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大祭,禁飞。
行天舟停在城外,云昭刚一落地,便有人来接。
再见晏南天,恍若隔世。
他穿一身玄黑的华服,白了很多也瘦了很多,双颊略微下凹,形容憔悴。唇边眼角隐约竟能看见极细的纹。
看见她,他那双琥珀色的桃花眼骤然亮起,仿佛被惊艳。
云昭摆摆手:“开门见山吧,弯弯绕绕我听不懂。”
晏南天愣怔一瞬,失笑:“边走边说。”
云昭:“哦。”
他往侧面退出半步,挽袖抬手,示意她请。
云昭自然不会跟他客气。
远远便能看出京都十分热闹,高阔的城墙门楼都挂满了祭幡,大红大黄大紫大蓝,撞色明艳浓烈。
人潮拥挤,路旁时不时有人燃放烟花爆竹。
还未进城便踏着纸屑。
这情形倒与云昭想象中不同,她以为京都该是气氛紧张、戒备森严。
晏南天往身后望了望,随口问:“那个侍卫没跟你回来?”
云昭:“遇风云?没。”
晏南天佯装吃惊:“他是遇风云。”
云昭偏头看他,见他装得也不是十分用心,也就是客气客气。
她嗤地一笑:“屠龙阵白摆了吧?”
晏南天苦笑着扶了扶额,扬起手,轻轻一挥:“听见了?去撤。”
“是。”侍卫垂首退下。
陈平安听得瑟瑟发抖。
这可不就是龙潭龙穴吗!
晏南天主动向她解释:“南君陵,哑叔在撞断的墓桥上发现了龙鳞痕迹。”
云昭:“哦。”
南君陵墓中,鬼神把晏南天等人拉进幻象,她与遇风云、陈平安趁机溜出去炸了座庙。
时间紧、情况急,冲回墓殿时,遇风云把白玉桥的石栏撞垮了一半,留下了纰漏。
果然老早就被这狐狸盯上了。
先前他不动,只是因为她家太上在。
“别这么看我。”晏南天垂眸笑,“你不是也猜到我猜到了么。”
一串鞭炮在云昭脚下炸响。
晏南天没替她挡,只笑笑地站在一边。
浓烟弥漫,周围不知不觉隔离出了一圈无人地带。
“两个消息。”烟雾模糊了他的脸,神色看不分明,嗓音是带着笑的,“父皇快死了。通天塔快成了。”
云昭脸色微沉:“哦。”
二人默不作声往前走了一段。
“他用了秘法,具体细节我不得而知。”晏南天淡声开口,“大祭持续百日,百日之后,通天塔成。”
云昭蹙眉:“你确定?”
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我只能确定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
那位帝王的寿数,就只剩这么多。
他必是要破釜沉舟的。
“通天塔成,仙神下凡,点化世人登仙。”他垂了垂头,“届时,我父皇便是新任人皇。这种事,你应该不会答应吧?”
云昭唇角勾起冷笑。
真是给这些东西脸了!点化人皇,他们也配?
她家太上那是自己拎着剑一路杀出来的。
不过即便心里一万个不屑,她也深知形势险恶——皇帝一个凡人,便能够凭借通天塔与秘法限制神身,更遑论那些仙神?
那些东西,必是她家太上的仇敌。
“当年人皇斩杀魔神,诛其魂魄,以十座神殿镇其三魂七魄。”晏南天望向云昭,“都给你放得差不多了吧。”
云昭:“啧。”
晏南天:“我只是提醒你,父皇也知道。”
云昭:“哦。”
他停下脚步。
转身,垂眸深深凝视她,神色认真:“我只能护你到这里,你现在掉头离开,父皇不会知道你回来过。”
云昭径直往走前,一步一步踏向熟悉的九重山。
晏南天并不意外,他低头叹了口气,大步追上她。
“见过父皇,你我再细说。”
*
永和宫。
皇帝歪坐在龙榻上,眼窝深陷,脸上有一股续命灵药强行吊起来的精神气。
他眯眼看了云昭一会儿,恍然道:“是小云昭回来了。太上尊者可还好么?”
云昭道:“你给他风光大祭呢,能不好。”
“哦……”皇帝毫不脸红,“对,朕可是把压箱底的宝贝都敬献尊者了。是不是啊,敬忠?”
老太监敬忠公公连忙笑吟吟道:“正是呢。”
皇帝抬手拍了拍龙榻扶栏:“云满霜实在不像话,这么久没个消息,你娘都发愁病倒了。敬忠,可曾给朕的二弟妹安排妥当?”
敬忠公公躬身道:“老奴岂敢不尽心?湘阳夫人那儿有御医们照看着呢。只是……近日需要静养,不宜打扰。”
云昭心下冰冷。
皇帝这是准备一条道走到黑,装也不装了。
没有什么能比他自己的生死更要紧,他会用强硬的手段排除一切威胁和阻碍。
皇帝望向晏南天:“太上尚未归位,你给朕把小云昭照顾好了,不得有失!”
晏南天垂首应道:“是,儿子知道。”
“朕乏了。”
“父皇保重龙体,儿子告退。”
*
一路沉默。
宫墙高阔,威压沉重。
踏过青石地砖大道,出了禁城,沿山道往东走,便是熟悉的东华宫。
宫门阖紧,晏南天放下绷了一路的肩膀,笑着告诉云昭:“不用担心,湘阳夫人精神得很,成日在那骂人。不好骂父皇,便骂云满霜。”
云昭:“哦。”
西殿两扇大门敞开,仿佛避嫌。
云昭不问,晏南天也不好主动开口提温暖暖,二人沉默着踏入正殿。
一应陈设与当初一模一样。
她用过的东西他都留着。物是人非,恍若隔世。
他请她坐下,挽袖抬手沏上茶。
云昭问:“没给我下药?”
晏南天失笑:“我是那种人?”
云昭面无表情:“你是。”
“不。”他道,“我不来阴的,我都明火执仗。”
云昭:“……你还挺自豪。”
他笑着轻轻摇了下头,取过她面前的茶盏饮下,一滴不剩,翻空杯给她看,“放心了?”
云昭的目光变得十分古怪。
晏南天:“?”
她一脸无语:“要是里面有那种药,你喝了那种药,我怎么就放心了?”
晏南天:“……”
他往榻栏一倚,“给你透个底。我想要的,是与你回到从前。但凡还有一点希望,我也不愿意跟你闹僵。”
“啧。”云昭直言,“你就是欺负我家太上不在。”
晏南天笑:“是,那又怎样?你需要我帮忙。”
“行。”云昭点点头,“说吧,你的打算。”
晏南天重新沏好茶,推给她。
他望着她笑:“我那日说的话,你终究是听进去了。”
在凉川时,他曾向云氏父女交过底。
皇帝不死,太子永远是太子。
皇帝若成了万寿无疆的人皇,他这个最有出息的儿子一定没有好下场。
晏南天绝不想看到通天塔修成。
云昭哪怕信不过他的人品,也不会怀疑他的野心。
在这件事上,他确实是天然盟友。
他盯着她,眼神复杂。
“你这次就是回来找我的,云昭。”他缓缓开口。
云昭:“对。”
他很慢很重地点了点头,然后又极轻地摇了下头,唇畔勾起一抹自嘲的惨笑:“你是当真把我放下了。”
云昭:“对。”
他嗓音干涩:“连恨都没有了。那个人,他就这么好?”
云昭:“对。”
晏南天怒:“你是个回音壁吗对对对。”
云昭:“……哦。”
他点点头,神情好气又好笑:“行,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你没心没肺。说正事——我怀疑,通天塔里面正在搞人祭。”
云昭神色微凛:“哦?有证据。”
晏南天眯眸,透过黑木雕花大窗,遥遥望向通天塔的方向:“有一些,但不是直接证据。若是能在光天化日之下揭发此事,定能打乱他的步调——如今上下一心,万民同祭,得先破除这个神圣金身,下一步行事才能方便。”
云昭沉吟点头:“不错。”
“人祭之事一旦暴露,朝廷内外必有反对声浪,趁他分心无术,你我便可以把湘阳夫人接出来。”
他知道云昭在意什么。
一听这话,她果然冲他笑了笑。
晏南天眸光发软,不自觉地随她一起笑。
云昭拍板:“那就行动!”
看着她眉眼放光、神采熠熠的样子,他只觉胸腔中那颗心脏一阵阵钝痛。
她就这么放下了,把他一个人留在原地。
晏南天收敛笑容,硬下心肠,缓声开口:“云昭。”
云昭:“嗯?”
他轻笑道:“做这件事,我要冒太大的风险。一旦失败……不,哪怕成功,我再脱不了身了。”
云昭敷衍安慰:“没事,我会让太上保护你。”
晏南天:“……”
他深吸一口气,向她陈述利害关系:“父皇已是孤注一掷,哪怕暴露了人祭之事,遭遇铺天盖地的反对声,他也必定冒天下之大不韪,强行推进祭祀。”
云昭懂了:“祭祀终结之前,我家太上来不了。”
晏南天颔首:“是。我只能站到风口浪尖,与造反无异。”
云昭眨了眨眼睛:“你辛苦了。”
晏南天:“……”
他扶额笑。
“阿昭。”他道,“我这是在自寻死路。若不是你来,我绝不会走出这一步。我付出这么大代价,你又打算付出什么呢?”
云昭认真道:“我全力助你。”
晏南天低着头笑:“那可不行啊。阿昭,这件事我不是非做不可,但你是。”
云昭眯了眯眸。
他缓缓抬起双眼,图穷匕见:“我赌上性命,你也要拿出相当的诚意。不然没有这种好事的。”
云昭:“你说。”
他倾身,手肘压在矮案上,靠近她。
“我手上有一副药。”他定定望着她,额角有一根青筋在跳,“服下它,便会忘记这一年来发生的所有事情。我原打算自欺欺人,服了这副药,忘记这一年来发生的一切,只当你死在外面了,把你当作亡妻,惦念一辈子。”
他盯着她,目光轻闪。
他声线温柔到阴毒:“但现在……”
云昭立刻便明白了:“你现在想要我吃了它,忘记你和温暖暖的糟心事,也忘掉我和太上之间的事。”
晏南天微笑:“对。我只有这一个要求,你可以考虑。我方才说了,我不跟你来阴的。”
“不用考虑。”云昭面无表情,“药,拿来。”
他沉下脸,盯了她好一会儿:“你想清楚了?”
云昭冷笑:“我不吃,你会帮我?”
晏南天直言:“不会。”
“那还磨蹭什么?”
“好。”
晏南天扬袖,拍了拍双手。
两个人沉默坐在窗榻,他盯着案桌上的茶盏,她东望望,西看看。
这东华宫与她当初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
回到当初吗?
时间点滴流逝,日影走过一格窗棂,白玉盏装盛的汤药端了上来,放在云昭面前。
她的指尖轻轻拨动这只盈润的玉盏,汤药散发出奇异的香。
她问:“自欺欺人你也高兴?”
他道:“高兴。”
“行。”云昭盯着他,缓缓举起手中的杯盏,放到唇边。
当着他的面,仰头一饮而尽。
晏南天睁大双眼,一瞬也不曾错过。
他盯着她,看着那汤汁点滴落入她花瓣般的唇中,尽数咽下。
他陡然出手!
云昭:“嘶。”
他捏开了她的嘴巴,动作急切,略带粗暴。
他上上下下察看,确认她没把药藏在嘴巴里面。
他的手指开始发颤。
她喝了,她真的喝了。难以置信,但她真的喝了。
“阿昭……阿昭!”他松开手,蓦地掩住心口,狂喜到疼痛,“阿昭!”
云昭不动声色,把空掉的白玉盏放回案桌。
眼前仿佛看见了那个家伙嘚瑟的样子。
大婚夜,交杯酒。
东方敛挑眉坏笑——没想到吧,从举杯开始,都是幻象!
她现在也会这一招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