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山岭震颤起来,仿佛地下什么东西要掀翻大地复活。
九头蛟龙的全部身体从乌云之中显现出来,巨大到遮天蔽日,腥风扑鼻,黑色的龙尾摆动几乎要将山脉撞翻。
远处佛门的钟声蓦然敲响。
宋斐然知道用不了多久,九头蛟龙就会攻击看管着丹霞岭的佛门,而她明显感觉到四周畏惧过来许多绿油油的眼睛。
那是蛛蟾妖,她已经被发现了。
只差最后一截遗骨没有拿到,要抓紧时间赶在九头蛟龙发现她之前。
宋斐然拔出了灵剑,刚要冲向另一个方向,身后一道黑影就朝她扑过来。
她回身对上一双漆黑的眼。
“剩下的在我这里。”裴颂的面貌在昏暗的山林显现出来,他三两步过来抓住了她的手,“先离开这里。”
他仰头又看了一眼半空中的九头蛟龙,沈岁华仍在拼死抵抗,但他的一只手臂几乎要被扯断了。
裴颂很想去救他,但他不能让宋斐然留在这里,九头蛟龙一旦发现她,她一人很难对抗。
“先走。”裴颂抓紧她的手,挥开挡路的蛛蟾妖,先与她一同离开震颤的丹霞岭。
宋斐然没有啰嗦,只是握紧了裴颂的手,她不意外裴颂在这里,事实上她知道他一定会来,她也在等着他来,这场戏就是给他看的。
山风中传来沈岁华少见的厉喝声:“青柳带领其他人逃!”
宋斐然感觉到裴颂的手指紧了一下,他的一双眉蹙的很紧。
他在为沈岁华担心,他只要转过身就能去救沈岁华。
但他没有停下脚步,抓紧宋斐然的手,劈斩开眼前的妖族,奔出鬼魅的山林。
这让宋斐然感到满意。
可还没等到他们逃出丹霞岭,地面就在九头蛟龙的嘶吼声中龟裂下山。
漆黑夜里,蜿蜒的山脉在崩塌,泥石滚滚而下,是地下封禁的妖兽被九头蛟龙震开了结界!
裴颂立刻将宋斐然抱进了怀里,拔地而起,护紧她躲开崩塌的山石掠身飞出丹霞岭。
山脉崩塌的巨响声中,宋斐然什么声音也听不见,只能闻到裴颂身上属于他的味道。
很奇怪,她觉得这种气味像小时候幻想过的“妈妈的气味”,又像小螃蟹身上的“婴孩味”。
是一种类似皂角的香气中夹杂着母乳的气味,是夜里醒来转过身闻到过母亲头发上的香气,母亲就睡在她的身边,黑发铺在她的枕头上。
那是她童年为数不多的幸福时刻,她喜欢这种气味温柔地包裹她。
现在的裴颂就是这样的气味,多么完美的作品。
他有她喜欢的一切特质,为她生下了一个健康的女儿,无条件地爱她,听从她,她对他拥有绝对的掌控权。
就该如此。
宋斐然在山崩地裂之中抬头看见裴颂紧绷的下颚,在此时此刻产生一种前所未有的爱欲。
“去佛门。”宋斐然张开结界护住裴颂的身后,吩咐他。
“好。”裴颂立刻朝着山外的佛门掠去。
可等她们赶到佛门才发现,山崩之势远比想象中更可怕,佛寺山门坍塌,寺中金佛翻倒。
丹霞岭中的妖族没了封禁的阻挡,四面八方的冲进佛门之中。
几位长老正带着弟子在抵抗蜂拥的妖兽。
宋斐然落地的瞬间挥剑张开结界,将一片妖兽拦腰斩断,高声道:“净尘长老带领众弟子退入藏经阁!”
“宋宗主!”净尘看见撑开巨大结界的宋斐然松了一口气,立刻召集弟子全部退到藏经阁。
又听见宋斐然扬声道:“裴颂协助长老在藏经阁设下结界,我很快赶过去。”
裴颂回头看她,只见她一人震剑张开天网一般的碧蓝结界抵抗着蜂拥的妖兽。
这些妖兽修为不高,只是蝗虫一样杀不完,只能先将佛门中没有修为的小弟子带到安全的地方。
裴颂没有啰嗦,听从吩咐的带着众人退到了藏经阁,与几位长老联手在藏经阁设下了结界。
只听见不远处“轰隆”的坍塌声,夜色中半座古刹都坍塌成了一片废墟。
而乌云滚滚中,九头蛟龙的巨大脑袋看向了万佛寺,显然已经觉察到了宋斐然的气息。
裴颂看着乌云中金色的巨瞳,第一次觉得透不过气。
这样的庞然巨物,当初的斐然是怎么抓到它的?如今又是怎么逃出来的?
它一定会找斐然寻仇。
他握紧了手中的剑,哪怕再想去救师父也不能现在离开斐然,她决不能有事,决不能。
好在,宋斐然很快退到了藏经阁,几乎是同时天枢和萧承派来的修士军也赶了过来。
其他门派的掌教、弟子也在陆陆续续地赶来万佛山。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她就带领几位元婴期的修士在万佛寺四周结下结界,有条不紊地安排每个结界点上的每个人。
这是裴颂第一次见宗主宋斐然,她比任何人都镇定,她的脸上没有一丝仓皇的表情。
她沉静的像一座永远屹立不倒的山,坐在藏经阁之中听着万佛寺的长老和天枢他们汇报各自的状况,除了沉思时垂下的眼没有其他多余的情绪,就仿佛一切从未失控。
哪怕山崩地裂,九头蛟龙就在结界外,她依旧平静地处理着一切,像一颗定心丸,让所有人觉得此战必胜。
裴颂站在人群中望着她,有一刻真的很希望师父能够看到如今的她,若是师父看到这样的宋斐然,是不是也会叹服?会惋惜?会明白他爱上宋斐然是不可抗力?
她一路走来何其艰辛,可她从未停止挣扎出泥潭,这何尝不是一种“求道之路”?“裴颂。”宋斐然突然看向他。
“在。”裴颂几乎本能的上前一步,听从她的安排。
宋斐然看向他,连语气也变得轻了些:“我把天枢留给你,你和天枢、净尘长老趁着我引开九头蛟龙时进入丹霞岭救人,能救出几个是几个。”
裴颂顿了一下,她要带领其他元婴修士去吸引九头蛟龙,让他和天枢去救沈岁华他们。
他很想开口说,他和她一同去对抗九头蛟龙,可心里又很清楚,如果他在这个时候说这些只是浪费时间,她安排好了,他就该带头听从。
所以他只应了个:“明白。”
宋斐然又将她找到的裴君遗骨拿出来,交给了诸位掌教,告诉他们,妖族和九头蛟龙要找的就是这些遗骨,没有遗骨就无法复活魔尊裴君,所以无比要守好。
众人点头应是。
“我们走。”宋斐然没有再啰嗦,起身带领了几名元婴期修士离开藏经阁。
临走之前又对裴颂低声说:“小心些。”
裴颂的手被她握了一下,那么多人前她并没有避讳与他亲近,她只是低声嘱咐他:“我知道你想救沈岁华,但一点要小心些,小螃蟹还在等着我们回去。”
她的手指轻轻摩擦他的指腹,是很亲昵的动作。
裴颂裹住了她的手:“我知道,你也千万小心。”又说:“小螃蟹在青丘,你别担心。”
“好。”宋斐然笑了一下,抽回手,转身跨出了藏经阁。
一众修士跟随在她身后,她快步走入乌云压顶的夜色里,抽出灵剑没有一丝犹豫地冲出结界,迎上乌云中翻涌的九头蛟龙。
她的身影快的几乎看不清。
裴颂只看见一道道碧光如闪电,要小心,千万要小心,她们要一起回家去见小螃蟹。
他在腥腥的阴风中拉上了兜帽,与天枢和净尘长老说:“我先进入探路,二位等我找到人再随我来,避免更多人被困在丹霞岭。”
净尘长老很想说些什么,却终究没有开口,只是看着裴颂纵身跃入妖兽浮现的丹霞岭,那一刻净尘想,这世间的善恶或许没有那么分明。
魔尊之子为报仇杀了几大世家是恶,可他如今救万佛寺众人又是善举……
……
密林之中腥风和怪叫交织在一起。
裴颂没有拔剑,尽量减少存在,一声龙吟震荡在夜空,星星点点的血落下来,他抬头只见夜空中斐然一剑得手后,立刻纵身带领着几位元婴修士朝万佛寺相反的方向而去。
他知道,这是斐然在给他们吸引火力,争取更多的时机。
裴颂一秒也没敢停,掏出玉牌找青柳师叔的所在,但丹霞岭妖气与灵力对冲,玉牌很难准确找到方位,他也很难感应到其他人的存在。
但好在,他在密林中找到了青柳师叔的佩剑。
满地的鲜血里躺着两具已经不成人形的尸体,裴颂快步过去认出其中一具是万佛寺那位净空长老,尸身是热的,但半具身体被毒液腐蚀得不成样了。
裴颂捡起青柳的剑,灵气震入灵剑中,那剑就自动飞掠向它的主人。
穿过密林,朝着深处。
裴颂快步追过去,在一片结满了人形大的“茧”中看见了被蛛丝快要缠裹住的青柳。
“师叔。”裴颂挥剑斩断蛛丝,将青柳从蛛丝中拽了出来。
青柳的下半身满是毒液和血水,他整张脸惨白,撑着一口气抓住裴颂说:“右边,师兄和单掌教……在……”
裴颂立刻给等候的天枢与净尘发了信号,放下青柳挥剑接连斩开了三四个茧,才找到了奄奄一息的沈岁华和单鸿掌教。
他们被困在一个蛛茧里,沈岁华尽可能的护着重伤的单鸿,可单鸿口鼻里仍然堵满了毒液。
“师父!”裴颂戴上避毒的手套将沈岁华拖出来,才发现沈岁华受伤的右臂断了,血淋淋的挂在蛛茧内,那只手里还握着失去光泽的纯阳剑。
他呆了一瞬。
沈岁华一向整洁的银发沾满了腥臭的毒液,抬起头看见他之后有短暂的涣散,才哑声叫他:“小颂……”
“是我,师父。”裴颂眼眶发热,立刻将沈岁华扛了起来:“我先救您和青柳师叔出去,天枢会来救其他人。”
可沈岁华却抓住了他的手臂,“救慕容……的儿子……他就在这里,我听见他的声音了,他还活着……”
慕容?慕容家被万佛寺收留的那个儿子?他没有杀的那个小孩儿?
裴颂扫了一眼四周,这里的蛛茧至少有五六十个,而蛛茧之后一只只蛛蟾妖正在朝他们靠近,很快就会吸引来王蟾。
夜空中龙吟阵阵,夹杂着闪雷一样的剑光,宋斐然的身影离得很远,已经无法确认她那边的状况。
不能再拖了,他这边耽误的时间越久,斐然需要托住九头蛟龙的时间就越久。
“我先救你们出去。”裴颂没有听师父的话,弯腰将青柳师叔托了起来,他能感觉到沈岁华抓着他的手紧了紧。
“那是慕容家唯一的血脉了……”沈岁华再次说。
裴颂却像是没有听见他的话,朝赶过来的天枢示意,“救单鸿掌教,其他蛛茧里还困着其他人。”
天枢快步过来,一把抓起昏死的单鸿说:“王蟾过来了,你快先出去。”
但已是来不及。
裴颂一左一右托着沈岁华与青柳,迎面就被王蟾堵了住。
它小山丘似的蟾蜍身体上长了一男一女两个脑袋,女体的王蟾手臂上蛛丝吊着一个瘦小的男孩,摇摇晃晃的朝裴颂逼近:“在找他吗?”
雌雄同体的声音一起发出来。
沈岁华抬头看见那蛛丝吊着的孩子正是慕容唯一的儿子,已然奄奄一息。
“想要吗?”女体的王蟾晃了晃手臂,像逗猫一样笑着对裴颂说:“我听说你生下了一个女儿,拥有魔尊之血和天灵根,那她一定很厉害,生来就能召唤幽灵兵,这样好的孩子该养在我们身边才是。”
裴颂的眉头皱紧,它们似乎打算的不是用魔尊之血复活他父亲做傀儡了,而是要他女儿直接操控幽灵兵。
“用你的女儿来交换怎么样?我可以放了所有人,包括万佛寺那些秃驴。”王蟾一男一女,循循善诱的在对他说:“你也一定恨透了这些名门正派,不如带着女儿来和我们联手杀光他们。”
“做梦。”裴颂不想与它啰嗦,抬手将师父和青柳师叔交给赶来的净尘,眼神示意他带人先逃,身形一动拔剑就迎上王蟾,冷声道:“打我女儿的主意,就该死。”
王蟾突然吐出银丝和毒液。
“走!”裴颂挥剑挡下毒液,厉喝一声。
“快走!”天枢抓着单鸿,推了一把净尘:“能救几个是几个!”
四面八方的蛛蟾妖密密麻麻地全拥了过来。
净尘眼睁睁看着自己师兄的尸体内蛛蟾妖撕碎,只能先带着沈岁华和青柳跟上天枢。
天枢踩在蛛蟾妖背上狂奔,抬头看了一眼电闪雷鸣的天际,只能看见黑色的蛟龙在空中翻涌怒吼,碧蓝的剑光来来去去。
腥风之中夹杂着说不清是谁的血雨。
他不知道宋斐然能不能按照她的计划进行。
在他看来,宋斐然的计划简直是在刀上舔血,她怎么就能断定一切都在她的掌控内?
就算裴颂、沈岁华和其他人都按照她的算计在走,可九头蛟龙哪里是说杀就能杀?说制服就能制服的?
当初为了抓住九头蛟龙几乎死了几百名修士军。
在她决定放出九头蛟龙那一刻,或许就没有在乎过其他人的生死,对她来说万佛寺、这些名门正派的性命她毫不在乎,她只要赢。
天枢回头看一眼裴颂,他一人在迎战王蟾和密密麻麻的蛛蟾妖,或许宋斐然也不在乎裴颂的死活,她比主上更狠。
……
龙吟电闪下,天枢与净尘一前一后冲进了万佛寺。
这一趟他们只救回了三个人,而这三个人只有沈岁华还有意识。
众人将他们迎进藏经阁内,丹修和医师全赶了过来,可单鸿毒液侵蚀太重了,回天乏术,已经断了呼吸。
他的儿子与女儿皆赶来救人,却连父亲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
沈岁华坐在椅子里,被医师挖去腐肉,包扎断臂,整个人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他痛的不只是身体,还有自责。
单鸿的女儿哭着过来问他,父亲死的时候有没有留下什么话?有没有……很痛苦?
沈岁华喉咙里又干又痛,张开口只说了一句:“是我害了单师兄……”
是他害的,他难辞其咎。
原本单鸿、净空与其他弟子可以不用死,他是可以救下他们的,是他……太高估自己了。
“为什么师父……会死?”单鸿的弟子跪在尸体旁,怔怔的看向沈岁华:“沈宗主不是赶去救师父了吗?”
沈岁华认得他,他正是赶去万剑宗报信的那名小弟子。
他突然抬手扇了自己一耳光,嚎啕哭了起来:“是我的错,师父救下我让我去报信,要是我跑得快一点,再快一点……师父就有救了……”
那一巴掌仿佛扇在沈岁华的脸上。
他没有办法不自责,不歉疚,“错在我,单师兄劝过我先离开……是我一意孤行想要去救其他人,没想到遇上了九头蛟龙……”
他无法为自己辩解,他也无法去看单鸿儿女的眼睛,只能低下头再次说:“错在我,我本可以救他。”
单鸿的女儿愣怔在眼前,看着他,突然失控一般也哭了起来,可她不敢怪责沈岁华,她只是哭着一遍遍问:“为什么不先救能救的人呢?”
外面蓦然传来震耳欲聋的龙吟声,天塌了一般“轰隆”一声,一座山被撞的四分五裂,山石飞砸在结界上。
净空慌忙赶出去,再次加固结界,只见一道黑影掠进万佛寺,挥剑猛然插入快要龟裂的结界前,红色的结界骤然张开,挡下了一块块巨石。
是裴颂!
净空看见裴颂的衣袍上沾了许多毒液,肩膀上衣服被腐蚀了一大片,正在流血:“裴弟子你的肩膀被腐蚀了吗?”
“没事,我已经挖掉腐肉了。”裴颂苍白着脸,抬头看着乌云全部遮住的天,眉头越皱越深,他看不见斐然的剑光了,她出事了吗?
他快步进了藏经阁,想确认救回来的人没事,就与天枢一起去帮斐然。
进去却见医师从一张侧榻前退开,无奈的对沈岁华说:“在这样的环境下仓促截去他的双腿,我很难保证他没有性命之忧。”
截去双腿?
裴颂看见侧榻上脸色乌青的青柳,他光着的双腿几乎是从大腿以下都腐蚀了。
他听见医师说,若是不截去双腿,恐怕活不过两日。
沈岁华就坐在椅子里,前所未有的狼狈——右臂完全截断,血干透在他的白发和衣袍上。
他像一头苍老又挫败的银狮。
医师在等着他的答复,要不要截去双腿。
一向果断坚毅的沈岁华在这一刻迟迟难以决定,直到听见侧榻上的青柳虚弱的叫了一声:“师兄……”
沈岁华猛然抬头,看见吃力睁着眼的青柳。
“师弟。”沈岁华快步过去,握住了他的手,张口想说什么。
青柳先沙哑的说:“我听见了……要截去我的双腿是不是?”
沈岁华没有办法回答,他的舌头和心被千斤重的巨石压着一般,他能说出口的只有:“对不起青柳……是我害了你。”
“不要说对不起师兄……”青柳却虚弱的对他笑了笑:“对不起的人,是我……”
沈岁华眼眶发红的看他,不明白他的意思。
青柳却费力的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塞进了沈岁华的掌心里,红着眼眶说:“对不起师兄……或许我从对不起你那一天就该死……”
掌心里的东西带着青柳的体温,压在他掌心里,似乎是一颗珠子……
沈岁华困惑无比的看见青柳落下去的眼泪。
青柳抓着沈岁华的衣袖,让他低下头来。
沈岁华靠近他的脸,听见他近乎哽咽的低声说:“不要、不要怪师嫂,帮我还给她……”
什么意思?
沈岁华耳边嗡嗡,他却仍然死死抓着他,不肯松手,流着泪又说:“如果我死了,师兄能不能帮我告诉她,我没有怪她,我……很开心。”
他一点点松开了手,躺回沾满血的榻上,望着沈岁华的眼睛在落泪,很轻很哑的说:“对不起师兄……”
沈岁华看见掌心里是一支圆润的黑色珍珠耳坠,他很轻易就认出来,这是他曾经买给妻子宋斐的。
因为这个耳坠上的黑珍珠十分罕见,为了采这样的珍珠死了许多采珠女,所以他一开始并不想买给宋斐,她那样多的珠宝首饰,又不差这样一对沾着血的耳坠。
她与他哭闹了好一场,他才从珠宝叫卖会上买了下来给她。
可他重生之后,没有见宋斐戴过它,原来……是其中一支丢在了青柳那里吗?
沈岁华耳鸣得厉害,他忽然想我那一次的雨夜,青柳跪在桌边似乎要向他承认什么过错。
他也想起这些日子以来,青柳替宋斐辩解的语气,追随着她的目光……
那是爱慕一个人的神情吗?
他不懂,他不确定,亦或是他不敢确信。
他只觉得掌心里这枚耳坠着了火一样烫,他的妻子和他的弟子生下一个女儿,和他的师弟也不清不楚吗?
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待她,待小颂,待青柳……待他们不好吗?
为什么他们全都背叛了他?而他却连责怪也不能责怪?
黑色的珍珠在他掌心里格外明显。
几步外的裴颂看见了那枚耳坠,他没想到她说丢了的耳坠在青柳师叔那里……
“轰隆——”
巨响砸在众人的头顶,震得所有人惊惧,脚底下的地面跟着震颤。
裴颂几位长老、掌教慌忙出去,只看见结界之外一只狼身人面的妖兽带领着潮水一样的妖兽在冲击着结界。
“糟了,是云泽妖,连它也苏醒了。”净尘看着结界只觉得这次太艰难了,九头蛟龙打破了丹霞岭所有的结界,复苏了所有封禁的妖王。
裴颂却只盯着云泽妖手里的一块令牌,那是魔尊的幽灵兵令牌,是他交给斐然的,如今居然在这云泽妖手里……
他心头收紧,眼皮狂跳地抬头去看天际,只看见西方天际乌黑的云层里九头蛟龙的巨大的尾巴,却没有看到任何修士的身影,也没有看到宋斐然的剑光。
“她们一定出事了。”天枢拿着玉牌,紧蹙了双眉对裴颂说:“所有人都查找不到了。”
怎么会全部查找不得了?
裴颂心越发慌乱起来,完全没有意识到沈岁华什么时候站在了他身后。
只听见那云泽妖扬声说:“小魔尊是你杀了王蟾?”
“你的令牌哪里来的?”裴颂不想废话,直接问。
云泽妖光着人形的上半身,尖利的两爪举起了手里的幽灵兵令牌冷笑说:“当然是从那位大名鼎鼎的宋斐然身上抢来的!”
裴颂的心沉了下去,握住了身侧插入地下的灵剑。
“你现在动手只有死的份儿。”云泽妖嚣张无比的说:“就连宋斐然和那些修士都奈何不了我们,凭你一人?还是凭你这些老弱病残?”
“宋斐然在哪里?”裴颂问他。
云泽妖勾勾唇说:“她就在你们封禁我们的地方,想救她吗?拿你的女儿来换。”
宋斐然被困在了封禁妖王之地?和其他修士一起吗?怪不得会全部查找不到了……
“做梦!”裴颂想上前,却被一只冰冷的手抓了住。
他回头看见沈岁华苍白的脸。
“云泽好久不见。”沈岁华声音沙哑,却恢复了往常的神色,冷冰冰说:“凭他一人不行,凭我与我的师祖呢?”
云泽妖愣了一下,下意识问:“你师祖不是飞升了吗?他回来了?”
沈岁华冷冷一笑:“你们闹出这么大阵仗,我师祖自然要回来将你们斩草除根。”
怎么可能?
云泽妖狐疑的看着沈岁华,心里猜测他定然是在吓唬他,却也不想和他废话,九头蛟龙撑不了多久,说不定很快就让宋斐然她们逃出来了。
“你不必诈我,我来只是跟你们做笔买卖。”他一扬手,背后的妖兽叼着几个奄奄一息的人过来,其中有万剑宗的弟子,有万佛寺的主持、长老,还有一个瘦小的男孩,正是慕容家的孩子。
“这些人是你们想救的吧?”云泽妖说:“我只要裴颂的女儿,把那女娃娃给我,我就放了所有人,包括宋斐然她们。”他给出很好的条件:“我没有九头蛟龙那么蛮不讲理,我会带着妖族和九头蛟龙退到胶东,我们妖族只是想有个生存的地方,我们只要胶东,绝不侵犯人族其他地盘,如何?很划算不是吗?”
做梦,绝不可能。
裴颂握紧剑,可他却听见师父在一顿之后说:“我们可以交出人,但需要一点时间把人接过来。”
裴颂如雷灌顶一般扭头看向师父,哪怕他知道这是他的缓兵之计,他仍然觉得浑身冰冷。
斐然说的话,仿佛在这一刻应验了一般。
“你们要多久的时间?”云泽妖问。
沈岁华说:“一个时辰。”
“好!我等你一个时辰。”云泽妖挥手发出号令声,让所有妖兽退回丹霞岭。
……
天地间突然宁静下来,只有乌云中蛟龙搅动的风声。
藏经阁中,医师和丹修在为青柳截去双腿,他失去了意识,只有血的气味充斥着整个藏经阁。
裴颂就站在一排排经书下,四周是沉寂的各大宗门,面前是虚弱的坐在椅子里的沈岁华。
这一刻仿佛回到了幼年时,他被沈岁华救下,各大宗门也这样盯着他,要沈岁华斩草除根杀了他,或是废了他。
可那时师父起身,用灵剑割破自己的掌心起誓说:若裴颂有一日入歧途,滥杀无辜,他沈岁华一定亲自杀他谢罪。
他始终记得那时师父掌心的血,师父笃定的语气……
所以裴颂一直有愧于他。
而如今,沈岁华坐在那里万般无奈地对他说:“小颂,只是将孩子抱过来,引开九头蛟龙,就能将宋斐她们先救出来,她们逃脱出来才有反击的机会……”
他说了很多话。
裴颂听到了,他明白,他知道沈岁华只是想用孩子做诱饵,吸引九头蛟龙和妖兽的注意力,将受困的宋斐然和修士救出来……只有救出来她们才有赢的机率。
他都明白。
可是,他的女儿才出生几天,甚至没有满月,她才那么小,谁来保证她的安危?
“师父。”裴颂喉咙里发干,“她还没有满月……”
沈岁华也不想如此,“我会和净尘、王召、刘云飞几位一起护着你的女儿,若她出事我用命来抵。”
裴颂许多的话就被堵在了喉咙口,他很想告诉师父,他要他的命做什么?他只想要女儿健康平安的长大。
“小颂你以为我想如此吗?”沈岁华通红的眼眶一直不曾消退,他疲惫的说:“这么多人的性命你可以不管不顾,慕容家唯一的血脉也与你无关,可宋斐……宋斐也被困在险境里,你……也不顾吗?”
所有人沉默着看着他,不知道是谁开口说:“你杀了慕容家满门,用你的女儿救他唯一的儿子难道不该吗?”
“王掌教。”净尘打断了他:“就算裴弟子犯下错事,但他的女儿是无辜的。”
“我自然知道,我们自会全力保护那女童的安危。”王召有些着急的说:“这不是逼不得已吗?现在当务之急是救宋宗主她们出来啊!”
那些争论的声音多像当年的声音。
忽然之间,裴颂意识到,这么多年他从未被沈岁华、这些人接纳过,哪怕他还是个小小孩童,没有杀过人的时候,他也是魔尊的儿子。
沈岁华救下他,收他做弟子,也从未真正的把他当成一个普通的孩子,他永远在规劝他放下仇恨,不要像他的父亲一样误入歧途。
裴颂看着沈岁华,觉得那张熟悉的脸其实根本就没有看清楚过,师父当年救他,是真的觉得稚子无辜?还是担心他会成为第二个魔头危害人间?亦或是……他习惯性做一个高高在上的英雄?
就如同他现在这样。
“师父。”裴颂在众多的声音里又一次叫他,喉咙里吞刀片一样说:“其他人不知道孩子的母亲是谁,可你很清楚……她为了救你,救这些人在与九头蛟龙拼死缠斗,你却要联合这些人来逼我交出她的女儿。”
他不会辩驳,不会说话,他只是觉得自己太可笑了,怎么会以为师父会为了他背弃宗门所有人?
当年救他,师父也只是为了少一个魔尊,为了保护宗主。
他站在那里忍不住问沈岁华:“这些年来你教导我放下报仇,可师父从来没有想过,那些杀害我母亲的人是罪有应得吗?我母亲难道不是无辜之人吗?”
沈岁华愣在了那里,没想过他会这样质问他。
裴颂看着他,撩袍跪下,朝他最后磕了头:“这是我最后一次叫您师父,从今以后你是万剑宗的沈岁华,我是魔尊之子裴颂。”
他站起身抬手,他的灵剑从外飞掠而来跳入他的掌心里,红光凛凛。
他盯着沈岁华,与众人字字冰冷的说:“我的妻子我会去救,其他人的死活与我与我的女儿无关,谁若敢打我女儿的主意,天涯海角我也会屠尽他满门。”
众人没有反应过来,裴颂已飞身出了藏经阁。
天枢立刻收起了玉简,心头狂跳,还真叫宋斐然算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