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贵妃怎么也想不到,竟然会从奴儿花花的口中,听到这样惊人的一个消息。
直到弄晴引着奴儿花花去宫内暖阁里住下,她都还有些没回过神来。
“娘娘,您也早些歇了吧。”
从门外走进来,弄晴一眼就看见了李贵妃那难看的脸色,不由担心了几分。
李贵妃却一摆手,脑子里有些混乱起来。
所有的不经意的细节,都隐隐约约地穿成了一条线,就像是她经常把玩的那一串佛珠一样。
夜已经深得厉害。
从窗外望过去,看不见半颗星月。
李贵妃扶着弄晴的手,思索了许久,终究还是笑了一声,那种久居宠妃之位的从容不迫,便慢慢地爬回了她身上。
“是老天给的机会,不过奴儿花花……也不是什么好玩意儿。她有她的算计,我却不能全信她。”
只这几句话的功夫里,李贵妃心中已经有了成算。
她坐到了榻上,喝了弄晴准备的一盏牛乳,这才慢慢睡去。
***
次日。
天还没亮,谢馥睡得迷迷糊糊,人尚在床榻之上缠绵,懒得起来,便听得外头一声连着一声。
“咚咚,咚咚……”
眉头一皱,谢馥在起床这件事上,总是懒懒散散,更不用说昨夜压根儿没睡好,好不容易等到夜深了才迷迷糊糊躺过去。
今日这一大早的,谁在外面叫魂?
她掀了沉重的眼皮,看了外头一眼。
天还没亮,远没到去给公主讲课的时辰。
“谁啊?”
毕竟是在宫中,谢馥也不好太懒怠,只好拥着被子,坐起身来,问了一声。
“我。”
压低的声音,是张离珠。
谢馥一下就清醒了不少,张离珠?她把锦被一掀,便起了身,赤脚走在冰冷的地板上,将门栓打开。
张离珠披着外袍,看着似乎也是匆匆起身,拧着眉,却有着几分冷凝。
“进去说话。”
谢馥让开道,由她挤了进来,瞧她这样,像是刚才出去过一样。
“怎么了?”
“贵妃娘娘宫里,昨夜住进来一个奴儿花花。我听闻,是你道中遇见了她,不久她便与贵妃娘娘有了接触。她怎么了?”
张离珠单刀直入,一句废话都没有。
谢馥瞥她一眼:“你消息挺灵通。”
张离珠由是一声冷笑:“你又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白花,少在我面前装糊涂,跟你说正事儿呢,你可好好回答我,否则我可保不齐你这脑袋什么时候掉下去!”
这话说得可就严重了。
谢馥目中微光一闪,一面琢磨了起来,一面却道:“你消息灵通,竟不知她有孕了?”
“什么?”
张离珠险些吓得站了起来。
她一下就明白了:中宫无子,奴儿花花这样的存在,凭什么自己抚养孩子?一旦这个孩子生下来,势必成为皇后囊中之物,所以奴儿花花铤而走险,直接投靠了李贵妃!
但是,李贵妃乃是宫中的宠妃,背后又有冯保,想弄死奴儿花花不容易,想弄死一个还未出世的孩子还不简单吗?
李贵妃永远有更没有风险的选择。
可现在,奴儿花花住下了。
情况一下就复杂了起来。
张离珠怔忡着。
谢馥却问道:“你急匆匆来找我,又担心我脑袋,想必这件事与我有那么一点关系了。你听说什么了,也别兜圈子,告诉我吧。”
85
奴儿花花有孕, 但她出身鞑靼, 根本保不住自己的孩子。求助于自己一心恋慕的太子朱翊钧, 但朱翊钧并不搭理。
由此,奴儿花花因爱生恨, 反求助于太子的生母李贵妃, 并声称自己有办法能帮助李贵妃除掉皇后。
李贵妃好奇。
奴儿花花遂将多年前一桩宫廷秘史, 告知了李贵妃。
此秘事与谢馥的母亲有关, 谢馥也成为了可以利用的棋子。
李贵妃思虑良久,承诺会保证奴儿花花的安全,随后命她离开,自己却思考起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来。
原来当年高拱乃是皇帝的先生,教隆庆帝学识。
高拱的女儿高明珠, 也就是谢馥的母亲, 机缘巧合之下,与当时还是皇子的隆庆帝朱载垕有了交集,并且被皇帝看上, 强行与之发生了关系。
高明珠因此背负屈辱,不愿卷入宫廷之中,只好远嫁绍兴。
数年后,先帝驾崩,朱载垕正式继位成为皇帝,当时的皇子妃陈氏成为了皇后。
皇后母家固安伯府当时正在绍兴,邀请谢馥生母高明珠赴宴。
高明珠回府之后,立刻上吊自尽。
整件事完全指向了皇后,很可能就是她知道高明珠在皇帝心中的地位,所以让国丈固安伯逼杀高明珠。
谢馥乃是高明珠的女儿,并且与高明珠长相相似。
只要善于利用这一点,李贵妃自忖有极大的可能干掉皇后,除去这心腹大患,于是将计就计,以当年之事,一一告知谢馥,胁迫谢馥配合自己,在宫中做一场戏,一起干掉皇后。
因为,如果她不愿意掺和进来,很可能会被皇帝“掺和”进去。
皇帝挚爱高明珠,对于谢馥这样长得与高明珠相似之人,亦有一股迷恋,并且知道她的身份,只会更爱。
纳谢馥为妃,早就是皇帝计划中的事情。
谢馥为此事震惊。
李贵妃给了她三天的考虑时间,谢馥因此失魂落魄,几次去东宫那边的时候,都心事重重。
朱翊钧心中已对她动情,眼见她对自己爱答不理,心中恼怒,多次询问未果,险些责罚于她。
在最后一日的黄昏,两人再见在书房。
谢馥在宫中孤立无援,又怕自己被这一场戏真做进去,甚是惶恐。她冰雪聪明,看出了朱翊钧对自己不一般的态度,终于还是因为多方面的原因,对朱翊钧袒露自己的心迹,大胆地询问:太子殿下,是否心悦于我?
朱翊钧却从她非同一般的态度之中,看出了她必定还有事。
一时心中愤怒,险些一巴掌掐死她。
只是偏偏见她秀色可餐,姿容艳丽,双目注视着自己的时候,更有一种坦荡荡,心底竟然爱极,即便是想掐死也舍不得。
他发现,喜欢的就是这样的谢馥。
聪明,胆大。
甚至这样直白,愿意为了生存而向人低头,也愿意偶尔利用身边可以利用的一切。这一点,与他自己何其相似?
那是一种同病相怜,也是一种惺惺相惜。
她可怜,又可爱,让他恨不得能揉进骨血里慢慢地疼,更勾得他心里痒痒。
强忍住冲动,朱翊钧问她到底什么事。
谢馥心知自己赌对了,为自己利用他人感情的卑劣羞愧,却又陈述了自己无人可求援的无奈。
她将李贵妃要利用她除去皇后的计划,一一吐露。
原来李贵妃要安排她与皇帝偶遇一场,要恰好被皇后得知,引皇后出手,再将当年之事和盘托出。
届时,以皇帝对高明珠的感情,再加上对谢馥的迷恋,势必引起皇帝对皇后的愤怒。
即便不废后,也相去不远。
可皇帝乃是一国之主,这样的计划,对李贵妃而言毫无危险,对谢馥来说,就是一场赌博。
似李贵妃这样尊贵的所在,不会顾及谢馥的性命。
皇后除去之后,谁还敢阻拦皇帝?
谢馥届时就会有被皇帝封为后宫妃嫔的危险,这也是谢馥想要为母报仇,却迟迟不敢答应李贵妃的原因之一。
朱翊钧在听说这个计划之后,沉默了良久,终于明白了谢馥到底找自己干什么:她想要自保。
在这宫闱之中自保,何其艰难?
李贵妃对朱翊钧向来不宠爱,如今做这个计划,甚至做主留下奴儿花花腹中的孩子,都是朱翊钧不喜欢的。
他只告诉谢馥,自己会为她安排好一切,叫她放心去做。
谢馥心中一颗大石头落地,自书房退出。
随后朱翊钧叫司礼监秉笔太监冯保来商议此事,做了布局,两人商议之后,觉得此事是个绝好的机会。
如果皇帝情绪激动,病情可能恶化,完全可以在其他方面添上一把火。
但冯保也提醒朱翊钧,一旦事情败露,朱翊钧将万劫不复,只要皇帝不死,他想要娶谢馥,便是千难万难。
朱翊钧知道自己没有选择,只道:“做得够狠就可以了。”
而他之前,并非没有做过更狠的事情。
皇帝因为出入烟花巷,染上一身花柳病,这件事在朝野上下都不是什么秘密,但时而狂躁的毛病,却是因为太医院有人动手脚。
背后的指使者,就是朱翊钧。
冯保劝过后,便知道朱翊钧决心已定,于是执行。
谢馥则回去告诉李贵妃,自己答应。
到了计划实行的那一天,谢馥于御花园偶遇皇帝,并且与皇帝谈论诗文,被皇帝喜欢。皇后在侧,对谢馥已经是忌惮至极,因知道谢馥与她母亲一样,心虚不已,几乎瞬间就猜到谢馥是复仇而来。
御花园分别之后,皇帝当即就要下旨封谢馥为妃嫔,但遇到皇后阻拦。
皇后暗自召见谢馥,要逼她出宫,却被谢馥质问当年高明珠之事,面色大变,生恐自己暴露,干脆想要一不做二不休,先害死谢馥,回头再嫁祸到皇帝的身上。
皇帝强行封妃,谢馥不允,自戕而死。
说出去,大臣们其实也不会怀疑。
谁都知道现在的皇帝是什么德性。
可没想到,皇后要动手的关键时刻,冯保终于将皇帝引来,获知了当年那件事的真相。
皇帝大怒,扯着皇后的头发,破口大骂。
皇后这才知道自己被人算计了,但是也想起自己所托非人的事情,疯狂地告诉皇帝:“你以为我一句话,就能让高明珠死吗?她如果愿意跟你在一起,何必嫁给别人!”
话里的意思,竟是说高明珠自尽,并非因为她相逼,而是半点不愿意跟皇帝在一起罢了。
皇帝更怒,对皇后拳打脚踢,并且声称要废后,但说完之后忽然一头栽倒在地。
整个皇宫顿时大乱。
谢馥第一次经历这种事,表面镇定,惊慌失措。
太子到来此处,主持大局,又派人将闲杂人等先遣散出宫,在派人送走的谢馥时候,自己到来,在夜晚月上柳梢头时,询问她:“你娘不愿意入宫,宁死不愿意与我父皇在一起,那么你呢?”
这是在询问谢馥,愿不愿意与自己在一起。
今日之事,如此凶险,谢馥回想起来,惊心动魄,知道朱翊钧乃是冒着杀头的罪,布局了这一场,尽管有着自己的计划,可若不为了她,完全可以更稳妥。
他对她有心,她亦感动他的付出。
可要回答他,却一时下不定主意。
朱翊钧看得冷笑,只道:“罢了,我心里有你,你心里却没我。不过没关系,有我在,这辈子,你休想嫁给别人!”
谢馥蒙了。
朱翊钧却懒得再解释,扔下这一句霸道的话之后,便叫冯保送了谢馥出宫回府。
身为内阁首辅,高拱这会儿正在宫中忙碌,处理皇帝忽然瘫在床上的大紧急事情,谁也不知道皇帝会不会驾崩。
谢馥一个人在府中,回想入宫以来那些惊心动魄的日子,好久才睡着。
梦中,却反复回响着朱翊钧的那一句话。
几日后,高拱回府。
一道圣旨也下来了,竟然是赐婚,谢馥从此成为朱翊钧的太子妃,要择日完婚。谢馥根本不相信皇帝会下这样一道圣旨,又想起朱翊钧说的那句话来,怀疑这是假圣旨。
但是高拱告诉她,就这样嫁了。
当下竟然直接开始给谢馥准备嫁妆,次年便出嫁了。
这期间皇帝已经陷入了不能处理政事的时候,全部交给了太子朱翊钧。
宫里的奴儿花花也被朱翊钧辣手搞死,连孩子都没留下。
对他不爱的人,从来冷血;可对着他爱的人,却是想弄死都下不了手。
大婚那一日,向来素面朝天的谢馥,终于上妆,艳丽极了。
拜堂后,朱翊钧来看她,却感觉出了谢馥对这妆容的忐忑,也觉得她素面朝天更好,希望她在自己面前永远是真实的。
于是,谢馥洗去这带了一日的妆容,清水出芙蓉。
随后,谢馥询问赐婚圣旨的事情。
朱翊钧这才告诉她,她外祖父高拱也不想她落入皇帝的手中,嫁给朱翊钧,是最好的结果了。
皇帝的圣旨都要过内阁,如果没有高拱配合,这一道假圣旨,又怎么可能颁得下去?
谢馥这才明白。
两人眼见着就要洞房花烛夜,没想到竟有谋士急找朱翊钧。
朱翊钧不得已去见。
谋士带来了一个惊人的、但是意料之中的消息:谢馥生母高明珠出嫁的时候,已经怀有身孕。
所以,作为高明珠唯一的女儿,谢馥乃是皇帝的女儿,是真正的公主!
同出一父,如何能成婚?
可他爱上了谢馥,已经与谢馥拜堂。
这一夜,红烛高烧,朱翊钧并未回房。
谢馥才刚刚察觉到自己萌芽的感情,便被泼了一盆冷水,她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朱翊钧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告诉她。
两个人之间开始了相敬如冰的日子。
谢馥发现,嫁人之后的日子,变得很可怕,她完全不知道朱翊钧到底怎么对她的。
心若死灰之下,容貌憔悴,偏偏还要应付太子府很多很多的事情,又不能被人看轻了去。
所以,她不得不用妆容,将自己没有力气的眉眼遮盖。
这是继年少时不懂事、大婚之日两次后,她的第三次上妆,一直持续了很久……
宫中皇帝的病情越来越重,偏心的李贵妃,多次带着小皇子,也就是朱翊钧的弟弟,面见皇帝。
朱翊钧这里收到消息,对这一位偏心的母妃,忍无可忍。
李贵妃的目的很明显,是想要趁着这个机会,改立太子,让自己的小儿子继位。
这触犯到了朱翊钧最根本的利益。
眼看着皇帝回光返照,朱翊钧终于被迫下了决定,要对李贵妃出手。
在一个带着露珠的清晨,李贵妃终于要哄着皇帝,写下传位给小皇子的圣旨,没想到朱翊钧直接带人闯了进来。
朱翊钧背后有张居正,高拱,冯保,可以说已经掌握了大半个宫廷,直接把新写成的圣旨烧掉,让人将李贵妃“请”回宫中。
李贵妃冷笑不已,声称朱翊钧若敢动她,她能叫朱翊钧万劫不复!
母子之间走到这一步,是朱翊钧万万没想到的。
幸好,他也不在乎,只是关心李贵妃到底有什么杀手锏。
于是屏退众人,李贵妃才告诉朱翊钧:“你只是我当年为了争宠,从民间抱回来的一个孩子罢了。你出身贫贱之间,这大明朝的江山,也是你能坐得?!”
她已经在宫外安排好了,只要朱翊钧敢继位,立刻就有人会检举他的身份,上下一起弹劾,逼他退位!
这样一个惊天的秘密吐露,终于解开了朱翊钧多年来的迷惑……
原来,这就是李贵妃不喜欢他的原因。
只因为他不是亲生。
在这样大的机密之下,饶是以朱翊钧的心智,都过了很久才缓过劲儿来。
可他并没有让李贵妃如愿。
“你尽可以做你的春秋大梦。我可以告诉你,什么狗屁的名正言顺,我都不在乎!拿在我手里的,便是我的。我有张居正,也有高拱,更有冯保!满朝文武,一半出自我门下,即便是谋朝篡位又如何?你以为我会在乎?!”
冷酷地软禁了李贵妃,甚至为了断绝李贵妃的后路,在她面前毒杀了她唯一的儿子,也就是真正的大明血脉。
李贵妃因此癫狂。
皇帝也在合适的时候驾崩了,死之前询问高明珠和谢馥,朱翊钧告诉他:“明珠小姐在地狱等你,馥儿则是我的太子妃,父皇还请不要肖想了。”
皇帝瞪圆了眼睛,最终是被气死的。
先帝大行,男主顺利登基,谢馥也被封为了皇后。
一个是真正的先皇血脉,是真正的公主,另一个却是换了太子的“狸猫”,这一桩姻缘,掺杂在宫闱污秽之中,多少显得戏剧。
但真实的身份显露后,朱翊钧与谢馥之间误会尽除。
在朱翊钧的登基大典和谢馥的册封大典这一天,他们终于完成了自己隆重的“新婚”,真正在一起了。
历经过风风雨雨,有过不得已的误会,最终还能会到最初时的美好,对他们来说,都难能可贵。
朝野上下,人人都说帝后和睦。
宫中有野心的宫女们都生不出半点的抢夺之心。
在这个时期,谢馥先前因为要强撑体面上的妆容,也重新被卸下,恢复了素面朝天。
但在朱翊钧继位之后几年,谢馥发现,早年她曾经帮助过的那个小混混裴承让失踪了。
直到四年后,裴承让重新出现,竟然是被朝中别有用心的人推出,说是朱翊钧流落在外的同胞兄弟,也是先帝的皇子!
作为知道朱翊钧真实身份的人之一,谢馥大惊不已。
朝上早就乱成一锅粥,可将裴承让推出来的大臣,偏偏能提供裴承让身份的明证,包括与朱翊钧一模一样的玉佩,甚至还有那七八分相似的容貌!
朱翊钧调查之后才知道,李贵妃当年为了争宠,的确去一个百姓家里抱来了一个年月合适的孩子。
可其实这家人当初生的乃是双胞胎。
宫中严令他们将另一个孩子掐死,但是他们舍不得,悄悄将之放走,流落在其他地方,成为了盐城一个称王称霸的小混混,还意外与谢馥扯上了关系。
裴承让早年曾得谢馥帮助,早就对谢馥心有所属。
只是他知道自己与谢馥相距甚远,垂涎谢馥而不得,这一次被人利用作为傀儡,也是他心甘情愿,就为了想要接近如今已经是国母的谢馥。
朱翊钧的身世本就是大秘密,不能暴露。
因此,只能哑巴吃黄连,承认了裴承让的皇子身份,只说是当年意外流落了民间的先帝血脉,并且封他为王爷。
从此以后,裴承让频繁用这个身份接近谢馥,照旧是昔年混混的德性,但是手段已经高出一截。
谢馥对他并无感情,但有时候又觉得他走错路。
曾有过规劝,可裴承让已经无路可退。
在朝中别有用心人士的谋划下,他一步步坐大,一步步危及朱翊钧。
并且,他对谢馥的种种感情,都被朱翊钧看在眼中。
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
朱翊钧毕竟浸淫宫廷多年,又知道裴承让真正的软肋在哪里,终于还是为他编织出了一张大网,让他与他的党羽往下跳。
到了最后收网时刻,又故意将虚假消息透露给了谢馥。
谢馥对裴承让虽无爱,却有恻隐之心。毕竟这个人当初是她一手提拔起来,当年认识的时候还是个小混混……
她并没有将消息告诉裴承让,却提醒他离开京城。
可裴承让从中嗅出了危险的气息,因此回去作了部署,却没想到都是朱翊钧的算计。
包括谢馥最终的选择,都在朱翊钧的算计之中。
如果她不对裴承让动恻隐之心,裴承让不改计划,一切照旧,兴许还有推翻他,活下来的希望。
谢馥的恻隐之心,最终成为了裴承让的封喉毒9药。
帝王心术,终究无情。
朱翊钧不会因为谢馥的恻隐之心,便对裴承让网开一面,甚至对谢馥这一点恻隐之心,他亦心怀愤怒。
裴承让被收监。
朱翊钧问谢馥要不要去送他最后一程,谢馥点头要去。朱翊钧只感失望至极,他本就是试探谢馥的罢了。
谢馥何尝不知道?
只是帝后之间,嫌隙已生。
她没有回答,只是回到宫中,第四次为自己上妆,掩住那宫闱之中重重的不得已与情感的变质,出发去送裴承让最后一程。
白绫,毒酒,匕首。
裴承让看见她这样美地出现在自己面前,便想起了当年初见她时候的模样,还有落魄街头,被她救了的模样,甚至人在牢狱,最终被她捞出来的模样。
他与谢馥,论及当年的种种。
谢馥心中悲凉,只问他为什么要搅进这一场风云来?她深知朱翊钧有何等厉害的手段,一个混混出身的裴承让,即便是他亲兄弟,又怎么斗得过?
“因为有你啊……”
“有时候,我宁愿自己没有遇到你。”
“这样一辈子,吃喝玩乐,不会有遥不可及的梦想,也不会有触不可及的野心。”
“可……”
“遇到你是这样幸运的一件事,我又怎舍得错过?”
裴承让如是回答。
谢馥无言以对。
裴承让却又告诉她,得知她嫁给朱翊钧时,他的嫉妒,他的不甘心,那个时候才想要走上歧途。
“人人都说我败了,谋朝篡位,要死。”
“可我知道,我没有……”
“我要争的从头到尾,只是你。”
“你曾完完全全属于他,可如今,你我都知道,帝王心术,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我让你看清了,你们之间的感情,究竟价值几何。
“我要死了,可我很高兴。”
他的一字一句,都仿佛在滴血。
谢馥在他面前,把眼睛闭上,似乎想要冷静。
可裴承让却没有再说了,他只是微笑着看她:“馥儿,你上妆的样子,一点也不好看。”
“洗掉它吧。”
“我喜欢你素面朝天的样子。”
就好像她当年叫丫鬟端盆水上来,让他把脸上那脏污的尘垢都洗去一样。
裴承让亲自给她端了一盆水来,看她的胭脂与水粉,都在水中消散,最终回归到那一片天然模样。
“我走了。”
裴承让的血,洒了一地,也沾湿了她的裙摆。
谢馥在宫人的陪伴下,一步步踏了出去,半道上下了雪,入宫为皇帝贺寿的戏班子还在戏台上排演。
她听到他们唱——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她在雪中,驻足良久。
回想起了当年那个下雪的天气,她推开了母亲的房门,悄悄用了妆台上的胭脂,却被母亲教训:男人的盔甲,女人的妆,穿得上去,卸不下来。
胭脂有毒,水粉穿肠。
妆容背后,是哭是笑,谁又知晓?
上了妆,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不过都是台上的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