉了,他早已没有食欲、食□□,但她殷切地看着他,很想他试一试的样子。
他从不拒绝圣神的要求,何况只是吃一口东西而已。
他拿起了筷子,将牛排夹起来放入了口中,咀嚼间牛肉的香气和汁水蔓延在唇舌间。
“怎么样?”她好奇的看着他,问他:“是什么感觉?”
老实说,太久没有进食,突然吃这一口有一点恶心。
但这块肉又很柔软,柔软得让他想起梦境里她的唇……
他垂下了眼,不去看她的眼睛、她的唇,说:“还好。”
……
高承死了。
韦泽站在浴室里,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紧紧蹙着眉,他的舌钉早就摘掉了,现在舌尖已经愈合。
可鲛人族的祭司刚才告诉他,高承被宋斐然挖去王核死了,宋斐然扶持了高翡做新的王。
他想过高承会失败,但从未想过高承会这么轻易就被她杀了,还挖走了王核。
更没有想过,宋斐然居然从地牢里找个废人做新王……
鲛人祭司说,她现在的能力更强大了,她也吸纳了高翡体内王核的能力对吗?
太糟了,现在的局面比他想象中还要糟糕。
常夜明带着圣军士亲自去北境救她,也超出了他的预期,常夜明怎么会动用圣军士去救她?为什么?难道常夜明知道她体内有邪神之卵了?
可是鲛人祭司说,她没有暴露身份,常夜明他们并不知道她的邪神之卵,只是找鲛人族要回圣学院的老师和学生。
怎么可能!
且不说身为圣神弟子的常夜明会不会为了救一个普通的老师和学生亲自去北境,光是能够动用圣军士就不可能只是为了一个老师和学生。
韦泽想不明白,他更怕她得知是他和高承联得手……
她知道吗?高承死前有告诉她吗?
如果她知道,一定不会放过他。
他是不是该回到韦家的领地?至少在天神族的领地里,她还不能为所欲为。
可是如果他现在走,是不是太明显了?更让她怀疑他是心虚?
况且她已经有能力控他的梦了……他能逃到哪里?
该死。
韦泽想起高承尸体的样子,就生理性疼痛,他抬手拿起了洗手台上的耳钉,对着镜子狠狠地扎进了自己的舌尖。
血从舌尖一点点滴下,挂在他的下巴上,掉在白色的洗手台上。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觉得自己真下贱,因为他心里在想:如果他主动去讨好她,张开嘴配合她掠夺腾蛇之力,表现的顺从、听话,她是不是会相信他没有和高承联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