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年前的东方敛消失在视野尽头。
“怎么样,我是不是谁也没看上?”
鬼神一脸得意,不动声色地捏了捏云昭的指骨。
第一次和姑娘这样十指相扣,感觉……就一言难尽。
他得很小心地收着力道,生怕一不注意把她软玉似的手指捏断。
这么强忍着,心就很痒,恶劣的坏意一股一股往上冒,很想捏痛她,看她哭唧唧。
身体里仿佛有两个小人在打架。
捏她?不行。捏她?不行。
云昭:“……”
她侧眸瞥他,他立刻弯起眉眼和唇角,没心没肺地冲她假笑。
这家伙。
他并不知道她什么都看见了。
——他以为她只看到他在陇阳道意气风发、漂亮杀敌的样子。
她却看见他变成血人,看见他惨遭同伴背刺,看见他“尸身”站在那里便能震慑万千敌军,看见他拖着血淋淋的脚步走向已经被屠城的家乡。
——在北天境,他挑捡着高光场面,让她看他杀生证道,手刃仇敌。
她却用厉鬼昭的眼睛,见过他的孤注一掷与破釜沉舟,见过他身上燃烧的血与火,他并不介意死去,只要拉上仇敌。
——他让她看他功成名就,带着神剑与神笔衣锦还乡。
他并不知道她看见了他在凉川画青楼的样子。
懒淡、冷倦。
他在世间的所有羁绊尽数化为飞烟。熟悉的亲朋、乡邻、苦主(他做过江湖骗子)全部死绝,仇敌也死了,那时该有多寂寞。
他的心境,她其实可以共情。
所以那个玉……她真的可以不在意。
那个时候的他,如果能有一份羁绊,那应该是他心底全部的温情了。
云昭心情复杂地看向东方敛。
他笑吟吟告诉她:“你也听到了,我没想见哪个活人。烛龙笔画的是我娘生前待过的地方,见她最后一面。”
他正色补充,“那个玉,我没送人。”
云昭问:“你娘的花魁选上了吗?”
东方敛愣住。
他忽然一惊,睁大双眼,见鬼似的盯着她:“你怎么知道?我连这个都给你说?我什么时候说的我怎么不记得?”
云昭:“你就告诉我选上了没有。”
他想了好一会儿,愁眉苦脸道:“……没注意。当时心思不在。”
云昭:“哦。那你有没有看见我?”
他愣了下。
旋即,噗地笑出声。
幽黑的眸子弯了起来,唇角压都压不平。
云昭迷惑:“我说正经的,你在笑什么?我问你,你画青楼的时候,看没看见我?”
她这么一说,他更是眉飞色舞。
为了忍住笑,他那冷硬的、带着剑茧的手指不自觉地一下一下捏她,把她手背捏红了一片。
云昭:“?”
“媳妇。”他轻咳一声,正色道,“媳妇。我能理解,你希望我想见到的人是你,用烛龙笔把你给画了出来,但是。”
云昭:“……”
“但是那会儿你还没出生呢,我哪能认得你。”他艰难忍住笑,一本正经地对她说,“要是有你,我肯定就画你!”
云昭:“……”
怎么说呢,她好像一不小心真就撞进了他的画里。
以烛龙笔为媒介,三千年后的她,短暂邂逅了三千年前的他。
只是,他记忆里既然没有她,说出来倒像是她自作多情了,这家伙能把尾巴翘到天上。
不说。
她仰起脸,冲他假假地笑了笑:“所以合欢玉牌当然也不是给我刻的。”
他把头点到一半,陡然僵住:“呃,媳妇。话也不能这么说……”
云昭笑笑地表示自己并不在意,然后把牵在一起的手往回抽。
东方敛不情不愿放开手。
方才十指相扣,他得刻意收着力道,生怕捏断她那二两小骨头,憋得他浑身难受。
此刻不用忍着了,手里却空得更难受。
他手指微动,摁住剑,把剑柄捏来捏去,心里一阵暴躁。
‘没事刻个什么鬼玉!惹我媳妇生气!’
她不高兴的时候其实很明显,笑容假假的不及眼底,身上香味也会变淡,就跟个晴雨表似的。
哄人,他是真不会。
他的思路很简单。谁惹她,他杀谁。
问题是惹她的人是自己——这就给他整不会了。
沉默中,记忆幻象消散。
细雪碎碎落了下来,有一片停在她眼角,被她肌肤的温度融成晶莹的小水珠。
像一滴泪。
偏她还在笑,笑得明艳动人。
那一瞬间东方敛是真对他自己起了杀心。
他认真道:“我可能就是看人家两口子感情好,一时兴起,买那个玉。”
云昭挑眉:“你说清平君和微彤。”
“嗯。”他潦草点点头,皱眉道,“我和他们其实也不熟,像清平君那种小白脸,放平时我肯定是看不上眼的。你都不知道,他装模作样的样子就很像那个……”
他蓦地收声。
云昭:“像哪个?”
东方敛很想给自己来一剑。
他真不是跟她翻旧账,就是一时嘴巴快过了脑子。
三千年前那个清平君,挺像晏南天,而且……
云昭敏锐地眯起双眼:“像晏南天?”
虽然幻象里清平君本人只现身了寥寥数面,但她隐隐约约也有那么点感觉——清平君忍气吞声与弦月神女周旋时,就有点像当年被她“强取豪夺”的晏南天。
东方敛:“……”
媳妇太聪明就是这点不好。
他生无可恋地叹了口气:“是。而且他姓晏,本名晏清平,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云昭:“哦……”
他道:“我当年眼光是真的差。”
话一出口,顿时感觉不妙。
“不是,媳妇,我没有内涵你。我说我自己。”他越描越黑,“我也不知道哪根筋没搭对,居然跟那小白脸一见如故,莫名其妙就觉得他合眼缘,愿意带上他一起玩。你说我眼光是不是不太行。”
云昭:“……”
她想了想,道:“你离开凉川,往西去。去哪儿了?”
陈平安刚好走到边上。
他忍不住插了一嘴:“凉川往西便是西境大荒啊,三千年前叫西瑶池,是白玄女的香火地。咦对了,当年白玄女可是第一美人,与咱们人皇也算是郎才女……”
后脖子忽一凉。
陈小太监百无禁忌:“……貌!白玄女还有意联姻来着!只可惜她被魔神给杀了!这个是有明确记载的,我可没有冤枉那狂魔!”
云昭:“哦。”
东方敛:“哦。”
还好还好,三千年前的自己把这坑给填上了。
“说起来……”陈平安若有所思,“那个合欢玉,第一道剑痕的成色还有点雷气,应该就是杀了北天神君之后不久的事。难道咱们人皇的初恋正是白玄女?!”
遇风云痛苦扶额:“……”
陈平安毫无求生欲:“哎呀呀,原来人皇斩杀魔神,既为公义,又报私仇!”
鬼神都要气死了。
云昭微笑:“正好阿爹要回西境,咱也顺路过去炸个庙。”
她偏头望向东方敛,语气温柔可亲,“你觉得怎么样?”
东方敛斩钉截铁:“行!”
他才不心虚。
既然那个什么玄女是他杀的,自然不可能喜欢她。
他这个人,向来敌我分明。
*
离开夜照便察觉不对。
进入青城鬼城时分明是冬天,出了四季如冬的夜照,发现外面竟是炎炎盛夏。
“这……”
陈平安倒是淡定自若:“正常正常,开天斧乃是创世级别的神器,在它里面待了那么久,外头时间流速自然不同。”
众人都露出了没见过世面的表情。
老柳憨憨问:“里面几天,外面就几个月啦?这么稀奇?”
“那可不好说。”陈平安老神在在,“哪怕过了几十年我觉得也正常吧……”
众人齐齐嘶了口凉气,纷纷露出焦心的神色。
云满霜和云昭对视一眼,急了。
“阿秀!”
“阿娘!”
一路飞掠到有人的城池。
开口向城中老者询问年月时,众人嗓音都在颤。
老者:“七月初二!”
众人追问:“哪年?”
老者:“俺六十这年。”
众人:“……那是哪年?”
老者:“就是俺六十岁这一年!”
边上来了个读书人,文绉绉道:“永泰廿二。尔等蛮夷乎?”
众人总算松了一口气。还好,没跨年,问题不大。
*
一行人埋头疾奔赶到凉川主城,叫来官员一打听,发现问题大了去了。
云满霜失踪数月,西境刚好爆发了百年未遇的凶兽潮。
原本还能勉力抵抗,直到皇帝把九皇子派去领军。
短短数月,防线一溃千里。
云满霜大怒:“晏老七怎么派了这么个草包!”
赵宗元冷笑:“非草包也。只镇西军恶于凶兽也。”
老柳翻译:“将军的兵,比凶兽还凶恶。”
云满霜虎目眯紧:“为了削我镇西军,甘愿放入凶兽,践踏山河?这皇帝,不要也罢!”
赵宗元附掌而笑:“正当如此!”
水镜世界里,云满霜做国主,他给他当国师,兄弟双剑合璧,剑指天下,何其畅快!
*
遣人返回京都报平安,众人乘上飞舟前往西境。
西境的太上神殿已经淹没在滔滔兽潮之中。
遇风云化龙,一掠而下。
神魂再跃龙门,已然今非昔比。
一身黑鳞泛着金光,甫一现身,龙吟威压便将周遭凶兽镇压在地,一动也不敢动弹。
第七座庙同样炸得轻轻松松。
沉默多时的鬼神缓缓吐出一口鬼气,拎起指骨,往云昭肩膀一敲。
眼前的画面续上了。
身披黑袍,拎着黑剑的东方敛从凉川方向来。
就在离开凉川、踏入西境的时候,他忽地笑了笑。
神色懒洋洋,随手摸出那块合欢玉,拎起刑天剑,用剑尖刻下了几个字。
【你想得美】
他挑了挑眉尾,自言自语:“什么鬼,也敢大放厥词。小心别被我逮到。”
鬼神一脸无辜:“看到了吧,什么情况都没有,我说他就是失心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