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伤得好重呀,脖子都快要掉了,还救得活吗?”
“他好像是没有神力的普通人,普通人脖子被咬断救不活吧。”
“应该可以吧,圣神大人会保佑他的……”
林赛亚昏昏沉沉的听到很多声音,似乎是一群小孩子环绕着他在低低议论。
他……没死吗?
身体很痛,脖子上、背上、脑袋……似乎每个地方都在痛,撕裂的痛、火烧的痛,痛得他生不如死,只希望自己立刻死掉。
可有人似乎在包扎他的伤口,在他伤口上敷了什么凉凉的东西,紧紧缠裹住他的伤口,伤口变得又凉又痛,每一口呼吸都像是煎熬……
不要救他。
他很想挣扎,想张口说:不要救他,拜托了……
可是撕裂的喉咙根本没办法发出什么,就连挣扎的力气也没有。
“啊!他好像动了一下是不是?”
“有吗?我怎么没看见?”
“动了动了,他的手指刚刚动了,你看睫毛也在动。”
“看到了看到了,他喉咙里发出的咕噜咕噜声是什么?”
“是想说话吧?但他喉咙被咬断了,还能说话吗?会不会变成哑巴呀?”
“圣神大人会治好他的哑巴的,圣神大人无所不能。”
好多的声音叽叽喳喳环绕着他,林赛亚知道这些声音里的圣神大人一定是指宋斐然……他不想被救,更不想被无所不能的圣神大人救……他只想找个远离她的角落悄无声息地离开,他不值得她耗费神力再救他……
如果她能听到他的祈祷,就让他死在某个无人知晓的角落里吧,像一只老鼠、一只蚂蚁,这是他罪有应得。
那些孩子还在说话。
有人轻轻“嘘”了一声,似乎将他们带了出去。
四周静下来,林赛亚昏昏沉沉地时睡时醒,不知道过了多久,也分不清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
直到一只手轻轻摸了摸他的额头。
那柔软温暖的触感才让他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为什么还活着?
那只柔软的手抚摸着他的脸,又去看了他的伤口。
不知道为什么,在那只手触碰他的伤口时他的疼痛好像减轻了很多……
是用了神力给他镇痛吗?
不值得,他不值得任何人耗费精力、神力来救他。
他所受的疼痛苦难,都是在赎他的罪。
那只手离开了他,他的痛感重新回来,这样突然回来的痛感仿佛比之前更难忍,他疼得发抖起来。
那只手似乎意识到了他的发抖,重新又贴在了他汗津津的脸颊上,很温柔地用拇指蹭了蹭他的眼尾。
他才意识到,他流泪了吗?他又哭了吗?
太没出息了……
他陷在那手掌里又昏昏沉沉的失去了意识。
之后他断断续续地恢复意识,大多数都是在换药时,或者那只手抚摸他时,偶尔还在那群孩子叽叽喳喳议论他时。
他似乎是这样昏睡了很久,久的伤口逐渐不那么痛了,来替他换药的人开始给他喂药和米乳流食。
那些东西顺着他疼痛的喉咙流入很久没有进食的胃口,暖意一点点汇聚在他这具身体里,就仿佛曾经还有圣核时的感觉。
他有些想吐,又有些难过。
因为他听见那些小孩子在惊喜地说:“他喝下去了!太好了,他可以喝东西了,是不是说明喉咙长好了呀?”
“说明他活了,我就说圣神大人会保佑他。”
“可他为什么又哭了啊?”
“可能是米乳有点烫吧,吹凉一点,他喉咙还没有完全好,喝进去肯定很痛的……”
林赛亚的眼泪将枕头浸湿,他想起了他的妈妈,那位不太爱说话却总是很善良的养母,在他小时候发高热时就这样寸步不离地守着他,一口一口为他喝药喝粥。
她从来不让他干粗重的活,她总是把家里最营养最好吃的东西给他吃。
她在贫瘠中尽可能地将他养育长大……可她没有享受到一天他的回报,就被他亲手杀死了……
他的剑刺进妈妈心口时,她有没有恨他?她是不是很后悔养了他?
就像现在救他的人、这些孩子知道他是谁吗?
如果她们知道他是杀父杀母,打开忏悔地狱的罪人林赛亚,她们是不是也会后悔这样费心救他?
林赛亚在眼泪中不停地陷入噩梦里,梦到曾经的马棚、曾经的家、曾经笑着拥抱他的憨厚父亲脑袋突然被他割断……
梦见要去贞德学院报道前一天,母亲把新买来的粗布床单枕套一一叠好放进他的行李箱里,不放心地把家里的牛奶也塞了进去。
父亲在一边和他说:“去学院要好好上课,听老师的话,我们等着你成为真正的神力者回来。”
我们等着你回来……
林赛亚看见自己的剑毫不留情刺进母亲的心口……
不,不要!不要中了幻术!
林赛亚从这一场场噩梦中惊醒过来,睁开眼的瞬间眼前一片白茫茫的光,刺得眼睛生痛,流下眼泪。
他在那光中哭了很久很久,如果这一切都是一场梦该多好。
他没有杀了父母,他没有去贞德学院,没有遇到宋老师……一切的一切都回到他去贞德学院的前夜该多好。
作为圣神他没有资格去恨任何人,更不能恨宋斐然,是他这个圣神失职才让邪神之卵遗落进了一个普通女孩的身体里……
宋斐然没有错,他明白宋斐然所做的这一切不过是为了自保而已,她能走到今天这一步无人能及,他愿意交出他的圣核,让更有资格的她成为圣神。
可作为林赛亚……作为马奴的养子林赛亚,他恨她。
她可以杀了他,利用他,可他的养父母不该以这种方式死去……他们那么善良,一直在等着他们的养子回家,却死在养子手上,死的那一刻该是多么的心碎?
为什么要对他用幻术,为什么一定要他杀了他的父母不可?
白色的灯光下,林赛亚坐在床上哭得无法抑制,痛苦地哀嚎着。
根本没有意识到,不知道什么时候身边多了两个孩子。
直到其中一个孩子用手轻轻拍了拍他,很害怕的说:“你不要再哭了好吗?你的伤口又流血了……”
林赛亚忽然惊醒一般,抬起泪水涟涟的脸看向她们,呆滞了很久——那是两个奇特的小女孩,因为她们脑袋上的“头发”是收拢着的黑红色蛾翼。
是异蛾族?
“他……他是不是傻掉了啊?”其中一个小女孩小声地说:“一会儿哭得那么厉害,一会儿又看起来呆呆的……怎么办啊?族长大人不在,要不要去找医生来给他看看?可医生今天不在啊。”
另一个胆大的小女孩儿拿手掌在他眼前晃晃:“喂?你傻掉了吗?”
林赛亚的眼泪还在无知觉的往下流,他很想问她们,是她们救了他吗?
可喉咙里只能发出干哑的,不成音调的声音。
“你是想跟我们说话吗?”胆大的小女孩又问他:“那你就是能听懂我们说话喽?你要是能听懂就点点头。”
林赛亚很轻的点了一下头,感觉到脖子很痛。
“你看他没有傻掉。”胆大的小女孩惊喜地对同伴说:“他可以听懂我们说话,只是喉咙没好不能说话而已。”
另一个小女孩看着林赛亚说:“你别乱动了,你的伤口又流血了……好不容易才好的。”
她们一人一句的告诉林赛亚,是她们的族长救了他,他被异形蛛咬断了脖子差点死了,已经昏睡了快两个月。
快两个月……这么久?
林赛亚低头看自己的手和脚,似乎确实瘦了很多,甚至有些不太会动了。
小女孩让他别动,说她们的族长和医生今天全去北境了,走之前嘱咐她们看好他。
北境?鲛人族?
“你听这些声音。”小女孩推开了窗户,让他仔细听。
林赛亚很仔细才从窗外的风中隐约听见一些遥远的歌声,那歌声像是鲛人又像是腾蛇族的语言,似乎在欢唱什么母王诞生……
“今天是腾蛇族母王卵的破壳日!”小女孩很兴奋的跟他说:“听说是鲛人族的王孵了好久才孵化,大家都赶去鲛人族为母王诞生庆贺了,还有圣教徒为小母王颂歌,她可真幸福,生在这么好的世界里,还是圣神大人亲自接生的。”
“是啊真幸福。”另一个女孩说:“我们小的时候族长还被那位坏圣神封禁在忏悔地狱里,我们只能躲在巢穴里不能出来,我的哥哥就是离开巢穴被圣教徒杀死了。”
坏圣神……
林赛亚知道就是在说曾经的他,曾经的他封禁了邪神的众教徒,其中就有“恶魔蝶”的种族异蛾族。
她们喋喋不休地和林赛亚说,现在的世界多好多好,新的圣神准许她们这些异形族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她们还可以和圣教徒、天神族一样去上贞德学院。
“伤害你的异形蛛是坏的异形蛛,我们是好的,我们听从圣神的指令绝不会伤害人类。”女孩对他声明说:“当然你们人类也不能伤害我们,因为圣神不只是你们的圣神,也是我们异形族的圣神大人,她也会保护我们,惩罚你们人类的。”
林赛亚怔怔地听着、看着,她们那么开心,提起来新圣神、新世界那么憧憬。
这曾经是他想要为之努力的方向,他想要打造的新世界——每个人、神、异族平等的生活、学习、受到保护。
可他没有做到,宋斐然做到了。
“你怎么又哭了啊?”小女孩不解地看着他:“你怎么那么爱哭啊?”
他又哭了吗?
是啊,他怎么那么爱哭?他怎么总是在难过?
林赛亚低下头,呆呆的想:他是个失职的坏圣神,宋斐然才是真正该存在的圣神。
他为自己恨她而难过,又为自己不恨她而煎熬。
因为他的父母就那样心碎绝望地死去了……
他的心被拉扯成两半,所以总是在难过。
“你叫什么名字?”小女孩问他:“你的家在哪儿?等你好了我们送你回家。”
家……
他没有家了。
他叫林赛亚,他是她们恨的那个坏圣神,罪人林赛亚。
她们知道后一定会无比悔恨救了他。
他不该活下来。
林赛亚望着窗外接近黄昏的天,他想他该在异蛛族的族长回来之前离开这里,在她们知道他是谁之前先离开。
可等到夜里两个小女孩才离开。
他试着动了一下腿,发现躺太久了,一时之间很难恢复到从前,好在他除了脖子上的伤还没好全,其他地上的全好了。
只是丧失了所有神力,和普通人无异。
他吃力地撑着身体,扶住椅子,一点点在不开灯的房子里锻炼行走,要是还有神力或许就能恢复快一点了,但他现在没有圣核,能被救活回来他也很吃惊,不知道那位族长用了什么方法把他救活了。
他心里既感激又愧疚,如果那位族长知道他是林赛亚该多么愤恨救他?
之后的两天里,那两个小女孩天天来给他送药送饭,和他说很多话。
她们一个叫凤羽,一个叫翠灵,她们说族长好像在帮什么忙,要在三四天后才回来。
林赛亚稍微安心一些,应该能在族长回来之前恢复行走离开。
白天的时候,林赛亚会走出房门,在门外坐一会儿。
这里像是一个福利院一般,很多异蛾族的小孩儿,却不怎么见得到大人,一群孩子在花园似得的院子里玩闹,有时候她们也会上课。
林赛亚能听见她们的朗诵声,学的是人类最基础的课文。
后来他才凤羽那里听说,是新的圣神让她们这些异形族都学习人类的知识,将来好去圣学院,成为优秀的神力者。
而她们的父母几乎全部死在了忏悔地狱里,所以这里的大人很少很少。
她说这些事的时候正在写作业,脸上没有太多复杂的表情,只是天真地说:“我没有见过我爸爸和妈妈,不知道他们长什么样子。”
林赛亚站在桌边觉得脸很烫,像被烈焰熏烤,看不清她课本上的字。
“这个字怎么读?”凤羽抬起头,指着课本问他。
林赛亚望着她,恍惚看见了曾经的自己,他也这样坐在宋老师的办公桌前,磕磕巴巴地念一篇古文。
她的手指轻轻指在他的课本上,在他身侧和他说:“【呴濡】比喻两个人在同一种困境相互帮忙,相互慰籍。”
忽然之间,他耳鸣得厉害。
凤羽惊讶的眨眼:“你怎么又哭了呀?就算不认识也没有关系啊……”
“对不起……”他喉咙里发出干哑的,不成调的字句,手指发抖的转过身,吃力的走向浴室,扶着把手无措的流泪。
他不想这样,他不想这样的。
凤羽在外轻轻敲门,小声说:“你别哭啦,我知道你爱哭是因为病的太难受了。”
林赛亚想:他确实该走了。
可他还是没走成,那天夜里他还没有等到凤羽离开,就等到了匆忙赶回来的异蛾族族长。
那是一位脸上被烧残一半的男性异蛾。
林赛亚甚至想不起来他,当年他封禁邪神后重伤快要力竭,异教徒在蛛女皇的带领下要抢夺邪神之卵,那枚卵掉落在了人间,他在紧急之下开启忏悔地狱之门,将所有要救邪神的异教徒全部镇压进了地狱中。
那之后他就力竭而亡,不得不再次转世了。
“你醒了。”异蛾族的族长仔仔细细地看着他的脸。
林赛亚在这一刻想:如果他认出他是林赛亚也好,这些是他该受的惩罚。
可族长很快又问:“你能跟我去趟北境吗?”
北境?
他去做什么?
林赛亚动了动嘴唇,族长就解释说:“你就是林赛亚对吗?”
他认出来了,原来他已经知道他是林赛亚。
“圣神滞留在了大瘟疫,那迦神使说来找你过去。”族长着急的黑色翅膀还没有收拢,抓住了他的手臂:“跟我去一趟北境。”
宋斐然滞留在了大瘟疫?她去了大瘟疫时期?去做什么?
林赛亚张口答了个:“好。”
他没有办法拒绝,他也不能拒绝,新世界需要宋斐然。
林赛亚的恨,在世界亿万人面前,微不足道。
……
他被异蛾族族长带着很快到了北境,一路进入鲛王殿。
在王殿的卧室中看见了高翡。
圣核和死亡之核的气息充斥在整个房间内。
高翡的脸色很憔悴,绿色的长发松松挽在肩后,披着的长袍下胸肌丰腴了不少,站在沙发边朝他看过来。
还是和从前一样的五官,可是眉眼之间成熟了不少,甚至多了一种柔和,令他看起来更加的柔美。
“你能回到大瘟疫时期吗?”高翡直接问他,语气冰冷又着急。
林赛亚没说话,快步上前终于看见了沙发上端坐的人,他一路上悬着一颗心,在看到她之后又碎掉一样。
她还是从前的样子,一点没有改变,闭着眼坐在沙发中像是被抽走了灵魂一般。
他好久好久,没有见到她了,以为再见她一定恍如隔世,一定心情复杂,可真站在她面前,他突然意识到其实他每一夜的梦里都是她,噩梦、回忆梦……
“你到底能不能?”高翡更着急地问他。
异蛾族的族长忙说:“他喉咙伤到了,还不太能说话。”
林赛亚拼命忍下又要流下来的眼泪,看了一眼宋斐然身前的那迦和韦丽佳,韦丽佳已经修成了蛛女皇的原身,此时此刻下半身是异形蛛的形态,用银色蛛丝将宋斐然和那迦都包裹了住。
三个人都是神识抽离的状态,可蛛女皇和那迦的瞳孔在颤动着,这意味着他们快要归体醒过来了,只有宋斐然雕塑一般,没有一丝清醒的样子。
宋斐然是用蛛女皇【回溯之丝】的能力,回到了那迦当初大瘟疫的时期吗?因为什么事陷在了那个时空?
不能耽搁了,如果蛛女皇和那迦先醒过来,宋斐然的原身可能就永远滞留在那个时空里,再也回不来了。
林赛亚吃力地答:“能。”
他死也得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