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同归于尽

云昭二话不说,拎剑就砍。

她才没有功夫跟晏南天废话。

她平时不用剑,随手使出的便是东方敛惯用的那一式——砍。

“呜嗡——铛!”

刑天剑荡出深黑残影,威势沉沉,一剑轰中祭坛封印。

千丈塔壁上,青金符咒齐齐光芒绽放!

一重又一重咒言浮起,交织明灭,神力轰然荡下,渡入封印,令其固若金汤。

云昭感觉自己斩中了一只光华灿烂的大碗。

“铛——嗡……嗡……嗡!”

反震之力顺着剑身传来,虎口震痛,胸腔仿佛被一只重锤击中,张嘴便喷出一口血。

云昭倒退几步,“嗡”一声将剑荡至身侧,斜斜提稳。

抬眸,盯向祭坛之上。

晏南天袖手立在封印后方。

他摇头浅笑,表情颇有几分遗憾。

“怎么办阿昭,”他轻声道,“这一次,我不让你了。”

神官们的颂咒已至尾声。

奇异玄妙的震荡在塔中涌动,仿佛无形的浪,涤荡之处,塔身宛如水洗,一层一层蜕变出神器的宝光。

云昭冷笑,提剑掠上:“我用得着你让?!”

双手握紧剑柄,“呜嗡”一声举过头顶,旋身劈斩。

“铛——轰!”

她发起狠时从来不要命。

反震之力袭来,她不退反进,一剑接一剑轰向封印。

“轰!轰!轰!”

浑身经脉剧烈震痛,乌发披散,唇角不断溢出鲜血。

封印后,晏南天一瞬不瞬凝望她。

目光痴迷怜悯。

“轰——铛!”

又一剑斩在稳固的封印上。

云昭偏头盯向手中的刑天黑剑,怒道:“你行不行啊!”

一旁,陈平安总算缓过了一口气儿。

他单手拄着腿,摆手,上气不接下气道:“没、没剑灵啊!当、当然不行!得、得要剑灵!”

晏南天正在入迷地欣赏云昭虚弱吐血的模样。

突然被打搅。

“是你。”目光瞥到陈平安,晏南天忽地笑了,“还未与你算账,你倒是自己送上门来。”

陈平安惊得缩起脖子:“哈?!”

他区区一个小太监,何德何能欠了对方的账?

晏南天轻轻眯了下眸,温和地问:“当初我亲眼看着你死透,再绑上巨石沉湖,能不能告诉我,你是怎么爬出来的?”

陈平安打了个寒颤:“啥?!我就是掉了个湖……”

“我看着你死。”晏南天的语气更加温柔,话中的恶意却像是淬了毒,“倒气、抽搐、失禁……”

他每说一个字,陈平安就浑身一抖。

云昭抿唇,抬手摁上陈平安的肩,凝神握紧。

“嗡……”

眼前掠过画面。

最普通不过的一角宫廷。

小太监跟着不受宠的江采女,日子倒是过得还不错。

安安静静,与世无争。

采女很喜欢这个与自己的儿子岁数差不多的小太监,待他温柔和气,像他很久很久以前病死的娘亲。

六皇子殿下每次偷偷来看采女,小太监都很高兴,用力帮他们打掩护。

直到最后那一次。

采女没了,小太监的天也塌了。

六皇子的脸色白得像纸,眼神直勾勾地,冰冷得像个死人一样。

他把小太监带到湖边,摁进水里。

透过凌乱的水面,小太监看见六皇子扭曲狰狞的脸。

小太监忽然就明白了。

借着忽然一瞬间的地震,小太监拼死把脸挣出了水面,尖声叫喊:“是你害死采女!你是个怂蛋!”

六皇子踉跄摔上前,亲手摁住他。

摁了很久很久。

小太监是真的死了。死得很透。

云昭偏头,望向记忆画面中“地震”传来的方向。

九重山后山。

再回头看看小少年模样的晏南天,她明白了,这就是她炸太上庙的那一回。

记忆消逝——活人是不能被拿走记忆的。

云昭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呆呆站在那里,整个人失魂落魄。

“我……我死了……吗?我……我死了……啊?”

鬼神幽幽叹口气,拎起指骨,安抚地摸了摸他的头。

晏南天满怀恶意地勾起唇角:“对,你已经死了,只是自己不知道。被人道破,你便要……”

云昭冷声打断他:“晏南天,你这么做人,要后悔的。”

晏南天垂下头,嗤嗤地笑。

“阿昭,这个世上,已经不会再有什么能让我后悔。”

塔中忽然光华炽盛。

神官们齐齐一颤,匍匐高呼:“通天塔成!恭迎——人皇归位!”

神器嗡鸣声直上云霄。

紫气降下,一丝一缕聚向晏南天。

云昭瞳仁骤然紧缩——这是香火之力!

耳畔隐隐约约听到一个非人的声音在笑。

它成功了。三千年,晏氏王朝倾天下之力建成通天塔,曾经被东方敛大卸八块的开天斧器灵,成功借尸还魂。

天地复连,香火重回人间。

晏南天迎着香火紫气扬起双臂。

他,即将加冕为神。

*

京都大乱。

通天塔成,神光四溢。

黄泉镜得到加持,再一次将升仙的画面投射到每个人的识海,举世恭祝人皇归位——助晏南天夺取人皇权柄。

云满霜冷喝一声,陡然醒神。

气沉丹田,蓄足真气的狮吼轰然爆发,震醒麾下将士。

众人举目一扫,只见对峙的禁军神不守舍,个个沉浸在成仙成神的迷梦之中。

云满霜偏头示意,旗手利落将旗帜挥下——

众将士立刻噤声疾行,追随云满霜,侧身掠过禁军防线,遁向通天塔!

塔前,遍地龙血和龙鳞。

遇风云一身是伤,下颌搁在地上,发出沉重的喘息。

他虽然能飞,但是为了守住塔门,只能以肉身硬扛刀枪箭雨。

鳞落了,爪裂了,周身大小血肉翻起,左边龙角也秃了一块。

无数刀戟抵在他身上。

若不是这些禁军突然被拉进成仙美梦,方才那一瞬间是真的危险了。

见到云满霜,他紧绷的龙躯微微一松,长长吐出一口血气。

“辛苦。”云满霜颔首。

众人上前,七手八脚帮着遇风云把龙尾搬走——为了堵门,他硬生生把自己的尾巴嵌进青金里面。

整条龙尾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这得多疼啊!”

众人心疼得脸皮直抽。

遇风云嘿嘿笑:“你们来了就好,就好!”

云满霜带队闯入通天塔。

一踏进塔内,众人便觉毛骨悚然。

每个人都能清晰地感觉到,这塔,活了。

*

“认输吧,昭。”

晏南天微笑,“我们会有很长很长的路,一起慢慢走。”

云昭眸光轻轻地闪。

她问:“晏南天,你知道向黄泉邪骨献祭人命,会发生什么吗?”

她自己答:“你不知道,我却知道。”

晏南天乐得与她聊些闲话:“洗耳恭听。”

云昭告诉他:“招魂夺舍。做这些阵,都是你晏家代代相传的吧?你祖宗晏清平,等的就是这一刻。”

晏南天摇头失笑:“阿昭,听过狼来了的故事么?摸着良心自己数数,骗我多少次了?我能次次上当?”

云昭:“……”

“那天,我是真的伤心了。”他微微地笑,“我带了你最喜欢的桃花酿和桂花糕,我放过了你的父亲云满霜,我彻底解决了温暖暖,我扫清一切障碍,匆匆回家找你。”

“你却不在。”

他笑道:“他们都帮着你骗我。我真想杀光他们。可是怎么办,他们都是看着你长大的人,记得你太多事,我舍不得。阿昭,我犯过许多错,但我待你的心,从来都是真的。”

“你真的让我挺失望。”

“不过没关系,我们有很长的时间,我那么爱你,总会原谅。”

云昭一言不发。

她握着剑柄,剑在掌心微微地颤。

她能感觉到它在天人交战。

她连余光也不看陈平安,但她知道,他此刻抖若筛糠。

晏南天身上渐渐有了香火之力。

他惊奇地握了握手掌,感受仙神独有的磅礴恐怖的力量感:“这样的力量,足以将那个阴神,挫骨扬……”

“啊啊啊啊——”

一声尖利的惨叫打断了晏南天。

只见陈平安一下一下深深喘着气,瘦弱的身躯像落叶般颤抖,眼睛却亮得瘆人。

“我好怕死啊!”陈平安青筋乱迸,眼泪狂涌,声嘶力竭地叫喊,“我也好怕痛!我好怕死!好怕痛!好怕好怕!我死过一次了,好痛好痛啊!”

晏南天眼角微抽:“……”

这太监,怎么刺激几句就疯了。

云昭面无表情。

“好怕死好怕痛啊!”陈平安狠狠甩了一把眼泪,“真的好怕啊!好怕好怕!啊啊啊啊!”

嗓音嘶哑决绝。

他忽然合身飞扑,用脖子撞向云昭手里的刑天剑。

“嗤。”

没有血。

云昭轻声说:“我和太上都知道,当年断剑、撞封印,你为他战死。”

六岁那年她倒画大封咒,是刑天剑剑灵在底下撞开了封印,几近陨灭。

好巧不巧,这一缕剑灵残魂,附在了淹死的小太监身上。

兜兜转转,走到了这里。

小太监的尸体摔倒在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所有血色,变得惨白、浮肿,似在水里浸泡了很多年。

刑天剑上,缓缓睁开了一只眼睛。

“老子!”黑剑哽咽,“老子回来了!老子回来了!”

剑在掌心嗡地一震。

有了剑灵,神剑便是真正的神剑。

剑上,眼睛眨了眨。

它还想再矫情两句,忽然浑身一颤,猛地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怪叫:“啊啊啊啊啊!五行本源!强化了本神剑!强化了本神剑!啊啊啊啊啊我变得那么强!我是天下第一剑!天下第一剑!”

云昭:“……”

行了,用不着安慰,直接办正事。

她沉声道:“上了。”

太剑激情荡漾:“嗷!”

她将剑一举,立刻便有极其恐怖的剑息荡开。

剑息撞上塔壁,如同实质一般,震起金石相击的嗡鸣。

“晏南天啊晏南天,”太剑嘎嘎怪笑,“胆敢刺激本神剑,现在就教你后悔二字怎么写!”

晏南天瞳仁收缩,脸色难看。

他厉声交待左右神官:“再令世人拜我!”

“是!”

神官们齐齐颂咒。

“铮——”

云昭握紧神剑,飞掠,举剑,跳斩!

“铮——轰!”

只见那固若金汤的封印之上,立刻裂出龟纹。

晏南天不假思索,五指一握,将封印收拢,如盾牌一般挡在身前。

他必须站在祭坛中心加冕。

一重重紫气荡下,他身上的气势不断攀升。

每过一瞬,他都会变得更强。

“阿昭,”他沉声警告她,“我不会手下留情。”

云昭嗤地一笑,左手并指掐诀,将周身所有真气与灵气齐齐迫出。

宽袖与长发无风而动。

她执剑端立,好似一尊决绝杀神。

刑天剑上,眼珠惊奇地转。

它按捺住爆鸣,在心里尖声大喊——夫妻相!夫妻相!这两个真有夫妻相!

气势催升到极致,云昭眸光一定,唇角勾起冰冷的笑。

“上了。”

“嗡——嗡!”

黑剑爆裂轰鸣,携摧山断海之势,直刺晏南天心脏!

“铮——”

晏南天瞳仁收紧,左手掐诀将封印如盾般挡在身前,右手拔出长剑,正正指向云昭心口。

“阿昭。”他寒声道,“你会死。”

她若一意孤行,在她击碎封印盾时,他的剑便会先一步捅穿她的心脏。

视线相对。

他很了解她,他知道云小魔王最惜命,绝不是什么舍生忘死之辈。

哪怕是感情最好的时候,他若有难,她也绝不会替他死,只会替他报仇。

她就是这样一个人。

剑刃相对。

这一瞬,仿佛极快,又仿佛极慢。

剑尖掠过处,纷扬洒落的,似是一幕幕化为飞灰的旧画卷。

“阿昭,”他的唇角微微抽搐,“你不会的。”

他绝不相信,她会为了那个阴神,连自己的命也不顾。

她不是那种人。

她哪有什么真心,那么多年感情,她能说断就断。

她不可能有那种真心的!

近了,近了……

瞳仁急遽收缩,剑尖急遽放大。

森寒威压,势不可挡。

晏南天握剑的手微颤。他定了定神,手背青筋暴绽。

她还不退!再不退,便无可转圜了!

他颤抖的视线深深望进她的眼底。

他看见了无可挽回的坚定决绝。

杀意凛然!

她不是在试探,不是在跟他打心理战,她是当真不惜与他同归于尽。

原来她是有心的,她也可以那么爱一个人,爱到为他死。

只可惜那个人不是他,他这个失败者,未能真正赢得她的心。

终究是他错过了。

那一霎,晏南天心如刀绞,透骨冰寒。

刑天剑尖抵上了封印。

“铮——咔!”

龟裂纹炸开。

在这样近的距离,四目相对时,几乎可以用眼睛说话。

‘阿昭,阿昭!我们那么好!我们曾经……那么好!’他哀求地凝视她,‘阿昭……不要!’

云昭眸光冰冷。

她从来也不是舍生取义的圣人。

但,该她的责任,她绝无可能推卸。

如果换回阿爹阿娘的代价是她的性命,她可以付,必须付。

这就是她该走的路。

“铮——”

恐怖的剑息下,封印寸寸破碎。

当它彻底碎去的那一霎,借着可怕的惯性,两把势若万钧的剑,都会送进对方心脏。

‘晏南天,相识一场,我来带你上路了。’

她的眼睛里没有半丝温情。

那些过往,在她这里早已化作死灰,再不能掀起一丝波澜。

晏南天这么了解她,自然能够读懂她冰冷的眼神。

‘阿昭,原来我早已,彻彻底底,失去了你。’

‘没有你,我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阿昭……阿昭啊!’

他是可以先一步刺穿她的心脏。

像她这么烈的性子,必定不会因为疼痛而手软。他即便不死,也要重伤。

塔阶上重叠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死在别人手上么?

那不如让她杀。若这世上有一个人让他心甘情愿,那只能是她。

晏南天惨笑。

封印破碎,一片片阵光向四周散落,像碎镜一样。

光芒照亮了他的眉眼。

心痛如绞,爱意炽盛,他忽地摇了下头,冲她笑开。

剑,到了。

“铮——噗呲!”

“铮——铛啷。”

云昭手中重剑,一贯到底。

晏南天盯着她,口中鲜血狂涌,身上紫气溢散。

随着长剑送到了底,她握在剑柄上的手,停留在了近乎亲密的距离。

那么近。

云昭等待的剧痛并没有降临。

她愣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最后一瞬间,他松开手,弃了剑。他甚至很有风度地把手臂向一侧摊开,没碰她身体。

云昭吃惊地盯着他弃剑的手,片刻,缓缓转动眼珠,与他对视。

刑天剑贯穿心脏,他的生机疯狂消逝。

“你……”云昭皱眉,“我用得着你让?”

因为疼痛,他的眼珠与脸皮都在不自觉地颤抖。

他就要死了。

濒死时,他吐着血,扯出笑容,一字一顿地开口,对她说出此生最后一句话。

“阿昭不要哭,我是真的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