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依然是那副平躺的睡姿,双手交握,面目平和,只是眉头皱得更深。
有淡淡的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皇帝修剪得平滑圆整的指甲,深深地陷进肉里。
没人能够体会皇帝的痛,像是无数把万斤重的斧子,落在身上的每一寸地方,皮肤完好,但皮下的每一寸血肉,每一秒都在皲裂破碎重组,鲜血四散却冲不破皮肤的阻挡,在皮肤上留下青青紫紫的淤痕。
终于,银针匣里的最后一根银针也稳稳地落在了它该去的地方。
姜太医擦去满额头的冷汗,长出一口气,这一次发作可算是过去了。
龙鳞卫三部指挥使小声嘟囔,“怎么这么多次了,皇上不见好,反而发作越来越频繁了。”
“都说了这是蛊不是病,除了解药无法根治。”将太医看傻子一样看龙鳞卫三部指挥使禀议。
“你要真的担心你们皇上,不如去南疆苗寨,为皇上寻找解蛊的方子。”姜太医语调出乎意料地真诚。
“姜太医应该知道,南疆苗寨,极度排外,尤其讨厌外来男子,禀议…只怕是有去无回吧。”梅淰眔紧紧盯着姜太医,露出在暗室折磨人的凶狠眼神。
“我知道,那又怎样?”姜太医又露出一贯邪性的笑,不像救人病痛的大夫,倒像谋财害命的匪徒。
“去不去在他自己,忠心不忠心我又不看。”他背着手,出门去了。
……
第二日早朝,皇帝准时出现,朝中今日无大事,只是有一件麻烦事,礼部和御史已经吵了起来。
皇帝摩挲着左手拇指上的白玉扳指,静静地看着他们吵。
辛御史:“裴浩源当年受姚学士处处提携,甚至将爱女下嫁。姚学士对他有提携之恩,姚小姐对他有操持家务之劳,他却背弃妻子,豢养外室,实乃忘恩负义之徒,这样的人,臣耻于与他同朝为官。”
礼部侍郎吴谓:“他们夫妻成婚七年无嗣,外室却生育一子,担得衍嗣之功,何错之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裴浩远眼看着自己绝嗣不成?豢养外室,虽不体面,但外室有生子之功,姚小姐若是真贤惠,应该将外室及其子迎回府中,以礼相待,将那孩子记在自己名下,裴浩远坐享齐人之福,姚小姐再无绝嗣之扰,岂不两全其美?”
“吴侍郎莫要巧言令色,那外室子今年七岁,裴浩源成婚七年,并非因为绝嗣而豢养外室,是婚前便对妻子不贞。”
“真是可笑,不贞?男子哪里有所谓的贞洁?辛大人家里有只母老虎,逼得辛大人连杯酒都不敢多喝,便要天下男子都跟辛大人一样守身如玉吗?红粉多情,辛大人无福消受,可别拦着我们消瘦美人恩啊。”
这话说得一群文质彬彬,留着美髯的大人们哄笑起来。
他们个个自诩风流,谁府里没收留温几个温柔多情的表妹,卖身葬父的贫家女?
“这不是一回事,”辛大人心说放屁,什么母老虎,不准骂我夫人,我夫人才不是母老虎,都是我愿意的,根本不关我夫人的事。
但这话吧,不适合公开说。
他有理有据地反驳:“成亲前裴浩源没有尽到告知义务,不诚,成亲后没有尽到为人夫的责任,不义,此等不诚不义之徒,辛某不明白,各位大人为何要为他辩驳?”
“男人风流不是什么大事,辛大人有何必上纲上线?”
“对呀。”
“对呀。”
“裴大人不过是犯了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
“何必较真呢?”
男人总是为男人说话的,纵使裴浩源有千般错处,在很多男人眼里也不是什么大事,朝堂上不是没有有良心的男人,觉得裴浩源不对的男人,但是很少。
那些为裴浩源说话的男人人数多,声音大,加上在里面浑水摸鱼的墙头草,一时间竟然形成浩大的声势,似乎整个朝堂都在赞同裴浩源。
辛大人的声音夹在这些人里面,显得微弱极了。
“臣有问题不知当问不当问?”一道粗犷的声音在这嘈杂中犹如鹤立鸡群,低沉浑厚。
众人一看,原来是禁卫军李统领,是有名的大老粗,不知道这番朝堂争论,他听懂没有。
“问。”皇帝坐在高高的龙椅上,俯瞰这众人,从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声音。
“臣不如那些大人们会说,就不评论对错了。臣只是好奇,到底谁才是裴大人的心上人,如果说是那外室,裴大人偏偏和姚夫人成了亲,若说是姚夫人,裴大人又婚前就和外室有染,他若真心喜爱外室,为什么不娶外室,要娶姚夫人呢?娶了姚夫人,现在又想要外室进门?臣是真的迷糊了,实在是理解不了裴大人的行为。”
这话看似在发问,其实是扯掉了裴浩源事件的最后一点遮羞布,有什么不能理解的?裴浩源贪图姚家的权势,所以费尽心机娶了姚家小姐,现下姚家式微,他原形毕露,又想要自己的外室和孩子过了明路。
但是这天下哪里有好事是样样占全的?贪心不足蛇吞象,古来如此。
刚才还附和的气势汹汹的文臣们一时间偃旗息鼓,这问题没什么不好回答的,只是不能回答,明眼人一眼就看穿的真相,是他们不能宣之于口的卑鄙。
“老李是个大老粗,有点想法想说,对不对各位自己咂摸,我觉着吧,娶了一位夫人,要爱他敬他体谅她,欺骗她亏待她作践她,说破天去,也是不对的。”
习武之人不仅力气大,声音也铿锵有力,说得有些脸皮薄的文臣满面羞愧,还有些负隅顽抗,梗着脖子嘴硬,“裴大人有什么错?就算有错也不是裴大人的错,女子没有容人之量,不贤不德。”
这件事一时半会是吵不出结果的,官场老狐狸们都知道,所以一个个老神在在,摸着胡子看热闹。
后宫,昭阳宫,巳时已过,言尔玉在两米二的大床上悠悠转醒,伸手拿过床头脚踏上的话本,打算再赖一会床。
素珠进来发现娘娘已经醒了,小声禀报,“静妃娘娘已经在外等候多时了。”
“静妃?”言尔玉搁下书,一时间想不起来静妃是谁。
“静妃娘娘辰时就来了,娘娘您说一切等您睡醒再说。”
得,言尔玉睡得迷迷糊糊时虽然能跟人进行一定的交流,但具体说了什么,完全不会存在记忆。
“快让她进来吧。”让美人等这么久,已经是罪过了,不能让她再等了,不知请她来寝殿。
静妃在昭阳宫正殿焦躁地踱步,不知道言贵妃的下马威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一定是她没有察觉的时候得罪言贵妃了,不可能真的有人睡到日上三竿!
她习惯性地伸手去拿盘子里的红薯饼,什么也没摸到,得,又吃光一盘,虽然贵妃娘娘人品不怎么样,但昭阳宫的东西确实好吃。
在如此着急的情况下,静妃依然吃掉了两盘红薯饼加一盒栗子酥,甚至意犹未尽。
“见过静妃娘娘。”昭阳宫大宫女素珠恭敬地行礼,就算是最严苛的教导嬷嬷,也挑不出一点错来,“贵妃娘娘有请。”
静妃悄悄缩回揉着小腹的手,跟着素珠往里走。边走边寻思,昭阳宫的东西真好吃,得想办法把贵妃娘娘的厨子挖走。
静妃娘娘别的可以不在乎,吃什么比谁都在乎。
“我们女人,想要什么必须搞到手。”静妃娘娘暗暗蓄力攒劲。
等会儿?静妃娘娘抬头看看四周,这路径,不是通往言贵妃寝殿的吗?什么时候自己和言贵妃关系好到可以在寝殿里相见?
静妃开始回忆自己与贵妃的交集,然后发现并没有什么交集,转而想起寝殿旁还有个侧殿。
一定是侧殿,言贵妃怎么可能在寝殿这样私密的地方见不熟的人呢?
心思百转千回,静妃面上不显,亦步亦趋跟着素珠往里走。
素珠拿出昭阳宫大宫女的款,保持最完美的礼仪,侧着身子避让,一路引着静妃往里走。
来到寝殿正门,静妃还是一阵恍惚,做梦一样,这就要进言贵妃的寝殿了?
一定是贵妃心气不顺,打算折辱自己,所以要在寝殿折辱,这样没有外人看得见,也不会传出不好的风声来。
静妃踩着沉重的步子,垂头丧气走进言贵妃的寝殿,不知道贵妃会用什么方法折辱自己。
言尔玉抬眼看,是那天笑的珠圆玉润的小美人,今天虽然有些垂头丧气,依然让人觉得十分亲切。
“见过贵妃娘娘。”静妃看着贵妃发未梳,身上穿着还穿着寝衣,心中一片纳罕,不会吧不会吧?真的有人日上三竿才起?
言尔玉对不含恶意的美女总是十分怜爱,连忙叫人搬来座椅,请小美人坐下。
静妃坐在软椅上,惊讶于舒服的体感,怎么会有这么好坐的椅子?靠背不软不硬,是既让人感觉到柔和的舒服,又不至于因为靠背太软而伤着腰,坐垫就更奇了,静妃想,天上的云朵,大抵也不会有坐垫软。
“不知道静妃前来是有什么事?”
听到贵妃的问话,静妃略一抬眼,看到贵妃脸上柔和的笑意,真是奇了,贵妃何曾这般和颜悦色过?她不是把所有人都当情敌吗?
而且,她怎么会这么直白地问来意呢?按照惯例,贵妃为了展示自己那几乎没有的文采,不是要先来一段之乎者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