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一语成谶

沧桑古朴的黑剑平置在云昭膝头。

一道闪电形状的裂纹几乎将剑身一断为二,溢散出森冷阴煞的剑息。

“这是一个不完整的剑。”她陈述事实。

鬼神嗯道:“对!”

遇风云缓缓拧过龙头,目光颇有几分复杂。

可不,太上的剑,太监。

他憨厚道:“修修!修修就好!”

“嗯!”云昭抬起手,把那五枚绚丽的本源光粒往断剑上怼。

半晌无功。

她恹恹掀起眼皮:“不行啊,根本塞不进去!”

鬼神拎起指骨,胡乱扒拉来、扒拉去。

他点头道:“这两个,不说话。”

云昭:“……”

奇了怪了,她偏就能听懂他什么意思——刑天剑和五行本源毫不相干,硬凑不到一块儿。

遇风云有过打铁经验。

“哞用。”他试了试,摇头道,“除非铸剑的时候就把它用上,不然哞可能融合。”

云昭望天:“……重铸刑天剑?”

她真就是个乌鸦嘴呗?

在西瑶池水镜,这个剑乱嚼舌根,乱扯红线,要她家人皇跟白玄女睡觉。云昭一气之下说要把它给铸了,剑主本人也非常同意。

这下可好,一语成谶。

遇风云心情沉重:“铸剑二十年,黄花菜都凉透喽!”

再说哪里还能找到那样的天才铸剑师?

沉默片刻,云昭忽地转头,和鬼神对上视线。

四目相对,心领神会。

她拍了拍遇风云的龙角,示意他转头,掠往夜照方向。

*

丹南城外。义庄葬岗。铸剑师墓。

云昭:“这儿?”

鬼神:“对。”

她偏偏头,示意遇风云动手。

遇风云:“……”

钻地炸庙,挖坟掘墓,一天天尽整些损阴德的!

他叹一口气,认命地勾下头,探出龙爪,猛猛地挖刨。

铸剑师的坟墓是当初的剑仙修建的,三千年仍然保存完好。

很快,一具棺中白骨暴露出来。

铸剑师骸骨短小,遍布刀痕。

云昭道:“既然水镜没有覆盖掉真实历史,那么铸剑师的记忆应当还在。”

鬼神垂眸看她:“逆转时空因果,除非神器之力。”

云昭笑吟吟回望:“嗯。”

对视片刻,交换眼神。

他并起两根手指,轻轻一挥,“去吧。”

“好。”

她带上五行本源,蹲到骸骨面前。

探手,轻轻抚上骷髅头。

“嗡……”

神魂一荡,进入三千年前的记忆。

屋外电闪雷鸣。

剑炉里火焰已灭,满屋都是冰冷的铁气。

身形矮小的铸剑师侧缩在简陋的床榻里,眼角残留着干涸的泪痕,掌心紧紧握有一块血迹斑斑的铁片。

云昭环视周围。

打铁房里处处都有小徒弟留下的痕迹。

架子上干净的毛巾、备在一旁的热水、温好的剩菜、换洗的衣物……每一样都摆放在最称手的地方。

小徒弟是个老实本分的人,家里的铁砧、铁炉、铁锤、铁门都非常喜欢他。

但他却被柳大善人害死了,背负着沉重的冤屈死去。

柳大善人背景惊人,铸剑师复仇无望,睡梦中,他迷迷糊糊拿起小徒弟割腕的铁片,往自己手腕上比划。

云昭轻声一叹。

她走上前,敲铸剑师的肩。

——东方敛斩杀柳大善人的那一幕,浮现在铸剑师的梦境之中。

铸剑师看见,一双染血的手,在善堂里拔出了无锋重剑。

柳大善人是天?

若天有罪,便当有刑天!

“嗡——铮!”

无形烈焰荡过剑锋,如龙啸,如凤鸣,绝世神剑降临世间,斩奸除恶!

铸剑师惊悸而醒,浑身热血炽沸。

他踉跄扑下床榻,颤抖着双手,急急烧起剑炉,将满屋欢呼雀跃的铁块熔化,作为剑胎。

云昭悄无声息上前,缓缓松开手心,五枚光点飘落,覆向那还柄尚未定形的黑剑。

融合、消逝。

耳畔打铁声清越,她心神一晃,自记忆中抽离。

阳光落在脸上,让她微微眩晕。

低头一看,只见五行本源悬在断剑裂口,散发出朦胧的光晕。

“叮、叮、叮……”

清脆的声响,仿佛从棺中传出,又仿佛从三千年前传来。

“叮、叮、叮……”

登锋造极的技艺、凝聚了全部心血与意志,天才铸剑师沉默二十年,铸出了独一无二的绝世神兵。

五行本源逐渐融合,璀璨光晕浸入剑身。

忽一霎,天地色变,周遭风云狂涌,剑鸣声席卷苍穹。

五行之力融于剑中,闪电裂纹仍在,但任谁也不会再觉得它是一柄断剑。

那道裂纹,竟成了它的装饰勋章。

云昭只觉膝间一沉,这剑忽如万钧之重,要拖着她沉向地心。

鬼神探出手,摁向剑柄。

“铮!”

感应到睽违的主人气息,重剑嗡嗡鸣颤,煞气乱溅,仿佛激动到语无伦次。

鬼神拍了拍这个新生的黑剑:“好好护着我媳妇,听见没有!”

刑天剑:“铮!”

鬼神满意地挑挑眉,示意云昭:“它是你的了,随便玩。”

云昭:“……”

她带着剑,认真拜了拜铸剑师的尸骨。

有风拂过,三千年前的枯骨风化为尘屑,纷纷扬扬随风飘走。

风中有释怀的笑。

*

京都外。

百日之期已至,云满霜一筹莫展。

西境危急,他不可能当真把大军尽数调离,况且调度重军也非一朝一夕之事。

匆忙之间,他只能率最精锐的兵马前来,冲到这里已是极限。

前方对峙的是京中重军。

云满霜再怎么沉稳一个人,也不禁焦灼地踱来踱去。

“呼嗡……”

一道龙影罩了下来。

云满霜神情一振:“来了!”

众人齐齐抬头,便见一头巨龙御风云而来,轰隆一声落入军阵,轻轻一摆尾。

云昭跃下龙背:“阿爹!”

赵宗元从京都方向飘过来:“小侄女,尊者,你们来得正好!通天塔今日便要成了!”

老柳憨笑:“赶巧了么这不是。”

云昭举目眺望城中。

那座巨塔直刺云端,通体熠熠生辉,一重重宝光映得云层绚丽斑斓。

奇异玄妙的“嗡”声回荡在天地之间,与整片天地共振共鸣。

云满霜浓眉紧蹙:“知道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云昭简单交待:“它是开天斧。晏氏一族取五行本源,重铸开天斧,以邪祭之法给它招魂。”

遇风云很形象地解释:“好比一个人给大卸八块,他们从尸体的各部位上扒拉出一部分,组成个新尸,然后再把魂叫回来,操纵这个东西。”

周围人多,他仔细地避开了所有带“哞”的发音。

云满霜:“……”

陈平安一下子就发现了不对劲:“对对,是有镇魂和召魂阵,没错!但是这玩意儿和黄泉邪骨没关系呀!”

先前不知底细,也不知内情,便无从推断。

如今事情基本上已经明朗,众人立刻就意识到,献祭黄泉邪骨似乎是个多余的动作。

云昭与鬼神对视一眼。

人祭,黄泉邪骨?

这情形怎么有那么点眼熟?

此刻实在不容耽搁,云昭沉吟一瞬,带陈平安骑上龙,返身交待:“阿爹缠住禁军,别让他们轻易进来屠龙。赵叔叔,你找一找,看能不能找到医妃陈楚儿。”

云满霜&赵宗元:“好!”

云昭:“我走啦!”

眼下当务之急,是打断塔中大祭,绝不能让晏南天夺了人皇的力量权柄。

否则一切全完。

云满霜颔首:“放心去!”

“嗯!”

遇风云腾空而起,掠到弓箭射程之外,穿风破云,直入京都。

风中传来一圈圈奇异的震荡,源自通天塔。

三千年攫取的五行源力浓郁浑厚,伴着龙鲸的悲歌,不断向着远方漾开。

陈平安的头发被吹得一晃一晃,他张大兜风的嘴巴,大声问道:“知道那个水镜是什么东西啦?”

“嗯。”云昭点头,“它就是开天斧的器灵。”

三千年前,东方敛推了不周山。

三千年后,东方敛要推通天塔。

最想弄死东方敛的,自然就是它。有能力逆转时间因果的,自然也是它。

说话间,庞然大物通天塔已在眼前。靠近它,云昭心口立刻就浮起了涌动的灵觉——这个东西就要“活”了。

“呼嗡!”

遇风云长尾一甩,轰然落向塔前。

塔外守着禁军。

“不得让他们接近!杀啊——杀!”

遇风云径直撞了过去,巨口一张,喷出熔岩火浪。

“轰!”

他拧过头,匆匆交待:“你们去,我堵门!”

云昭毫不磨叽:“好!”

鬼神拎着她胳膊,她拎着陈平安,跃下龙头,直奔通天塔。

“轰铛!”

头顶有黑影和狂风掠过——遇风云锤摆龙尾,一尾巴轰开了两扇青金巨门。

云昭疾步奔袭。

身后禁军合围过来,遇风云腾挪辗转,左喷火,右甩尾,将人暂时逼退。

云昭一个箭步,掠进敞开的大门。

遇风云配合默契,龙爪一钩,将巨大的塔门钩了回来,“铛轰”一声阖紧。

他回身,扬起利爪獠牙,门神一般守住塔。

塔门一关,万道声浪便隔绝在外。

“快!”

云昭与陈平安飞奔向下。

塔内一片青灿寂静,只有交错的脚步声一圈一圈回荡在塔梯上。

青金塔壁的符咒似在缓缓蠕动,活物一般。

再往下,便能听到塔底祭坛传来的颂咒。

咒言已近尾声。

云昭情急,从青金旋梯一跃而下。

“砰。”

她落在了祭坛面前。

祭坛上颂咒的神官们陡然一惊,差点儿跑调。

云昭站定,抬眸。

隔着固若金汤的封印,她与立在祭坛正中的晏南天对上了视线。

多日未见,他又苍白憔悴了许多,脸颊向下凹陷,显出些阴沉郁郁之气。

帝袍罩在身上,空空落落,很不合体。

望见云昭的一瞬,他的桃花眼骤然亮起。

精光骇人。

“来了,阿昭。”晏南天一字一顿,嘶哑地低笑出声,“你果真来了啊。不愧是我,命中之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