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幼惜人已经到了楼下,一眼朝前面看去,东西向的街道上,只余下一片日落红。
人的影子,拉在地面上,长长地,瘦瘦地,有一种格外纤细的味道。
听见背后的声音后,秦幼惜的脚步终于站住。
她眉头微微一皱,唇边的笑容却同时勾起,鱼儿果然咬钩了。
早在看见陈望也在此处的时候,秦幼惜就知道,谢馥打的是一箭双雕的主意了。
陈望急匆匆追过来,脚步声很重,很快来到了秦幼惜的身后。
“秦姑娘!”
秦幼惜这才矜持地转过头,对着熟人,倒没有了方才在楼上的高冷气质,她笑着道:“在楼上的时候,因有人在场,没有单独给陈公子打招呼。还望,公子勿怪。”
这态度,可真是一百八十度的转弯。
陈望有些意外,不过想起自己昔日对秦幼惜的追捧来,心想秦幼惜还是个念旧情的人。
不过毕竟变化太大,这时候他说话就透着几分尴尬味道了。
“秦、秦姑娘,这倒没什么大不了。往日还不知道你有这样大的本事,我看上面大家都看愣了,就是张离珠也不如你啊!真是厉害,厉害!”
说着,还对秦幼惜竖起大拇指。
秦幼惜抬头看了一眼,白芦馆的楼上有人在朝这边探头。她不很在意,只是声音压低了些许。
“不过是受人所托,忠人之事。陈公子叫奴家留步,可是有什么要事?”
依着秦幼惜对陈望的了解,这时候的陈望必定是心里痒痒,想要与自己一叙旧情,她已经把接下来的应对在脑子里过了很多遍。
可没想到,陈望接下来的话,却大出她意料。
陈望道:“大事倒没有什么,只是想起许久没去过摘星楼了,倒不知秦姑娘什么时候与谢二姑娘有故。恕在下冒昧,不知秦姑娘与二姑娘是……什么关系?”
“……”
秦幼惜的神情僵硬了片刻,脸上的笑纹有瞬间的迟滞。
陈望察言观色的本事还是有一些的,既然知道自己说话不合适,也就连忙挽回。
“我不是那个意思……”
“咯咯……”
秦幼惜一下掩唇笑出声来,身子随着笑声抖动,水蛇腰轻晃,那叫一个妖娆妩媚。
楼上不少悄悄看着的人,见状都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也许,所谓尤物,就是这样了吧?
若是往日,陈望必定立刻就注意到了秦幼惜这般娇态,可实际上,今天的陈望半点没在意。
他在意的,只有一个谢馥。
自打一见钟情之后,他整个人就跟着魔了一样。
“秦姑娘,我……我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有点好奇罢了……”
“无妨。”
秦幼惜终于收敛了笑意,不过唇角依然带有方才娇笑的余韵。
“毕竟陈公子前段时间才向二姑娘提亲过,也难免在意,奴家都忘了,自己只不过是个风尘女子,自然是无法与二姑娘这般高高在上冰清玉洁的贵小姐相提并论。陈公子好奇二姑娘,也是应该的。”
“我……”
陈望真想说不是这个原因,只因为他喜欢的就是谢馥。
可抬眼来,陈望霎时就撞见了秦幼惜那一双柔软之中含着娇嗔的眼眸,仿佛眸光一个闪动之间,就有无限的娇羞。
美人身上的体香,像是一片薄薄的羽毛,在他心里轻轻地扫动。
出于生理本能地,陈望喉结上下动了动,终于连忙移开目光:“秦姑娘不必如此妄自菲薄,你终究也能遇到好人家的……”
“……你!”
秦幼惜险些被这蠢材气了个倒仰,险些就要说出失礼的话来,好在她功力深厚,没在这关键的时刻出错。
无奈地长叹一声,秦幼惜一双眼眸,仿佛烟云缭绕一般,漫出濛濛水气。
她唇边有苦意,却不很深。
“陈公子乃是个痴情人,我真羡慕二姑娘。幼惜与二姑娘不过只有这一次的交情,其余的实在半点也无。陈公子,今日既然遇到了,奴家有一事相求。”
这可是头一次。
作为摘星楼的花魁,秦幼惜向来是被人追着,捧着的,何时有这般低声下气、温言软语说要求人的时候?
陈望愣住了,下意识道:“秦姑娘但说无妨。”
秦幼惜叹了一口气,低笑一声。
“下次若有与二姑娘有关之事,还请陈公子莫要问奴家。”
陈望诧异:“为何?”
秦幼惜定定看了他半晌,仿佛觉得他实在是榆木脑袋一般,失笑道:“没有任何一个女人,希望自己喜欢的人在自己这里,询问情敌的事情。”
“……”
这一次,轮到陈望彻底愣住。
秦幼惜摇头,再叹一口气,裣衽一礼:“奴家说了不该说的话,陈公子还是忘记吧。奴家告辞。”
说完,真的转身就走。
两个人的距离越拉越大。
陈望始终站在原地,瞧着那一道袅娜的身影越来越远。
真的是……
半点也没有想到。
直到秦幼惜的影子彻底消失在街道尽头,陈望都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秦幼惜……
对他有意?
那一瞬间,他也说不出内心是什么感觉来。
像是翻倒了五味瓶,有些窃喜,有些得意,又有些苦恼,还有一点点的不敢相信……
诸多的情绪交杂在一起,让陈望在原地站了好久。
日头终于渐渐落下去了。
街边茶棚上,谢馥也终于把最后一些细节上的问题与刘一刀交代清楚。
霍小南早蹲在旁边,观察过往的行人。
刚才有小童在街面上走动,说张离珠丢脸的那件事,这些都在霍小南的意料之中,可他听见了,还是一笑:笑的不是事情的结果,而是对之后张离珠处境的好奇。
惹谁不好,偏偏要惹谢馥?
“还请小姐放心,刘某必定竭尽所能。”
刘一刀知道事情到这里就告一段落,在询问完谢馥一些问题之后,他脑子里也有了比较清晰的思路。
几个关键人的名字,已经被他记在了脑海里,回去之后,只等找个机会就可以开始查。
不管是他,还是谢馥,都知道,这并不是什么真正的命案。
谢馥,只是想知道,她娘到底为什么悬梁自尽。
刘一刀不负责将罪魁祸首绳之以法,至于谢馥到底去不去做,那也不是刘一刀能管的,他要做的,不过是去破解这个案子。
本质上,刘一刀对这些恩怨情仇也不感兴趣。
谢馥显然已经清楚刘一刀到底是个什么人,今天才敢请人来帮忙。
事情既然谈完,她也不多留。
起身来,谢馥便告辞:“如此便拜托刘捕头了,若有什么需要,您回头找小南便是,我会让他跟上此事。”
“多谢小姐。”
刘一刀亦起身拱手。
霍小南瞧见两个人都站起来了,便连忙从原地一蹦而起,来到谢馥身边。
“小姐,谈完了?”
“谈好了。”谢馥微微一笑,“我们回去。”
“好嘞。”霍小南爽快地答应了一声,临走时又对刘捕头拱手,“刀爷,再会!”
刘一刀点点头,目送这主仆三人离开之后,才踩着夕照的红光,在经过大牢门口的时候,脑海之中闪过那一句话,脚步猛地停下。
门口的牢头还在打呵欠,一看见刘一刀竟然停了下来,吓得瞌睡虫都飞了。
“刀爷,还有什么事儿?”
“……我要进去看看。”刘一刀说着,就走了进去,“那个姓裴的小子还在闹吗?”
“没闹腾了,估计是刚才看见您来了,为您威势所折服吧。”牢头随口答着,前面引路,“刚才我出来的时候,还听见那小子在牢房里哼歌儿呢,也不知怎么这么开心。”
刘一刀进了大牢,里面依旧那么阴暗,只有门口三尺的地方有光亮。
大牢深处果然有哼歌儿的声音。
“三条河,三条腿儿,两条地上走,一条……”
“狗娘养的,这还唱得挺荤……”牢头儿听了,忍不住骂了一声,“就他还三条腿儿呢,一会儿老子打断他第三条腿!”
刘一刀的眉头皱起来,却不是因为这歌儿。
他径直朝着裴承让的牢房走去,果然瞧见裴承让闲散地倚靠在牢房墙壁边上,翘着二郎腿,抖个不停,脸上还带着一种奇异的魂销骨蚀的表情。
牢头走上去,照旧踹一脚牢门:“几天不打,你这还想起娘们儿来了。别摸了,手酸不?当心老子把你抓出来操练操练。”
歌声顿时停下。
裴承让似乎这才注意到有人来了,不由得一挑眉,目光落到牢头的脸上,接着转到刘一刀的脸上,顿时露出谄媚的笑容来。
他一骨碌起身,凑到牢门前来:“哟,刘捕头您来了,真是稀客稀客啊。这么晚了,您找我有什么事?还是觉得我最近在牢里表现好,要把我放出去了?”
牢头心里已经是有一种日了狗了的感觉,这臭小子怎么跟别的犯人不一样呢?
他一时半会儿,竟然不知道说什么话,只好瞪大了眼睛。
刘一刀锋锐的目光,上下从裴承让的脸上划过,却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一开始,他只以为这不过就是个普通的手脚利落的混混,可刚才,刘一刀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
霍小南乃是谢馥身边的人,很明显与裴承让不认识,可偏偏刚才裴承让说了很奇怪的一句话:“我是跟着陈知县的马车入京的。”
如今入京的官员,一般都是三年大计时间到了,要入京来的。
这一位“陈知县”应该就是其中一位。
刘一刀记得,这个叫做裴承让的小混混,祖籍乃是盐城。
而前段时间盐城的确大大出了一次名,以至于连刘一刀这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都知道盐城的知县叫做陈渊,这一回立了大功。
若无意外,裴承让嘴里说的“陈知县”,必定就是陈渊了。
裴承让为什么要对霍小南说这句话?真的是要炫耀自己的靠山这么简单吗?
凭借多年的经验,刘一刀觉得应该没有这么简单。
他的目光,片刻也没从裴承让的脸上挪走:“陈知县跟你什么关系?你知道什么?”
裴承让没想到刘一刀开口竟然问这个,他诧异了片刻,接着大笑起来。
“陈知县,就是盐城那个陈知县,他是我的靠山啊!你知道他为什么立功吗?还不是因为老子!”
“哦?”
刘一刀做出感兴趣的表情来,可裴承让并不上当。
也许是知道刘一刀是来刺探什么的,裴承让现在不谄媚了,身子一转,就用后脑勺对着刘一刀。
“这些都是我自己的事情,刘捕头您是个干干净净的捕头,咱们做的这种下三滥的事情就不好让您知道了。您呀,也别想从我嘴里套什么话,我啊,就一市井小混混,蹲完了大牢,您还是得放我出去。天晚了,这牢里湿,您还是早早回去吧。”
这嘴巴,真是够严实的。
刘一刀盯着裴承让那后脑勺半晌,强忍住一刀劈开看看里面脑花到底什么样的冲动,转身离开,只吩咐牢头:“把他给我看好。”
“是。”
牢头纳闷,进来就为了问那几句话?
真是不明白。
脚步声越远,牢头也很快离开,不久传来大牢门落锁的声音。
裴承让后脑勺一动,终于又转过头来。
两手朝牢门上一扒,他看见人已经没有了,便缩回头来,满是乌黑的脸上露出一种奇异的表情来。
真是期待啊。
那个下三流的小子,在听见“陈知县”三个字之后,会怎么做呢?
如果自己当日听到的墙角乃是真的,陈渊跟京城里这位贵小姐有不小的关系,现在阴差阳错,自己因为这一位贵小姐入狱,倒了个大血霉,竟然又撞上了这一位的手下人。
有意思了……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谁说,这一次就一定倒霉了?
不过呀,官场上那些弯弯绕,实在太烧脑子,要跟这一群人玩儿,自己还是得要警觉着一些,随时把脑袋提在手上,别哪天就忘了。
裴承让摸了摸自己尚还完好的脖子,美美地眯起了眼睛。
“京城真是个好地方啊,好地方。”
嗯,他一定要喝最烈的酒,躺最软的床,睡最够味儿的女人!
舒服地叹了一口气,裴承让重新躺在了柴草堆上,闭上眼,早早进入了梦乡。
另一头,谢馥终于回府,去书房拜见过高拱。
高拱心情似乎不怎么好,原来几个时辰前,谢宗明已经得了升官的旨意,一脸喜气地回来,直接就对着高拱说,想要把谢馥接回去,套上各种礼法。
高拱当场大怒,毫不留情地拒绝,然后说朝廷旨意已经下来,谢宗明不能在京久留,必须返程,想也不想就直接在下午把人赶走。
可怜的谢宗明与谢蓉,还没怎么见识过京城的繁华,就被扫地出门,踏上归途。
知道这两个人走了,谢馥心情也不错,只是出了高拱书房,又觉得不那么高兴了。
人一走,仇恨和真相,就仿佛离自己远了。
谢馥抬首,正好注视到天边一轮月,后天就是宫宴了……
管家高福照旧拎灯笼送了几步,不过台阶下面站着谢馥身边的霍小南和满月,所以很快就由满月接过了灯笼,送谢馥回去。
主仆三人走在回去的路上,谢馥问:“今日在大牢门口碰面的时候,你似乎有话没说,可是发生了什么?”
霍小南跟着谢馥,就是想要说这个问题,只是他没想到,谢馥的观察力竟然如此敏锐,连他心里转过去的一点点小心思似乎都能查知。
他开口道:“姑娘真是目光如炬,连这都能看出来。今日在您过来之前,小南先进了大牢去查看,到底有没有抓错人。”
谢馥点头:“你说过了。”
“对。”霍小南续道,“原本也不是什么出奇的事情,只是在里面的时候,那个人叫我觉得有些面熟。这倒也罢了,因为我后来想想,当初我去过盐城,曾与那一帮混混打过照面,我是戏班子里出来的,三教九流都见过,对他有印象正常……”
“等等。”
谢馥忽然出言打断了他,并且停下脚步,转头看他,幽深的目光在夜色下有些叫人看不分明。
“你说盐城?”
“正是。”霍小南也意识到,自己一直没跟谢馥说清楚,他解释道,“事情也是巧了。这偷东西的小子,名叫裴承让,原本是盐城的一个混混,听说还混得不错。前段时间不知道怎么回事,身上没路引,竟然也跑到了京城来。”
盐城的混混,有意思了。
谢馥想起一些别的事情:“那古怪之处何在?”
“这裴承让,在牢里曾忽然对我说一句话。”
霍小南迟疑了片刻,显然也是在趁着说话的时候,回忆当时裴承让的表情,以便自己能更清楚地表达。
“他当时是笑着的,而且那笑容很奇怪……小南也说不出来,若让我来形容吧,像是有点……成竹在胸?反正也差不多吧。他说,我是跟着陈知县的马车入京的。”
陈知县!
谢馥脑子里藏着的那一根弦,瞬间就绷紧了。
站在走廊下面,周围看不见一个人影,一片的静寂。
谢馥脸上的表情巍然不动,心里却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
她在思考,这中间到底有什么关系。
霍小南正要担心地询问谢馥,却没想到,仅仅片刻过后,谢馥已经轻笑出声。
“你方才说,这人当混混的时候还算有点本事,现在我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