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千年之约

两个人一起盯着骨灰坛里面那盘蚊香。

在地下埋了三千年,它仍然散发出醇厚馥郁的沉水香味。

静默片刻。

东方敛一本正经地移走视线,顾左右而言他:“事还没完。”

云昭:“……”

就能差这一句话功夫了?

他轻瞥她一眼,朝通天塔扬了扬下颌,淡声道:“毁了它,永绝后患。”

云昭拖声拖气:“嗯……”

大地的震荡越来越剧烈,源源不绝有香火紫气聚向这座神塔。

天空忽然变得异常明亮。

正在四散逃亡的人群不自觉地放缓了脚步,抬头望向异变的天。

“这、这是……”

整片天幕越来越明净通透,渐渐竟能隐约照出地上的影。

很快,天空中清晰倒映出一处处景象——通天彻地的青红巨塔、庄严尊贵的九重山宫殿群、珠光宝气的云氏府山、横平竖直的京都各大坊道、密密如蚁的人潮。

仿佛天地倒悬,令人头晕眼花。

“水镜!”

刑天剑上猛然睁开一只眼睛,嘎嘎怪叫,“开天斧器灵这是破釜沉舟了!它要把这里的人全都拉进水镜!”

遇风云一瘸一拐凑过来。

他抬头望了望天,瓮声问:“它把人拉进水镜做什哞?”

话音未落,遇风云眼眶猛然一撑,瞳孔竖成了一道金色直线,低声惊吼:“陈平安?!你怎哞变剑了!”

刑天剑啪地翻了个白眼:“叫我剑灵大人。”

遇风云神情恍惚:“……你居然不是人。”

刑天剑:“说得好像你是个人。”

说话间,天地色变。

随着一道耀眼至极的白光突然爆发,水镜世界里,恐怖的灾难降临。

不周山倾,天塌地陷。

整个天幕只剩下黑与红二色,铺天盖地都是呼啸砸落的巨石和熔岩。

天空中的景象映到了地面。

宫殿大小的流星火雨拖着沉重的焰尾掠过,巨大的阴影覆盖了地面半道坊巷,人们骇得抱头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云昭身边的众人齐齐望天。

灾变中的水镜世界轰然向地表袭来,越压越近,黑红交织的光芒清晰映在每一个人的脸上。

这里所有人都是肉体凡胎,被拉进去必死无疑!

云昭:“嘶!”

东方敛轻啧一声,侧眸瞥她:“有我在,多大点事。”

云昭:“……哦。”

他竖起左手,掐了个法诀。

他身上的气息瞬间消失,一双黑眸平视前方,目中无人,淡漠慈悲。

下一刻,一道强大到恐怖的气息降临在天地之间。

法象现世,剑指苍穹。

祂一步踏出,如定海神针一般,止住了大地的颤抖。

提剑,瞬移,斩向那座塔。

“轰——嗡——”

仿佛有行星掠过地表,整处空间都被牵引着,发出低沉闷震。

不知是谁第一个呼喊起来:“太上!是太上!”

人群沸腾起来:“太上显灵!太上来救我们啦!太上保佑!太上保佑!”

“铛!”

通天巨塔上耀起五行之光,神光流转,抵住了法象惊天一斩。

东方敛打架向来简单粗暴,只见那绝美大法象旋身,再斩。

“轰!轰!轰!”

三千年后的人是真没见识过这等场面。

即便头顶上方有个燃烧的世界正在坠落,许多人仍是定在原地不再逃跑,只呆呆地看那尊法象。

“神……神啊!”

云昭骄傲死了。

她反手牵住他的木头身躯,心中忽然一动——神魂离窍,不知道能不能摸他“尸体”?

她试着把神魂往他身上钻。

“嗡……”

恍惚一瞬,她看到了自己。

她站在他的视角,感应到他的意念。

血色模糊了他的视野,她出现在他眼前,朦胧的轮廓温柔得像一个梦。

他贱贱地开口:“看什么看,没见过好看的男人?”

这是陇阳道。

神念一荡,他坐在废墟,百无聊赖地转动一只鹤笔。

冷倦回眸,他把她错认成了青楼的鬼。

完蛋,他娘的花魁,又没戏了。

他看着她蹦来蹦去,心中不知不觉开始泛起了懒意,唇角不自觉勾起笑——在她回来之前及时收掉。

鬼是要吸人阳气的。

他的阳气多宝贵,不给吸。

他有所防备,但没想到还是着了这个女鬼的道,居然被她给偷亲了。

这鬼还敢大放厥词,说她是他等待三千年的媳妇。

美不死她!

“你——想——得——美——”

他骄矜地挑着眉,刻下四个丑陋的字。

吹了吹灰,他得意地捏着那块合欢玉牌晃了晃。

“想得美!”

云昭:“……”

这家伙,真是。

她抿唇偷笑时,画面又一变。

云昭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居然还有她不知道的相逢。

烈日,江畔。

他提着冰冷的刑天剑,屠尽了江边百万疫者。

香火反噬,犹如走火入魔。

他面色惨白如霜,手背和额角迸出可怖的青筋。

杀、杀、杀。

忽然,模糊摇晃的视野边缘,他看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他向她投去一眼。

杀意未敛。

云昭心惊又心悸。她记得这个瞬间,仿佛被深渊凝视。

只一霎,她消失在原地——鬼神把她拉回了真实世界。

他站在江边,微微蹙眉,不解。

他返回南君的神殿,去处理那具仙宿活尸。

进门前,意外听见了女鬼的声音。

她在对那个活尸说话。

“这样一个杀神……”她笑吟吟地说。

握剑的手微紧。

他摁死剑柄,禁止这个聒噪的剑发出声音。

她继续说:“……将来居然会娶我啊,你敢信?”

他立在窗下,冰冻的大半天的心脏,缓缓一动。

等待片刻,不见她再说话,他提步进入殿中。

她果然在,坐在活尸身旁,整个鬼看起来又乖又张扬。

香火反噬得厉害,他怕把她吓跑,于是假装看不见她,淡定问那活尸:“有何遗愿。”

他知道她在盯着他看。

啧。

可惜,刚出手捉她,又叫她跑了。

他一把抓空,神色遗憾。

下一次再见面,便到了他与东天帝的决战。

这些年女鬼一直没有出现,他也没刻意要等她,他只是嫌麻烦,懒得找媳妇罢了。

祭出法天象地与东天帝对砍时,他意外听见了她的声音。

“沉香!”

“沉香啊!”

他有点惊奇。

“这沉香一闻就很贵,三千年后都没有这么好的树!”她在跟谁说话。

“蚊香蚊香!回头我在你屋里点满蚊香!薰不死你这个鬼!”她在跟谁斗嘴。

等他结束战斗,冷眼盯过去,那里只剩下空荡荡的风……

以及一株沉香树。

他用指尖敲了敲那个树。

“蚊香。”

画面再一晃。

修得法天象地大神通之后,他洞彻了天地间更多的真相。

他越来越寂寞。

当他发现人族在成仙之后,所作所为越来越肖似那些先天神祇时,他的厌倦抵达了顶峰。

也许从来也没有什么先天神祇。

只不过是新神屠了旧神。

为了香火,为了权势,为了私心,新神走上了一模一样的老路。

他越来越久地凝视那座不周山,也就是滞留人间的开天斧。

天地清浊已分,再分,过犹不及。

香火,其实是从人族身上剥离的精气神,吸纳香火,实质便是神魂对神魂的敲骨吸髓。

那些常年向神祇供奉香火的人,一个个都似行尸走肉。

整个世间死气沉沉,还总有人召那黄泉邪骨。

他烦了,决定推了不周山。

他不是不知道那些人各怀心思,他只是无所谓。

他行事,向来不需要过问旁人。

临行,清平君问他讨要十样对他有意义的旧物,好为他招魂。

“对我有意义?”他漫不经心地回味这几个字。

他摸出刻有“敛”字的竹簪——这是离开西瑶池的时候刻的,莫名觉得小女鬼应该有这么个东西。

破了一半的旧腰带——打北天神君的时候扯破的,莫名觉得小女鬼应该拽过它。虽然小女鬼并没有跟他一起打过北天老狗。

半截内袖——总觉得不是白玄女拽断的。

一把来自西瑶池的驭蛇竹笛……

一只产自北天境的镂空玉球……

……

还差两件。

他从腰间摸出合欢玉牌。

一面孤零零刻着个“你想得美”。

他还没能捉到女鬼,逼着她在另一面上刻字。

想了想,递给清平君。

最后一件,翻遍乾坤袋,实在找不出来了。

他这个人皇,实在是穷得底掉。

视线一转,看见了那株沉香木大树。

“可惜了这个树。”他轻啧,“这么好的沉香。”

他上前观察片刻,取了一截黑到油亮的木头,漫不经心提起剑,把它雕成一盘蚊香。

他得意地笑:“蚊香!”

清平君眼观鼻,鼻观心,静静袖手立在一旁等他。

东方敛瞥向这个家伙。

这小白脸,到底哪里像个能跟自己并肩血战的硬骨头啊。

想不通,懒得想。

他把蚊香也交给清平君,提步要走。

其实他有预感要出事。

只是他早就厌倦了,孤家寡人一个,都寂寞到想象个小女鬼来陪自己了。

倒不如整它个真正的大动静,也不枉来这世间走一遭。

他淡笑着,准备施展大神通。

掐诀之际,忽有一道血光闪过。

风中隐约飘出女鬼的声音:“你会死,会被封印三千年。”

云昭心脏一阵猛跳——是厉鬼昭!

这又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厉鬼昭竟然跑到三千年前提醒他。

东方敛掐诀的动作一顿,愣怔片刻,他笑了起来。

他问:“我真把这山给推了?”

女鬼幽幽地:“嗯。”

他笑:“行。”

女鬼不解,重复:“你会死,会被封印三千年。”

他道:“我事儿能成。”

女鬼消散在这个不属于她的时空。

他抬手触了触她消失的地方,忽然转身,把清平君吓了好大一跳。

他拎起指骨,从自己那堆“遗物”里面挑出合欢玉牌。

眯着黑眸思忖片刻,他忽地笑开。

提起剑,刻下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也不是不行。”

等了三千年的媳妇?可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