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薄情寡义

眼前的画面已经开始消散。

云昭正在大笑,东方敛动了。

她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忽然就被一只又硬又重的手摁住了后脑勺。

他俯身,凑近。

俊美容颜在她眼前放大,他微垂着幽黑的眸,唇角勾起一丝恶劣的笑意,偏头一口咬向她的唇。

他动作太快,极其强势,完全不给半点反抗余地。

云昭呼吸一滞。

被他摁住的脑袋和后脖子泛起一阵酥麻,心尖悸颤,双手下意识抓向他腰侧的衣袍。

抓了个空。

双唇交织之际,他的身影彻底散去,徒留一声极轻、极低的坏笑。

他就这么消失在她眼前。

云昭:“……”

怔怔回神,呼吸里尽是他攻击性十足的气息,她轻轻吸气,那气息便袭入肺腑,叫人心悸。

周围嘈杂的声浪一鼓脑涌向她。

“云姑娘!云姑娘!你没事吧云姑娘!”

“怎么回事,没磕到头啊!”

“你是不是没好好接住她?!”

“我真的接稳了啊!不信,不信你问那个太监!”

云昭感觉行动有点困难,低头一看,只见自己两边胳膊上凌乱地抓了五六七八只手掌,仿佛五花大绑。

她从塔顶摔下来,侍卫们接住了她。

云昭用力站稳:“……我没事。”

嗓音发哑,还有点绵软。

她不动声色轻咳一声,环视左右,找到陈平安:“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嗳!”陈平安拨开看守他的侍卫,屁颠颠跳到云昭面前。

老赵皱了皱眉,用眼神示意两个侍卫上前盯紧了,绝不能让这太监说出对殿下不利的话。

云昭知道晏南天不会让自己和陈平安单独相处,便也懒得耽搁计较。

她问:“我看到了一个将来才会出现的人,为什么?”

陈平安睁大双眼:“在这儿?!”

云昭点头。

“不可能啊!”陈平安一脸震惊,“除非是创世级别的神器,才有逆转时空因果的能力!就像我们上次碰……”

一个侍卫重重咳嗽,打断陈平安。

禁止聊两个人的过去。

陈平安很不爽地瘪了瘪嘴。

云昭脑海里自行补全了陈平安没说完的话——就像我们上次碰到的水镜世界,那是因为整个青金鬼城都是创世神器开天斧。

“创世神器?”她若有所思。

“对!”陈平安非常笃定,“能颠倒时空因果的,只有创世神器!要是这里时空错乱,出现了不属于这个时空的人,那么只有一个可能!”

众人都露出了好奇的神色:“什么可能?”

“那就是,”陈平安指着周围,掷地有声,“这玩意儿,它变成了创世神器!”

众人都嘶了一口凉气,抬头望向这座恢弘壮丽的巨塔。

青金、红骨与建木铸造了八面光辉灿烂的塔壁,其上遍刻符咒,玄光流转。

整座巨塔通天彻地,只待有朝一日复连天地。

它确实是个神器。

“但是那不可能。”陈平安猛摇头,“世间只有一个创世神器,那就是盘古大神用来开天辟地的开天斧。不是我说,就区区凡人蝼蚁造个塔,也配?”

众人:“……”

众人都没把这话放在心上,只有云昭的心脏一阵阵发沉。

她都见到“未来”的东方敛了,这意味着通天塔确实变成了创世神器。

倘若是东方敛干的倒还好,可要是不是呢?

他提醒她黄泉邪骨藏在别处……莫非与它有关?

云昭思忖着问:“通天塔始终不能连接天地,为什么?”

“通天塔是死的嘛!”陈平安道,“我说多少次了,没有器灵,神器就是个死摆设!喏,就像那个刑天剑是吧,要不是我,它有啥用,唵,它有啥用你说!所以它需要器灵,器灵!”

这话听着实在很不靠谱,侍卫们一时之间也不知道需不需要打断陈平安,只好求助地望向侍卫长老赵。

老赵脸色也很纠结。

殿下既要这太监替他办事,又生怕这太监提醒了云姑娘过去的事。

既要又要,为难的还不都是他们这些做手下的。

“咳咳,那个,”老赵硬着头皮强行岔开话题,“也不知道外面的情形怎么样,殿下那边怕是不容易。”

“是啊是啊,”另一名侍卫连连点头,“你我知道那升仙画面是黄泉镜投照而来,可是京都百姓却不知晓。殿下破坏祭祀,恐怕要变成众矢之的。”

陈平安很不爽地嘀咕:“真破坏了倒好,关键他也没本事破坏啊!”

众人:“……”

确实是白白把自己置于风口浪尖了。

陈平安愁得直揪头发。

晏南天不中用,那眼下这状况就彻底打成死结了——破不掉封印,太上出不来,太上出不来,破不掉封印。

死循环。

更别说那祭坛还在召唤黄泉邪骨。

简直无解又恐怖。

云昭忽有所感:“黄泉邪骨,它有没有可能变成器灵?”

陈平安双眼一亮,醍醐灌顶:“啊!说不定真能行!先前不是说要龙么,龙可不就是聚天地精华而生的灵物?这黄泉邪骨虽然至阴至邪,但它灵性啊!它做器灵,我觉得行!”

云昭心头一凛。

通天塔迟迟建不成,皇帝却要死了,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召黄泉邪骨来做器灵,也不管会不会给世间带来滔天大祸。

想通这一层,众人后背都起了白毛汗。

“走!去找殿下!”

*

通天塔外,气氛古怪。

这世间谁不向往成仙成神,谁不想要长生不老?

亲眼见到神迹之后,许多人心思浮动,盘算不休——祭了旁人,换自己脱凡登仙?这很难不让人意动。

晏南天皱紧眉头,语带讥诮:“人啊,本性如此,自私自利。”

侍卫们谨慎地护着他,脸色都很难看。

好不容易造就了这番造反大势,转眼即成空。

殿下今夜此举,既得罪了陛下,又得罪了权贵,接下来要面对什么,谁都不愿深想。

晏南天垂着眸,双手拢在袖中,指尖轻轻叩击。

他很清楚,这些人已经蠢蠢欲动,只要有第一个人摈弃所谓的道德道义,站出来喊一声“继续祭祀”,人们便会纷纷应和。

就这么败了么?

父皇啊父皇,终究是老谋深算。

这么反将一军,骑虎难下的便成了自己。

身后传来脚步。

晏南天一边转身一边扬起笑容:“阿昭。”

她的脚步声他从来不会认错。

云昭微虚着双眼,视线掠过人潮。今夜注定是个不眠夜,整个京都倾巢而出,所有的眼睛都看着这里。

晏南天扬袖护住她,低低道:“这些人看见‘神迹’,已经鬼迷心窍,我败了,该向父皇负荆请罪。”

云昭挑眉:“不是吧,你这就认输了?”

晏南天苦笑:“还能怎么办?”

封印破不掉,大势也去了。

总不能靠着身边这三猫两狗的心腹强行造反。

“看着!”云昭调动体内真气,掠到高处,大声问道,“成仙的场面大家都看见了吗?”

她这一嗓子就像炸进了油锅。

人群顿时沸腾。

“看见了!”有人兴奋地喊,“看见了!”

云昭蓦地转向塔座前方的“祭品”,问:“你们也看见啦?”

方香君站出来,目光复杂地盯着云昭,扬声道:“看见了!”

人群又是一阵哗然。

“这些人都是祭品,怎么可能成仙?撒谎,这女子一定是在撒谎!她想躲祭祀!”

“不错!快把这些祭品送进去!”

晏南天拉住云昭,沉声道:“没用了,都做着成仙美梦。”

云昭敷衍地拍了拍他手臂,示意他稍安勿躁。

她把嗓门放得更大:“所以,每个人都有机会成仙!但是!”

场间一静,众人都竖起耳朵听她说话。

云昭道:“大家都亲眼看见了,皇帝要用百姓来祭祀,储君却认为权贵子弟承载了更多气运与香火,应该让他们来祭。大家说,应该听谁的?”

人群顿时大乱。

“储君!”

“当然是储君有道理!王公贵族世代享福,也该轮到他们为天下人牺牲一次吧!”

“储君!听储君的!”

“哪个当官的想动储君,便是与我们老百姓为敌!”

“对!”

与百姓相比,权贵毕竟人太少,在这种场合下他们发不出什么声音。

云昭偏头瞥向晏南天,挑了下眉尾。

她悄声道:“怎么样,我给你把水搅浑。皇帝此刻敢动你,就是公然与百姓为敌。”

晏南天扶额轻叹:“很好。只是有一样——我犯了错,目前已经不是储君了。”

云昭:“……一样一样。”

事已至此,晏南天已经别无选择。

他深吸一口气,低低交待左右。

很快,布在人群中的探子有意煽风点火,局势更是乱成一团。

闹到这般田地,今夜是不可能继续祭祀了。

在晏南天的默许下,各家利落出手,早已准备好的人手一拥而上,把自家的“祭品”抢回家。

*

返回东华宫,晏南天没换下出行的衣裳,坐等宫中宣召。

他微微用盏盖撇走茶沫,摇头轻叹:“百姓愚昧,轻易就被牵着鼻子走。”

“话不是这么说。”云昭轻敲桌面,“换成你,要是什么内幕都不知道,两眼一抹黑,还不是只能听信别人?”

晏南天:“……此番凶险了。”

云昭只觉莫名其妙:“你绑上权贵时不觉得凶险,绑上百姓就凶险了?”

晏南天苦笑摇头。

云昭一本正经地教他:“难道你不曾听过一句话,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

晏南天:“……夫子讲这话的时候,你趴在案桌睡觉,被罚抄,忘了?”

云昭理直气壮:“罚抄记住那也是记住。”

晏南天扶额,正想伸手弹她脑壳,宫中来人,传他觐见。

他缓缓起身:“我去了。”

云昭没心没肺地并起两根手指挥了挥。

*

到了禁城外,却见山下乌泱泱跪满了人,仿佛一片巨浪。

“殿下,”心腹悄声提醒,“那都是为您请命的百姓。”

晏南天微微挑眉:“如此。”

垂眸理了理广袖,挺起腰背,大步踏入朱雀门。

进了大殿,身上便是一重——毫不掩饰的威压与杀机锁定了他。

晏南天只能当做不知道。

皇帝歪倚在龙榻上,见他进来,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

敬忠公公立在一旁,厚重的眼皮冷冷垂着。

晏南天下跪行礼,无人叫起。

他便跪着说道:“父皇实不该行人祭召邪之事,恐怕酿成大祸。儿臣并未将此事传开,还望父皇悬崖勒马。”

皇帝与敬忠公公对视一眼,两个都笑了。

“不是你不想传,传出去没人信罢了。”皇帝叹了口气,“小云昭倒是有几分急智,就这么把朕架到了天下百姓的对面,朕成坏人了。”

晏南天叩首道:“不关云昭的事,父皇责罚儿臣一个便是。”

皇帝疲倦地阖上眼睛,手指动了动,示意敬忠处理。

敬忠公公冷笑:“谁敢责罚储君殿下呀。储君殿下可是深得民心呢,您瞧瞧,外头百姓都跪满了,您要是有个闪失,这九重山不得被人掀喽!”

晏南天只对着龙榻磕头:“儿臣绝无异心。”

“陛下已经乏了,储君殿下您请回!往后这些日子,您便好好在东华宫中闭门思过罢!”

老太监把“储君”二字咬得要多阴阳怪气有多阴阳怪气。

晏南天:“是。”

居然只是幽禁。

望着晏南天退出宫殿,敬忠蹲坐到龙榻旁边,给皇帝枯朽的身体渡入真气。

敬忠轻声道:“陛下无需烦心,老奴已经安排妥当,往后人祭便由明转暗,绝不会再出半点差池。”

许多,皇帝喉间鹤皮动了下,发出个模糊的字音:“嗯。”

*

夜色掩住了晏南天的神情。

他眸中冷光微闪,轻声交待心腹:“别苑那边动手吧,做干净。”

“是。”

他闭了闭眼,藏好情绪,深吸一口气,提步踏入东华宫。

“我回来了,阿昭。不用担……”

他失笑,收声。

这小魔王,哪有半分担心的模样?

她托着腮,正望着窗外发呆。

他走到她对面坐下,自己给自己沏了杯茶解渴——指望她是指望不上了。

眼前忽然掠过行天舟上的画面。

她细致妥帖,喂那阴神一盏茶。

手指陡然捏紧,在杯盏发出细微破裂声时,晏南天疾疾停手。

他告诫自己:‘不,不能与她计较。我与她的今日,来之不易。’

举杯,一口吞饮,压下阴戾的妒焰。

“阿昭。”他放下杯盏,哑声开口,“如今,只有一条路了。”

云昭扬了扬下巴:“你说。”

他盯着她的眼睛:“请岳父配合……刺杀父皇!”

云昭:“?”

晏南天微叹:“风险很大,实不该将岳父拉进漩涡,只是形势如此,实在没有办法了。”

云昭摆手:“不是,这不是重点。”

晏南天虚心请教:“那重点是?”

云昭正色申明:“云满霜不是你岳父,你别乱叫。”

晏南天:“……”

他倒是从善如流,“请云将军配合,刺上。阿昭以为如何?”

他微微悬起了心脏。

“可以啊。”云昭一口答应,“但你有计划吗?”

晏南天喉结滚动,指尖轻微一颤:“……有。”

云昭:“说来听听。”

晏南天心中沉沉一叹。

该来的,终究是躲不掉。

“你知道的,父皇病倒之后,疑心很重。”他把视线投向窗外,“如今他敢信的,除了敬忠之外,只剩你爹了。”

他扯着唇角轻笑了下。

“他自己薄情寡义,作成了孤家寡人,却总惦念着当年时光。他曾经与你爹有过约定,待你我的孩子出世,两位亲家定要欢聚一处,扔掉俗世种种,痛痛快快饮一场酒。”

晏南天一点一点抬起眸光。

他的眼睛很冷,叫人骨缝生寒。

他缓声道:“刺杀他,这是唯一的机会。在他这辈子最信任的人身旁,在他多年来最放松最愉悦的时刻。云将军,他会愿意吗?”

云昭与他对视。

半晌,她轻声道:“人生总有很多不得已。”

晏南天:“好。”

“但是。”云昭皱起了眉头。

晏南天手指微蜷,胸腔开始缩紧。

云昭眨了眨眼:“你跟我,哪来的孩子。”

他端出了毕生演技,愁眉苦脸道:“怀胎要十月,自然不可能变出来。所以没办法,只能委屈我了。”

云昭:“?”

晏南天叹气:“牺牲我清白的名声,就说我偷偷养了外室,生了个私生子。”

云昭表情复杂:“……”

“而且,”晏南天叹气,“云将军也得牺牲风评,我那外室,得是云将军从前留下的私生女。如此,才能生造出一个既有晏氏血脉,又有云家血脉的孩子。”

他故作平静地凝视着她。

口中泛起一阵苦涩。

他仿佛站在悬崖边,寒风不断穿透他的心脏,又冷又疼。

他真心害怕。

怕她因此想起那些事,将他打落万丈深渊。

等待的每一个瞬间,都是万般煎熬。

云昭的神色总算是动了下,她唇角微抽,一脸无语:“你这不是偷情故事,是鬼故事。你父皇能信?”

晏南天微微晃神。

风从窗外来,掠过他汗湿的衣背,激起一串串麻凉。

他不动声色深吸一口气,垂眸淡笑:“我自有办法让他信。”

云昭:“哦。”

对坐片刻,她挑了挑眉,神秘兮兮地八卦道,“哎。”

晏南天心中悄然叹了口气:“嗯?”

云昭乐呵呵道:“你那外室,藏哪儿?怎么认识的?好不好看?说来听听!”

晏南天:“……”

看着她那双漆黑明亮、满是愉悦、一无所知的眼睛,他一时间竟不知道自己该喜该愁。

“快点呀!”云昭催促,“编一个我听听!”

晏南天:“……不。”

云昭很不高兴:“你真没劲。”

晏南天微笑摇头:“嗯,我没劲。那种糟心故事,这辈子也不要给你听。”

他只觉心脏被撕成了两半,一半承受着凌迟之刑,另一半却在飘然狂欢。

阿昭……阿昭!

他盯着她,自虐一般想象她有朝一日得知了真相,自己惨笑着,扯开胸膛,撕出心来给她看的样子。

可真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