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哪哪都好

东方敛尴尬到手指抽筋。

不是,生离死别呢,她居然能叫错名字?!

这是得有多稀罕自己?

‘不。’东方敛告诉自己,‘我是个有原则的男人,清平以诚待我,算我兄弟。兄弟妻,不可欺。我和她,不可能。这辈子都不可能。’

‘今日一别,再不要见面。往后替兄弟暗中关照她一些便是。’

云昭并不知道自己给年轻的东方敛造成了多大困扰。

她感觉自己非常冷静。

她冷静地给他渡灵力,冷静地对他说话,冷静地没哭。

他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动了下,指尖似蹭似敲,轻轻擦过她的手。

云昭恍惚一瞬。

眼前短暂地掠过几幕摇晃破碎的画面,一闪即逝——是北天神君的记忆!

云昭一个激灵醒过神,目光蓦地望向他右手摁住的脑袋。

他拿到了北天神君的记忆。

这就意味着……老狗已经死了。

死了,水镜却未破!

他放在那颗脑袋上的手已经在缓缓往下坠。

“东方敛!”

云昭急促地吸了一口气,顺着自己方才喊出的那一嗓子继续往下说,“杀了四公子,快!”

东方敛恍然:“哦……行。”

原来叫他名字是干这个。

得知北天神君已死,云昭立刻就确定了一件事。

望月陵里,北天神君已然撕掉了所有遮羞布。他根本不在乎人伦,望月与弦月对于他来说,都一样只是生子容器。

所以望月神女“成功”夺舍归来时,他的欣喜若狂,不是为了她。

再想想他对生出一个完美儿子的疯魔执念……

答案呼之欲出。

他厌弃自己长了褶皱的脸、不再年轻的身体、不够完美的资质。他想要换一具更好的神躯。

望月母女就是他的探路石。

望月夺舍弦月成功,意味着此计完全可行——他激动得两眼放光,是因为这个。

他定会给自己准备好怨魂阵。

平日最看不上的四公子,眼下就是他的第二条命。

他死了,但没完全死。

所以水镜未破。

*

东方敛将魂血抹上刑天剑,闭目掐诀。

“嗡——铮!”

威压轰然荡遍神山。

只一瞬,他便锁定了目标。

身形一晃消失在原地,呼吸之间就拎回了一个表情呆滞的脑袋。

他办事从来都是这么利落。

身首分离的四公子甚至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对上云昭视线,他还迷茫了一下。

然后才死。

云昭:“……”

她紧紧扣住“清平君”的手指,捏了捏他,大声说道:“就要结束啦!”

仿佛有一潭死水吞掉了她发出的声音、弄出的动静。

他毫无反应。

等待的时间总是异常煎熬。

水镜仍旧不破。

怎么会?

云昭心脏忽地错跳了一拍:“……微彤!”

东方敛垂着眉眼,很快就把逃到山下的微彤抓了回来。

两个女子再一次对上视线。

微彤目光闪烁,别开眼,抿唇道:“为什么不让我走?”

东方敛也露出了好奇的神色。

云昭开门见山:“你腹中的孩子还在?”

微彤眼神又闪了下,疾疾抬手护住腹部,警惕道:“怎么?”

那一日她已下定决心不要这孩子,不曾想弦月忽然被望月夺舍,为了对付望月,用掉了那枚落胎猛药。

在那之后,每时每刻提心吊胆,没有心思顾上这事。

而方才……

她轻轻咬了下唇,蓦地抬眸看向云昭:“你说过,要不要它,我说了算。我,我想留下它来。”

她飞快地撇了一眼“清平君”,哑声道,“它也有可能是清平从前留下的。”

东方敛眼角跳了跳。

云昭面无表情:“我只说三句话。”

微彤抿唇,点点头。

云昭:“北天神君会夺舍这个胎儿。”

微彤先是一惊,旋即冷静下来,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信。

云昭:“清平君不爱你。”

清平君明知道北天家得罪不起,还用微彤做挡箭牌。

要么是天真单蠢——相信弦月神女愿意放手成全他们夫妻情深。

要么就是坏——不想背负抛弃妻子另攀高枝的名声,便只能“被逼迫”。

至于他的妻子微彤会遭遇什么?那都是北天家做的,关他什么事,他多么深情,多么无辜。

云昭相信微彤不会不明白。

微彤眸光又闪了下。

北天神君说清平君早就知道不能碰弦月时,她也在场。

云昭想到的,她自然也能想到。

但是……她刚才明明在逃跑,却忽然做了一个极其古怪又逼真的梦。

她梦见,自己怀的竟是清平君的孩子,在未来,她会与清平君联手,让这个孩子成为新的北天神君。

她不敢信,直到亲眼见证北天神君当真死于东方敛之手,她不得不信。

她意识到自己腹中这个胎儿名义上是北天少君的遗腹子。

北天神君一死,这孩子便是神山的继承人。

换作任何人,都愿意赌一赌这泼天的富贵吧?

云昭一看她的眼神就明白了。

“最后一句。”云昭眸色冰冷,“我说这些,只是因为先前你我并肩战斗的情谊,其实我已经没有时间等你了。”

微彤瞳仁收缩。

云昭望向东方敛:“杀了她。”

她这几句话之间其实并没有多少间隙。

东方敛的思绪还停留在狗血八卦上——

震惊!这女子竟怀了清平君的种!

什么!夫妻多年他竟从未爱过!

他正在猛猛吃瓜,忽然接到云昭杀气冰凉的眼神,后背忽一麻。

虽然她的要求有点离谱。

但是。

他这个人,向来帮亲不帮理,毕竟她是“自己人”,自己人行事,总有道理。

瞬移,捏住微彤颈骨。

“咯嚓。”

这种死法不会有任何痛苦。

腹中本该是胎儿的东西,突然发出了极其凄厉的尖叫。

“嘶!”

东方敛一个激灵,提剑刺下。

云昭耳畔传来清脆的破碎声——哗啦啦!

眼前一切如梦幻泡影般消逝,云昭紧紧扣住他失去温度的手。

东方敛蓦地回眸,瞳仁微收。

*

“呀啊啊!什么鬼玩意儿,我杀!我杀杀杀!”

陈平安的尖叫声震得众人微微倒仰。

恍惚回神,眼睛一时无法适应鬼城朦胧暗青的光线。

云昭心脏惊跳,视线还未恢复便急急转头寻找:“东方敛!东方敛!”

刚从明亮处过来,什么也看不清。

忽地,一只冰冷坚硬的大手摁住了她的眼睛。

她屏住呼吸:“……东方敛?”

“嗯。”懒洋洋的声音,泛着点哑,很好听。

他垂眸看着她。

准确说,看着自己挡在她眼睛上的手。

看见她的眼神,他鬼使神差就伸手摁了过去。

她看起来……就要碎掉了。

那个眼神差点儿杀了他。他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明明一个鬼没有心脏,心口却跳着扯着疼,又刺又烫。

多看一眼,要出鬼命,干脆捂上。

他不动,云昭也没敢动。

周围有人在说话,陈平安、遇风云、云满霜……

仿佛回到了热热闹闹的红尘人间。

她的眼睫一下一下扫过他的掌心,她小心地问:“你没事?”

他短促回应:“嗯。”

嗓音有点飘。

她依旧站在原地,他依旧摁着她的眼睛。

那么大一只手,遮得她什么也看不见。

她感觉有视线落向她的嘴唇。

仿佛有质量。

心跳错乱一拍,身体不自觉地轻颤,唇也轻颤。

她看不见他喉结滚了滚,挑眉,强行挪走视线。

再看,怕要忍不住亲她。大庭广众的,不行。

他忽地移开那只手。

他笑吟吟凑到她面前:“怎么样,吓到了吧?”

云昭前一刻还一片漆黑的视野里,陡然就撞进他那张好看得惊天动地的脸。

猝不及防,吓了个倒仰。

他环过她后腰,把她勾了回来,“怎么一惊一乍。”

云昭:“……”

“哎,媳妇。”他抬起双手,捏住她肩膀,俯身下来盯她眼睛,兴奋道,“媳妇!”

一看他这表情就没安好心。

云昭把眼睛转走,不理。

他捉着她,歪身,找到她眼睛,一脸坏笑:“你倒是说说,我怎么个完美法?”

云昭:“……”

她把眼睛转向左,他立刻移向左。她把眼睛转向右,他又跟着移向右。

主打一个脸皮厚。

“别不认账。”他笑得要多无赖有多无赖,“你说的话,我听得一清二楚,每个字都记得,要不要我给你背一遍?”

云昭:“……”

这什么玩意儿!

她果断闭上眼睛,完全不理他。这死皮赖脸的家伙竟然拿手指撑她眼皮。

云昭大怒:“东方敛!”

众人都被惊得一跳。

云满霜呵呵打圆场:“没事,没事。”

老柳认真点头:“没事,没事,将军家,家风就这样。”

云满霜:“……”

众人:“……”

云昭恨恨盯住眼前这个没脸没皮的家伙。

这人,长得有多好看,就有多可恶。

“害羞什么,”他很欠揍地说道,“那不是你眼光好。”

云昭:“……”

“大方点。”他挑眉,坏笑,“说说,你夫君我,到底有多完美?”

云昭生无可恋地抬眸盯他。

她呵地假笑,冲他弯起眉眼,大幅度重重点头:“嗯!除了穷、嘴贱、没文化以外,哪哪都好!”

笑容僵在某人唇角。

好半晌,他缓缓眨了下眼睛:“……哦。”

好像被夸了,又好像没有。

*

“哎,”有人问,“你们有没有觉得光线暗多了?”

“因为水镜碎了啊,它刚才在这儿反光呢!”

话音未落,便觉不对。

整座青金鬼城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色,失去颜色的地方,那些游荡千年的阴魂一只接一只倒下——化成了遍地沙土。

陈平安一蹦三尺高:“器灵跑了!这真的是阴阳造化之力!它是开天斧!就是开天斧!”

众人倒嘶一口凉气,望向周围:“开天斧?它在哪?”

“都是啊!整个都是!”陈平安蹦蹦跳跳地扬起双手来比划,“就这整个!整个!都是它!”

众人面面相觑。

云昭抬头望望高不见顶的苍穹,环视望不到边际的四面八方。

她觉得自己应该是露出了一点很没有见过世面的表情。

众人:那可不?这场面,谁见过啊。

他们可是从凉川一路过来的,这儿都是夜照地界了。

若这整个都是开天斧,那这创世神器压根就不是人类能染指的东西。

远处忽然荡起一道通天彻地的剑光。

云昭双眸一亮:“我家太上!”

众人眼睛也跟着一亮。

东方敛侧眸睨她,目光幽怨。

是了,在水镜里,她还跟“东方敛”眉来眼去。

东方敛不就是他这神身?

好气。

她怎么就不嫌那个家伙没文化。

众人眼睛一花。

只见身穿绣绿华袍的太上尊者瞬移而来,一身气度绝世无双。

众人齐齐垂眸不敢直视。

他停在云昭面前,右手递给她。

他的掌心里,静静躺着两枚奇异光粒。一金色,一土色。

“金本源和土本源!”陈平安一蹦三丈高,嗓子尖出了破音,“盘古大神!取金木水火土五行本源,凝成开天神斧,斩破混沌,辟地开天!我就说这是开天斧吧!我都说了!”

云昭小心地接过这两枚听起来很厉害的光粒。

感觉十分奇妙。

似虚似实,非金非玉,若冷若暖。

陈平安俯身敲了敲彻底褪去青金颜色的地面。

“金土两种本源,难怪了。”他啧道,“流沙形态就是土嘛,凝化出来就是无比坚硬的金。人的神魂,也是天地之间自然衍化出的本源,所以可以用人命从金土本源之中置换出纯正的青金。”

众人望向周围。

器灵消失,青金褪色,困在这里的阴魂也要尘归尘、土归土。

“知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云昭问,“水镜里的世界到底是真是假?”

陈平安一下一下缓缓点头:“大概知道!”

云昭双目熠熠地盯他。

陈平安若有所思:“创世神器,可以逆转乾坤。如果水镜里发生的事情让它满意的话,它有本事把它变成真正的历史。”

云昭心头微微惊跳。

她追问:“你的意思是……如果东方敛死了,它可以让这段‘历史’成真?真实世界里的东方敛也会死?”

陈平安神秘微笑着摇头:“如果历史被成功覆盖,那么真实的世界里,就没有‘东方敛’这个人啦!”

云昭虽然不是很懂,但是越思越恐。

所以这水镜,或者说这开天斧器灵,当真是在针对自己这一行人制造杀局?

“还好还好。”陈平安拍了拍胸膛,“有我这么强力的剑灵在,当然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我与人皇,双剑合璧,天下无敌!看,打跑了器灵,还拿到了本源!厉——害!”

云昭:“……”

她小心地拨了拨掌心两枚小光粒,问道:“那这个金本源和土本源,一定很厉害?”

陈平安激动:“那当然了!这是世间第一炼器材料!拿来炼我,我就是天下第一剑!天下第一剑!”

说起这个,遇风云后知后觉:“你进水镜,怎么是个剑?”

老柳憨憨笑道:“太上的剑,太监。”

众人:“……”

说得好有道理。

陈平安气到跳脚。

鬼神笑吟吟揽着云昭往外走:“斩了天照镜,那玩意儿跟着剑一道生成剑灵,聒噪得要死。”

他在善堂一听见那镜子嚷嚷就认出它来了。

他挑着自己的高光时刻以及年轻东方敛的至暗时刻,把分开那段时间的经过给云昭讲了一遍。

云昭也不计前嫌,与他交换情报,说了“原剧情”中他与厉鬼昭并肩战斗的事。

鬼神若有所思。

云昭问:“你拿到北天神君的记忆?有没有发现异常?”

他一下一下敲着她肩膀,沉吟道:“有。先炸夜照庙。”

*

众人顺利离开青金城。

要人有人,要龙有龙,夜照庙炸起来毫无难度。

站在齐膝深的积雪中,东方敛成功拿回了夜照地界的记忆。

云昭紧张地盯着他:“如何?与水镜之中,有何不同。”

“果然。”他笑容微凉,“水镜里的北天神君在梦中受过点拨。他第一时间开启了全境大神通,就是为了杀死‘东方敛’这个区区人间修士。”

真实历史中,东方敛在北天地界待了很久,与北天神君的手下不断周旋。

打不过就躲起来修炼,修炼完了继续打。

没有厉鬼昭,也没有云昭。他在夜照的发育史,可以说是一部摸爬滚打的血泪史。

但结局是好的。

他杀了北天老狗五个儿子,最后也逆天弑神,干掉了老狗。

水镜世界想要改写的就是这段历史。

它提醒北天神君,东方敛将来会杀掉他所有儿子,逐渐成长为他的心腹大患,一生之敌。

它要趁东方敛还未成长起来,将其提前扼杀。

东方敛偷偷瞥了眼云昭。

在真实的历史中,他在夜照,还干了一件事。

这件事他很难向她解释——他拿到烛龙笔,离开夜照前,顺手,在路边摊上,买了那块,合欢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