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暖风拂过庭下花树。
云昭摁住额角,轻蹙眉心,一阵头晕目眩。
神魂仿佛被掏空。
晏南天起身绕过窗榻,走到她身边:“别硬撑,睡一觉就会好。”
云昭竖起手,制止他触碰。
她忍着疼咬破指尖,撩起衣袖,在左边手腕写下“通天塔人祭”五个血字。
她低下头,死死盯着这一行字,一字一顿告诉晏南天:“我会记得,手腕上有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你若动了它,休怪我疑心病重,与你鱼死网破。”
晏南天垂眸失笑。
他挑眉问:“阿昭是在担心,我不爱江山爱美人,不去以身犯险,甘愿做个万年储君,只与你双宿双栖?”
云昭只盯着腕间的血字,不说话。
晏南天叹息:“你对我的‘深情’可真有信心。但是阿昭,一个男人若是沉溺于温柔乡,失去进取之心,是要让人瞧不起的。我不会那样。”
她抬头望向他。
她的视线很明显在摇晃,她扯了扯唇,强撑着冲他扬了下手腕:“反正我会记得这里有东西!你最好别碰。”
晏南天颔首:“知道了。”
云昭神魂疲倦,扶着窗下矮案起身,摇摇晃晃走向床榻,一头栽了进去。
右手紧紧攥住左臂。
手肘再往上,便是那一片染了药汁、还未干透的布料。
*
云昭醒来已是第二日。
头还有些疼。
她睁开双眼,恍惚间对上了晏南天的视线。
他坐在床榻边缘,垂眸看着她。
好一会儿,两个人都没说话。
终于,晏南天微微勾唇,浅笑轻嗔:“怎么傻乎乎的?”
他的眸光在不自觉地轻颤,他无意识地掐住掌心,掩饰狂乱的心跳。
云昭盯着他,眉头一点一点皱了起来。
晏南天的心也不断往下沉。
事到临头,再沉稳的人也难免心慌,生怕那药不起效果。
“晏南天。”云昭缓声叫他。
这一霎,晏南天只觉自己站在了断崖边缘,只等她开口宣判。
她皱起眉头,迷惑不解:“你怎么变这么丑了?”
晏南天:“……”
半晌回过神,他难以抑制地笑出声。
看她沉下了脸,他仍然止不住笑,唇畔眼角堆满笑纹:“……小云昭,你就只想对我说这个?”
“不然呢。”云昭嫌弃道,“你怎么回事?老了好多!”
“……”
晏南天笑到捶床。
半晌笑够了,他扶着腿,晃悠起身,取过打磨得剔透的玉镜照了照自己。
瘦削,苍白,唇色惨淡。
回眸仔细看她,见她颜色更胜过从前。
心脏忽一痛,然后泛起密密麻麻的喜悦。
他走回床榻旁,落坐,广袖沉沉铺到她身边。
“小没良心。”他道,“我出门那么久,坐了行天舟,你也不懂得关心一句。”
他深深望进她眼底。
云昭:“?”
她见鬼一样盯着他:“晏南天你不是吧,坐个行天舟,到你嘴里怎么跟坐牢似的。”
晏南天:“……”
他不自觉地蹙了蹙眉。
“阿昭。”他微微偏了下脸,笑着摊牌,“我为何坐不得行天舟,你不是知道么。”
云昭一脸莫名其妙:“你怎么就坐不得行天舟了。”
晏南天瞳仁微震,皱眉问:“你不清楚我为什么难受?太湖,游舫,太监……”
他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吐。
他定睛观察她的反应。
她毫无反应,甚至有一点不耐烦。
云昭:“说什么怪话,你有病就去吃药。”
晏南天:“……”
她不知道。她竟不知道……原来一年前,她根本不知道那些事。原来那天她只是气极了,故意那样说。
他误会她了。他以为她当真一点儿也不在意、不心疼。
突如其来的惊喜击中了他,仿佛飘上云端。
晏南天忍不住一个劲儿地笑。
眼角唇畔全是笑纹。
“不是,”云昭面露嫌弃,“你怎么老了这么多?”
晏南天:“……”
他揉着额心,心下苦笑,这笑漾到脸上,却真心实意,灿烂愉悦。
“知道了,”他叹,“我会好好拾掇。这不是急着见你。”
云昭:“哦。”
她低下头,视线不经意落到自己手腕上。
“……唔?通天塔人祭?”她读那行血字,抬眸望向他,“这什么?”
晏南天扬手,拍了拍她的脑袋。
“你发现了父皇的大秘密。”他点着头对她说,“着急逃跑,撞到头,忘了事,变成一个小傻子。”
“你才傻子!”
“对,我傻子。”晏南天微笑起身,“傻子收拾打扮去了,你就一个人留在这里胡思乱想吧。”
云昭:“哎?!”
他果真便走了。
云昭才不会胡思乱想,她叫来了侍卫长老赵。
老赵表情有点复杂,不太敢看她的眼睛。
“那个……事情是这样的,云姑娘。”老赵硬着头皮道,“陛下大祭通天塔,您去凑热闹,似乎发现了不得了的东西……随您一起去的几个兄弟都没能回来,您昏迷之前,坚持写下这几个字,吩咐谁也不许动它。”
他报了几个死在楼兰海市的侍卫的名字。
云昭:“哦……”
老赵深吸一口气:“殿下得知您出事,第一时间便赶了回来。医师说您碰了脑袋很可能会忘事,有什么不清楚的,您问我便是。”
云昭:啧。
编得还有模有样。
“所以我发现了皇帝老儿的阴谋?”云昭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嗓门,“皇帝老儿是不是要杀我灭口?”
老赵:“……您放心,有殿下在呢,绝不会让您出事。”
云昭问:“哪怕造反?”
老赵头皮硬了又硬:“……对!”
“行,我知道了。没事了。”
“那属下告退。”
良心不安的老赵逃也似的离开了寝殿。
*
云昭泡澡时,随手把浸了药汤的衣裳也扔进池子里。
倚着白玉池壁,浑身都不畅快。
这池子,整个白惨惨,泡起来相当不得劲。
浴池自然要镶金嵌玉,翡翠色的水,夜明珠在池底下闪,多漂亮。
起身时,又是一阵嫌弃——晏南天给她备下的衣裳颜色寡淡,完全不是她想要的大红大绿织金线。
没劲。
*
晏南天挑衣裳挑了大半天。
指尖触过那些贵重滑凉的衣料,唇角止不住一阵阵漾开笑意。
梦一般的良辰美景。
令人无限沉溺,又叫人战战兢兢。
生怕梦醒。
他最终挑了玄色的袍子。那一日从鲸落海回来,他便是穿着玄色。
从这里,重新开始。
他仔细束好发冠,熏了一点檀香。
“我好看么?”他问。
伺候的宫女吓一跳,连忙回道:“殿下翩翩君子,温润若玉。”
晏南天垂眸笑笑,唇畔仿佛有春水化开。
桃花眼盈着笑,他提步走出偏殿。
到了廊前,他忽然站定,偏头,吩咐手下:“去查,当年我替下的那个太监,是不是没死干净。”
暗卫垂首:“是!”
晏南天眯了眯眸。
宫灯在他身后,背着光,神色晦暗不明。
当年他扮作太监与生母见面,出事之后,生母身边原本的那个小太监自然是被他处理掉了。
他虽是个不受宠的皇子,毕竟也是皇子。杀个小太监,根本不是事。
阿昭从哪里得知当年旧事呢?查出来,处理干净。
从前犯下的错,他不会再犯一件。
他再往前一步,走到了灯火灿烂的地方,眉眼温润,风仪万千。
“阿昭。”
她坐在窗边的身影仿佛从前。
当她转过头,他却感觉一阵陌生。
还没等他蹙眉,云昭先发制人:“晏南天。我怎么感觉好陌生。”
晏南天心脏一颤。
他疾步走到她身边,垂眸叹气:“我是瘦了不少。”
她摇摇头:“不是说你,我说我自己。”
她望着宫灯,眼睛里流露出一丝货真价实的迷惘。
她还记得自己那个时候吃了一天一夜闭门羹,再见到他,感觉便是陌生。
不是他陌生,而是她。
她不知道该怎样和他说话,不知道该用什么姿势走上前。
那时的心境,用在此刻,也适合。
不会让人起疑。
她偏头望着他的眼睛:“我好像忽然就不知道应该怎么跟你说话了。你说奇怪不奇怪?”
晏南天心脏抽搐着疼。
“没事的,”他慢慢说道,“就是太久没见面,通天塔的事,吓着你了。”
云昭:“哦。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他沉吟片刻,把她失去记忆之前说过的计划再说了一遍。
“……总之,先把人祭的事情捅到光天化日下,然后走一步看一步。”
云昭感叹道:“没想到你这么正义,我以为你会站你父皇那边呢。”
晏南天唇角动了动,笑叹:“倒也不是正义。谁让我找了个闯祸精。不帮你能行?”
云昭眯着眼笑,小腿一晃一晃,把榻缘踢得咚咚响。
“阿昭。”他在她对面落坐,倾身,认认真真看着她的眼睛,“这件事风险太大,我连一成把握都没有。”
云昭不以为意:“哦,那算了。”
晏南天垂头笑了笑:“那可不能算啊。”
云昭没精打采:“你又说没把握。”
他阖下眼睫,掩住眸中一闪而逝的冷光,嗓音带上了无比温和的笑意:“祈求太上保佑就好了。”
他蓦地抬眸盯住她,眸底有幽微暗光流转。
云昭愣住,手里的杯子差点掉了下去。
她错愕开口:“晏南天,你什么时候这么迷信了。”
他望着她,一瞬不瞬。
云昭噗地笑出声:“你是不是忘了我得罪过太上。”
“是么。”他意味不明,“我忘了,什么时候?”
云昭得意洋洋:“小时候我爬神龛假冒太上,还给我爹揍了一大顿!”
晏南天微笑:“无事,太上大人有大量,不会跟你计较。”
他起身,绕过来拉她。
“来,”他侧眸瞥着她笑,“我已让人备香,你我虔诚向神明祈福。”
云昭坏声道:“那我给你父皇求个大凶。”
“好。”
二人来到偏殿。
晏南天从宫人手中接过燃起的青香,双手执香,向着北面拜了三拜,然后将香端正插入紫金兽首香炉。
他沉声道:“太上请保佑我与未婚妻云昭诸事顺遂。”
唇角微微勾着笑,“顺便保佑我二人幸福美满。”
云昭:啧。
这是向情敌示威来了。
他就真不怕把那个家伙气活。
晏南天又拜了拜,侧眸,瞥向云昭,示意她上前。
云昭一脸不情不愿。
晏南天把香塞到她手上,她只得恹恹上前,很没正形地拜了拜,拖声拖气:“太~上~保~佑~”
把青香往炉子里一插,歪的。
“行了吧?”她问。
晏南天用眼神示意:祈福。
云昭抱起双手放到唇边:“哦。保佑皇帝老儿诸事不顺,大凶特凶!”
她盯着香。
没断。
她眨了眨眼,无声向他念叨。
‘猜猜我哪来的灵力制造幻象呀太上!’
‘是不是没猜到!’
‘你的元阳!’
“啪。”香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