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亡羊补牢

三千年后的夜照,天寒地冻,大雪纷飞。

雪树上一串串挂满漂亮的冰凌,在阳光下折射出绚丽的光线。

霜花的影子投在雪地,明暗交织,斑驳陆离。

老柳撑了一把大黑伞,把他自己和赵宗元遮在底下。

他本该和青金鬼城里的阴魂一样,尘归尘,土归土,散落成遍地平平无奇的黄沙。

幸好他命不该绝。

在水镜世界里,他硬顶着雷击撕咬北天神君,侥幸未死,成功淬炼了魂魄,也算是因祸得福。

如今他是个阴尸。

云满霜忍着两腮鸡皮,看了看老柳,又看了看他身侧的空位(赵宗元),沉声开口问道:“鬼,晒不得太阳?”

“是啊是啊!”老柳憨笑着,把一只手探出黑伞外给他看。

天空雪云密布,只透下来少许冰凉轻薄的光。

便是这样温和的阳光,一触到老柳手背皮肤,立刻灼出一小片血淋淋的伤。

鬼怕日光。

云满霜瞳仁猛一颤。

那段记忆里,濒死的自己躺在尸堆,周遭弥漫的血腥气在烈日下不断蒸腾,浓得呛人。

阿昭……变成了厉鬼的阿昭,就这么站在烫人的日头底下,全身都渗出血来。

她就这么血淋淋地看着他。

原来傻姑娘并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样冰冷淡漠。

她忍着烈日灼身之痛,送他最后一程。

云满霜心脏蓦地一抽,酸涩和心疼在胸腔膨胀,喉头梗住,鼻眼发酸。

他蓦地抿紧唇,迅速闭上滚烫的双眼,把头拧开。

老柳愕然盯着将军微微发抖的宽肩,半晌,呆呆眨了下眼睛:“将军,俺就是给你看看,俺这手也没有很疼,你咋还心疼哭了昂?”

这整得,鬼都受宠若惊了。

云满霜:“……滚蛋!”

*

心情沉重的云大将军走到闺女身旁。

云昭站在一株冰雕玉砌的雪树下,正在跟东方敛说话。

“昭昭。”云满霜喊她。

云昭回头,笑眯眯脆生生道:“阿爹!”

云满霜鼻子一酸,硬挤出个笑脸:“老柳他们,都怕太阳,会晒伤……”

他心疼地看着她,千言万语不知该从何说起。

“啊!”云昭跳了起来。

她蓦地偏头望向东方敛,亡羊补牢:“你要不要伞?”

“……”东方敛疲惫假笑,“不用谢谢。”

“你不怕晒?”

“我什么水平。”

“哦……”云昭后知后觉,“原来浑身火辣辣是太阳晒的啊?”

云满霜:“你才知道?”

云昭老实点头:“嗯,我以为鬼就是这样。我做鬼的时候都没躲过太阳。”

云满霜:“……”

白心酸一场,走了走了。

看着岳父走远,东方敛伸出手,拍了拍云昭的背。

这父女两个都不会隐藏情绪。

一个心疼得要哭了,另一个笨拙说谎,不想对方愧疚。

东方敛本意是安抚她。

但他忘了自己手很重——“砰砰!”

云昭给他拍得踉跄往前摔。

他眼疾手快,立刻拽住她胳膊把她拎了回来。

臂骨“咔”一声响。

云昭:“……”

东方敛毫不尴尬地扬了扬漂亮的眉毛,干笑:“体质不行啊,回头我帮你多练练。”

云昭:“……”

她恨恨盯他片刻,忽然想起云满霜过来之前,她的第六感曾经微妙地动了下。

她察觉到,他有事瞒着她。

他在夜照做过对不起她的事?

云昭眯了眯眸,凑近,温柔笑道:“东方敛。”

他面露警惕:“……嗯?”

她说:“三千年前,没有我。”

他的眼角跳了下,慢吞吞点头:“嗯。”

她若无其事:“你在夜照,有遇到喜欢的姑娘吗?”

他否认得飞快:“没。”

她友好地问:“那你刚刚在心虚什么?”

她的态度实在是温和可亲,就好像与他一道懒懒倚在红绿织金的窗榻,有一搭没一搭说话。

气氛岁月静好,东方敛一时不察,着了道:“不就是那个玉……”

云昭眯眸:“哦——合欢牌。找到心上人,便刻下情诗,成婚之后挂在帐子里的那个玉!你买玉了,是不是!”

东方敛:“嘶。”

云昭微笑:“不是说历史上人皇与北天神君交好么,这个‘北天神君’是谁呀?你杀光了北天老狗的儿子,那继任者便是弦月神女了?”

她意味深长,“你跟她好?”

“怎么可能,”东方敛冤枉死了,“我跟清平君好。”

云昭惊恐地看着他:“……”

“不是,”东方敛都气乐了,“你给我带沟里。我意思,外间以为与我交好的那个‘北天神君’,是清平。”

云昭气笑:“怪我?”

东方敛忍无可忍,拎起指骨,敲她的头。

*

云昭再一次看到了夕阳下的山林。

鬼神站在她身后,闲闲揽着她的肩膀,向她展示他曾经的杀戮时刻。

真实的历史上,弦月神女并没有离开神山。

东方敛杀了北天少君和三公子之后,立刻转头离开夜照,养伤去了。

云昭:“……跑了?”

东方敛:“这叫战术撤退。”

云昭看着那道身影消失在北天边境。

她若有所思:“水镜世界里,北天神君受到点拨,这时便开启了大神通,封锁全境,亲自追杀。”

“嗯。”

他敲了敲她肩膀,掠过大段无意义时光。

东方敛第二次回来时,杀了个北天神君麾下的小仙,借用了受害者的身份。

云昭:“……”

好一个阴人。

身为北天第一通缉要犯,他明目张胆回到北天,还把人家给他安排的任务完成得十分漂亮。

过了一阵,他居然凭本事晋升了——升成了弦月神女身边那个仙侍心心念念想要成为的副统领。

云昭看得无语又好笑。

“我要是不搞事,还能往上升。”鬼神遗憾得真情实感。

云昭:“……”

成为副统领的东方敛找到了清平君和微彤,说服他们合作。

“我那时候怎么想的,”鬼神嫌弃道,“你看这个清平君,弱不禁风一小白脸,我竟然带他玩。”

云昭坐在神殿琉璃顶脊上,托腮望着下方这些人。

弦月,清平。

清平君换了个魂,气质便大相径庭。

她不得不承认,东方敛这个家伙虽然猫嫌狗憎,但那一身气度属实是碾压众生了。

与清平君本人相比,“清平君”完胜。

鬼神轻啧一声,凑近:“怎么回事,你用弦月神女这身体的时候,还吃美颜丹?”

云昭:“……”

行吧,难得狗嘴吐一次象牙,姑且就算是夸她了。

东方副统领很快就在神山制造了第一起血案,弄死二公子,嫁祸给老四。

他还凭本事被任命为调查官。

自己查自己。

云昭:“……做你的敌人,真的会很头疼。”

鬼神笑吟吟:“媳妇永远是自己人。”

“哦。”

她淡定把视线转走。

她心想:但那个玉牌可不是给我准备的呢。

东方副统领成功坑死了四公子。

正当云昭以为他会顺顺利利弄死五公子和弦月时,东窗事发了。

他冒充的那个人,尸体意外被发现。

身份暴露。

北天神君得知通缉了多时的要犯东方敛竟然就藏在自己眼皮底下,还升了官,气得一连轰碎了三座神殿。

东方敛开始逃亡。

这一段,云昭肩膀频频被敲。

跳过了所有狼狈的、血糊淋拉的场面。

他对自己的形象要求很高,又要能打,又要帅气——整个逃亡过程云昭一眼也没看见。

再次现身时,他已经拿到了刑天剑。

北天神君依旧小看了他,只把他当成一个有小聪明、会使阴招的人间修士。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那些东西不够看。

于是北天神君犯了所有大反派都会犯的错——狮子搏兔,未用全力。

一次一次派出高手,一次一次用上更强的法宝和法阵。

虽说把东方敛逼得十分狼狈,数次死里逃生,但每次都让他喘过了一口气。

有这样的生死陪练,东方敛迅速成长。

一次绝境之夜,他的黑剑终于睁开眼睛,完成极限反杀。

他收到了清平君的消息。

北天神君用怨魂阵召来望月神女的魂魄,夺舍了弦月。

清平君认为这是一个好机会——只要能找到几样珍稀的材料,微彤便能制出蛊毒,放在弦月神女身上,渡给北天神君,败他功力。

东方敛去了烛龙渊,大战烛龙。

他运气不错,烛龙腹中正好有一条小毒蛇在化龙。

一人一蛇,一里一外,联手杀掉了烛龙。

在剑灵的强烈要求下,他取走了烛龙心精以及微彤需要的制蛊材料。

剩下整具烛龙尸体都归小毒蛇。

哦,小毒龙。

它弯着眼睛和蛇吻冲他笑,尾巴一甩一甩,示意它记住这个人情了。

东方敛返回北天地界。

为了将制蛊材料送到清平与微彤手中,他与北天神君麾下神将神侍来来回回周旋。

打不过就躲起来修炼,修炼完了继续打。

因为好一阵子没有儿子去世(?),北天神君再一次放松了警惕,只让手下人马追杀东方敛,自己则忙着与夺舍了弦月的望月神女睡觉。

能要脸的时候,人多少还是会要点脸。

这一出乱伦丑闻外人并不知晓。

名义上弦月仍和清平君是夫妻,只每夜前往北天神君的寝殿厮混,直到怀孕。

微彤用烛龙丹制成的蛊毒渐渐控制了弦月神女的身躯,隐而不发,只待时机。

这期间,东方敛在两个内应的配合下再一次潜上神山,杀了五公子。

他与北天神君正面打了一架,没打过。

他佯装失手,重伤吐血倒飞,借力遁到了千里外。

北天神君回过神开启大神通,已然来不及。

云昭恍然:“这就是东方敛和厉鬼昭并肩战斗的那一次。有我在就能赢。”

“嗯。”鬼神亲热地握了握她的肩,“就缺了我家媳妇!”

云昭瞥他一眼。

心道:你三千年前,可没我这媳妇。

这一次试出了北天神君的深浅。

三千年前的东方敛开始磨剑。

此刻北天神君总算正确认识到了对手的强劲,他用大神通封住全境,整座神山倾巢而出,围猎东方敛。

好一场旷日持久的血战!

他拎着黑剑,杀遍整个北天境。

遇上北天神君,则避而不打。

人间,凉川义军打出了人皇的旗帜,带领百姓起义,连战连捷。

香火源源不断涌向东方敛。

终于,他有了与北天神君一战之力。

那一场大战惊天动地。

小毒龙消化了烛龙之后,也前来参战,喷了北天神君一脸毒。

清平与微彤的布置也派上了用场。

那一边给北天神君传讯,骗他说望月生下了一个先天圣体的神婴,乱他心神,给他退路——即便北天神君现在的身体战死了也没有关系,他已经有更好的容器。

微彤则用蛊毒控制弦月神女的身躯,接近北天神君,引动染到他身上的子母蛊毒。

众人齐心合力,总算破掉了北天神君的护身雷与大神通。

东方敛一剑斩落,终结一代神祇。

这一战之后,弦月神女便成了北天唯一的继承人,得到了香火权柄。

她这个神身虽然很强,却因为没有自主神魂,被蛊毒轻易操纵。

北天实际上便掌控在了清平君与微彤的手中。

与人皇交好的,就是这样的北天。

云昭点头,恍然:“哦……”

东方敛拎起指骨想敲她,被她一把攥住了手指。

“哎媳……”

“嘘。”云昭微笑,“该看你买合欢玉了。”

她一边说,一边很强势地把自己的手指扣入他的指缝。

十指相扣,禁止乱敲。

东方敛眼皮微动,眉尾不动声色一挑。

“行。”他压着唇角,“反正你也抓不到我把柄。”

云昭:“……?”

这话说的,她还非得仔仔细细看个清楚明白了!

她眯了眯眸,把他牵得更紧。

东方敛一本正经目视前方。

啧,跟他的手相比,她的手指实在是又细又软,生怕一不小心就捏断。

这媳妇,实在黏人,不牵又不行。

一人一鬼手牵着手,跟随东方敛,一路往凉川方向去。

“烛龙笔!烛龙笔!”黑剑睁眼大叫,“快给我画天材地宝啊啊啊!”

三千年前的东方敛漫不经心:“这玩意儿想要什么都能画?”

黑剑:“神魂方面的!像我需要的魂玉啊,精魄啊,都可以!快给我画啊!”

“人呢。”他懒洋洋问,“想见什么人,也可以?”

黑剑:“死人,神魂,可以!”

他没什么表情,看上去有点冷倦,完全没有逆天弑神之后应有的意气风发。

他似乎有点迷茫,有点失落。

“那行。”他微微笑了下,“我也没想见哪个活人。”

他踏入风中。

进凉川之前,他随手,买了一块合欢玉。

云昭遥遥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边境。

他穿着一身黑袍。

她认出来了,这个神色懒淡冷倦的、刚杀完人的杀神,正是她在凉川看见的那一个。

他画了青楼,见自己去世的母亲。

用烛龙笔,实现心愿,见自己,想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