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高高兴兴

云昭带上了陈平安。

她第一次知道东华宫还有密道。

密道入口修在晏南天常居的偏殿,侍卫长老赵娴熟地拨动青铜灯,金铁书架匝匝分开,露出黑漆漆的台阶。

老赵举起明石,领云昭二人踏入密道。

云昭一路好奇地左右打量:“这有个密道,我居然都不知道!”

“嗐,”老赵笑道,“你要是知道了,定要三天两头跑下来玩,三不五时偷溜出宫,殿下哪里遭得住?”

云昭摸了摸鼻子:“……”

是她会干出来的事儿!

再往前,有刑房。

陈年血迹糊了一层又一层,像冬日里腻住的红油。好在地底沉闷,那气味挥发并不厉害。

老赵偷瞄云昭脸色,解释道:“总有些事情不好放到太阳底下解决。”

她并不在意,点点头:“我知道。”

再往前,只见一处青铜密门旁,留有两截腿骨,摆成个跪拜的姿态。

“这是?”

“哦,是秦妃。”老赵拨挪腿骨制成的机关,等待密门开启,顺嘴便给她讲解,“当年秦妃自缢时,殿下特意给她留了口气,带到这里千刀万剐。这对腿骨,殿下留作纪念用。”

云昭盯着那一对白骨。

每当有人经过这条密道,秦妃的腿便会被分开一次。

她仿佛能看见晏南天站在这里,笑得暗黑阴郁。

青铜密门在眼前开启,一列台阶通往地表。

经过那双腿骨旁边,云昭伸出手,碰了碰骨茬。

没有拿到记忆。

“尸体其他部分呢?”她问。

老赵回道:“埋到后山葬岗去了。”

“哦……”

太上殿就在后山。

鬼神是在那里拿走了秦妃的记忆。

“云姑娘,”老赵踏上台阶,叹了口气,“殿下早年是真心不容易。若是遭遇过他那样的不幸,我不敢说自己就能做得比他更好,他也是个可怜人。”

云昭笑了下:“他其实可以抬头的。”

“什么?”老赵拨下墙壁上的青铜机关。

云昭抬头望向缓慢开启的密道外门,等待光从外面照进来。

她摇摇头,没说话。

晏南天当年若是有勇气抬头,他娘就不会死。他却眼睁睁看着他娘溺死。

云昭不明白他为什么不敢抬头表明身份。

也许常年受冷落挨欺负,让他谨小慎微,如履薄冰。

也许他担心皇帝大怒之下虎毒也食子。

也许他只是吓傻了。

但无论如何,她不能共情。

云昭道:“我若早知道,定不会看上他。”

老赵嘴皮动了动,半晌,只沉沉叹了口气:“唉。”

云昭用眼神点了下缓缓开启的石门:“怎么这么慢。”

老赵用力拍拍墙壁上的青铜机关:“是不太灵光,回头我叫人来修修!”

“哦。”

拍一下,动一下。

一道细窄的光线透了下来。

老赵抿抿唇,犹豫片刻,认真叮嘱道:“下次再见到殿下,可千万要当心。他手上,有尸蝼蛄。”

殿下疯起来会做出什么事,老赵也说不好。

“……知道了。”

*

京都大街。

晏南天脚步轻快。

他笑吟吟在路边摊上买了桃花酿和桂花糕,被人认出,他便笑着告诉人家:“给我未婚妻带的。”

从今往后,再没有什么拦在他和她之间了。

他细心地盛好吃食,迫不及待往回赶。

他莫名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曾给她写过话本故事。

[不要离开家。]

[阿昭。昭昭。等等我。]

[不要离开家。]

脚步忽一顿。

他不想绕那么远路了,走密道,会更近,更快看见她。

他转身,掠往密道出口。

*

青铜机关嗡嗡鸣颤。

石门一寸一寸在眼前敞开。

这门该修一修了。

晏南天垂眸,望向缓慢出现在眼前的密道台阶。

恍惚间,他似是闻到了云昭身上独有的气味——张扬的,艳烈的,杀人诛心的。

提着食盒的手指微微发紧,心脏因为狂热的思念而涨痛。

“阿昭……”他忍不住笑出声来,“阿昭!我的阿昭!”

他深吸一口气,踏下台阶。

光与暗交接之时,他恍惚感觉自己与心爱的姑娘擦身而过。

晏南天微怔,回眸。

身后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他双眉微蹙,大步穿过密道,赶回宫中。

推开偏殿殿门时,心脏仿佛被攥紧。

他一寸寸抬眸,见东华宫中风平浪静,宫人与侍卫各行其是,一切有条不紊。

晏南天缓缓吐出一口气,低头笑了下,肩膀微松,提步越过回廊。

“殿下。”“殿下。”

众人纷纷行礼。

他嘴角噙着浅笑,大步踏进寝殿:“阿昭,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嗯?”

她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坐在窗边。

环视一圈,不见人影。

晏南天把食盒放在窗榻下,微微歪了歪头,四下寻她。

没有,没有,还是没有。

哪里都没有她。

渐渐地,心口涌动的欢喜和愉悦结成了冰。

他仿佛行走在这层薄冰之上,一脚踏破,便是万劫不复。

“砰!”

广袖挥开殿门,晏南天疾步踏出。

“老赵!云昭人呢?”

大宫女紧张地瞥了老赵一眼。

老赵垂头上前回话:“殿下,云姑娘在寝殿,不曾出来过。”

晏南天闭了闭目,抬手摁住抽痛的额角。

他呻吟般说道:“……她跑了。”

老赵呆愣:“啊?”

他伸手扶向晏南天,发现自家殿下全身都在颤抖。

老赵垂下眉眼,掩住心疼和愧疚。

他扬声问一众同僚:“方才有谁看见云姑娘出来过?”

众人纷纷垂下头回话。

“不曾看到。”“我也不曾看到。”

晏南天推开老赵的手,脚步微微踉跄,一脚轻一脚重地走回寝殿,里里外外又寻找了一遍。

他再踏出殿门时,双眸已经猩红。

老赵带头下跪:“属下万死!”

众人道:“属下万死!”

晏南天沉默地站在高阶上,许久许久。

终于,他笑着,轻声开口:“阿昭她,鬼点子最多,你们哪里是她对手。罢了,各自忙去。”

“是。”

他望着心虚作鸟兽散的宫人,半晌,自嘲地勾了勾唇,缓缓坐到台阶上。

没关系。没关系。

这天下已经是自己的,她能逃去哪,逃得了几时。

*

云昭在城北顺利与云满霜会师。

行天舟浮空,四方阁中传出婴儿的笑声。

云昭:“?”

她拨开防风帐,踏入阁中,只见老柳手忙脚乱地抱着个小婴孩,赵宗元飘在一边逗它笑。

云昭:“……刺杀皇帝还顺了个崽?”

赵叔叔可以啊。

云满霜叹气:“这孩子出生便是孤儿,与你赵叔叔挺投缘,走时带上了。”

温暖暖那活尸自然不会生孩子,晏南天找了足月产妇。他向来行事缜密不留纰漏,孩子的生父生母必定已经不在人世。

云昭默默点了点头,问:“温暖暖呢?”

云满霜道:“烧掉别苑毁尸灭迹,那活尸也一并烧了。”

“哦。”

云昭先前还想过黄泉邪骨会不会在温暖暖身上,如今是彻底没头绪了。

“对了。”云满霜道,“已经找到太上。”

云昭一个激灵蹦了起来,一脑袋撞上防风珠:“真的?!”

云满霜无语地看着她。

察觉自己失态,云昭轻咳一声,镇定自若道:“不是想他,只是如今世间风雨欲来,需要他坐镇!他在哪?”

云满霜:“……冰火崖。”

镇西军收复失地的同时,也在留心搜寻太上真身的踪迹。

最终在冰火崖找到了神身。

那是一处极炎与极寒交织的绝壁,悬崖之上生长有建木,建木是建造通天塔的主材料之一,为采建木,每年不知有多少人命丧绝壁。

云昭拎起手指敲了敲桌:“青金矿和建木都是用来造塔的。”

神身行动靠的是本能。

离开青金鬼城之后,他本能地去了冰火崖。

云满霜点头道:“那里出现了水镜,镜中发现太上尊者。”

云昭:“哦……”

被封印,还掉水镜里面了,真惨。

陈平安若有所思:“冰火崖地处西境大荒,从前是西瑶池,就是那个天下第一美人白玄女的香火地,她想跟咱们人皇联姻来着!”

“咳!咳!”云满霜面色古怪。

云昭敏锐眯起双眼:“阿爹?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云满霜愁出了抬头纹,求救地望向赵宗元——如今有那个婴儿在,赵宗元的位置可谓一目了然。

赵宗元清了清嗓子,主动出来扛雷:“小侄女,是这样的,遇风云与我去了近处,观察那绝壁之上的水镜,在镜中看见了人皇。联姻的事实在是八笔没一撇,只是西瑶池百姓一厢情愿的念想,人皇赴约,应当只是一探究竟。”

云昭一看赵宗元这表情就猜到:“人家怂恿他娶天下第一美人,他高高兴兴就去了?”

“也不是这么说……”赵宗元抬高双眉,“小侄女你先别生气,找着人再说。”

云昭笑眯眯:“我才没生气。”

反正又没成,他还把人家给杀了,她生哪门子气?

赵宗元摸了摸鼻子。

是,你是没生气,只是四方阁里的空气它自己就冷了。

这只鬼悄然转身,默默向太上祈祷:太上尊者,您就……自求多福吧。

*

数日之后,云昭抵达冰火崖。

那一面水镜镶嵌在极寒与极炎交织的万丈悬壁上,反射出冰与火的光芒。水镜旁边嵌有一道巨大的剑痕。

冰火绝壁之上,时而可见苍青的建木浮出。

采集建木九死一生。

稍不留意,要么被冻死,要么被烫死,或者跌下深渊,摔个粉身碎骨。

遇风云闻讯赶来。

他化出龙身,驮上云昭和陈平安,掠到近处。

镜中世界里一片混乱。

不少人在相互厮杀,放眼整个西瑶池大地,四处都能看见硝烟血火。

云昭问:“东方敛在哪?”

“不知道。”遇风云老实摇头,“这几日,都哞见着。”

“哦,这些人为什么打架?”她好奇地问。

陈平安道:“因为白玄女身体里藏着个恶魂,夜晚恶魂会占据白玄女的身体,四处作乱。白玄女每到黄昏都要把自己封印起来,不许恶魂危害百姓。但是就总有些不长脑子的人崇拜恶魂,偷偷给恶魂上供香火,被人发现,自然要打起来。”

“哦。”

陈平安摸着下巴说道:“白玄女是举世皆知的善神,要不是被恶魂拖累……唉!”

云昭望向一处人潮密聚的祭坛。

男女老少一个接一个登上祭坛,走到祭坛正中,拿起放置在祭台上的刀,毫不犹豫地自刎!

鲜血飞溅,死者神情英勇无畏。

“嘶!”陈平安瞪大双眼,“这些人,拿命祈求咱们人皇与白玄女双修,帮助她压制恶魂!人皇不答应,他们就死给他看。”

云昭眼神发冷。

遇风云震撼得龙角猛晃:“以死相逼,这不是道德绑架哞?”

云昭心下一定:“我进去了!”

她掠向水镜。

*

落入水镜之前,云昭默默在心里盘了一遍。

他当年既然杀了白玄女,这白玄女定不是什么好人,就像北天神君一样。

杀了北天神君就能破掉水镜,同理,要把他从水镜里弄出来,只需要杀掉白玄女。

目标清晰。

她念头一转,又想:那个高高兴兴去看天下第一美人的东方敛,自然是三千年的东方敛。

不知道鬼神又附到了哪个倒霉鬼身上。

她得尽快把自家两个太上都找出来。

思忖间,云昭掉进水镜,一阵眩晕失神。

“铮——”

剑气。

凌厉、狠绝、一击必杀的剑气!

伴着这道恐怖的剑息,朝阳独有的光辉唰地铺洒一地。

云昭下意识往后一闪——唰!

眼前一花,她竟然瞬移到了剑气范围之外。

云昭:“……”

怎么回事,她这么强?

等等,这道剑气,好眼熟。

只听“铮”一声长剑入鞘的清越嗡鸣,那道挺拔瘦高的身影背着光,提步向外,正准备瞬移离去。

云昭一眼就认出他是三千年前的东方敛。

她叫住他:“你等等!”

他站定,没回头,语气很不耐烦:“怎么。”

云昭:“……”

不是,他给她一剑,然后转身就走?

她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身上有伤。

定睛一看,他身上也有,伤得还不轻。

两个人这是打了一夜?

不是,他没事跟她打什么架?要杀也应该去杀白玄……

“嘶。”云昭震惊。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白玄女就是她自己。

要破水镜,得杀了她自己。

这水镜世界,歹毒如斯!

见她迟迟不说话,东方敛更加不耐烦:“不必急着找死,天黑再来杀你。”

云昭:“……”

“喂,”她冷声开口,“你不是高高兴兴来见我这个天下第一美人么?”

他似是怔了一瞬,然后笑了。

他冷漠无情地瞬移离去,只凉凉留下一句。

“你这脸,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