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入蛇口的“清平君”伤得很重。
他撑着断剑勉强起身,扬起左手,抵住巨蛇上颚,用力将它顶开。
巨蛇呆愣着,也没什么反应。
“嘎——咔——咔。”
蛇口一开,立刻便有恐怖的硫磺烈焰气息铺天盖地涌了进来,把“清平君”熏得微微倒仰。
他眯起眼睛,还没来得及往外细看,就见那熔岩般的烛龙胃液咕噜咕噜顺着被他撑开的蛇嘴边缝往里灌。
“……”
他眼疾手快,“砰”一声合下蛇嘴。
主动被吃。
他缓了口气,扶着断剑,唇角勾起恍惚的微笑:“……蛇外套,两件。可以啊。”
身后忽有阴风挟着重物卷过来。
一条分岔的蛇舌。
“清平君”避无可避,只勉强抬手挡了下,就被蛇舌拦腰抵到了颚壁边上。
“砰”一下眼冒金星。
蛇用舌尖顶住他,然后隆起舌根,封住喉咙口。
“?”
这蛇显然丝毫没有要吃他的意思,正相反,它的举动无疑是在表明——起开,不吃。
“清平君”怒:“不是,都要死了你还挑食?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遇风云:“……”
这什么玩意。简直有毒。
遇风云嫌弃地用舌头把他堵好,以防不小心吞下。
还有硬仗要打。
他身上的鳞片与坚韧的外皮已经消失殆尽,岩浆般的胃液烧进了血肉。
他痛到身躯僵缩,视野中浮起大片大片的红,分不清是熔岩还是自己的血。
当初跃龙门全靠龙鲸爷爷护着他。他藏在爷爷的鳍翼下,穿过一重重火焰龙门,并未承受真正的千锤百炼,轻易便成了龙。
这样的龙身来得简单,缺陷也显著——鳞不够硬,爪不够利,不能腾云驾雾,无法呼风唤雨,也无晋阶的余地。
他本以为自己一辈子就那样了。
不曾想,命中注定就该有这一劫。
今日既是他命中死劫,也是他浴火重生的机缘!
一身皮肉滋滋作响,鲜血涌出,霎时就被蒸干,连带着枯黑的皮肉覆着于体表。
遇风云强忍着剧痛,猛地跃起。
“哗……啦……”
熔岩般炽沸的烛龙胃液发出黏稠的声响。
腾空而起的身躯得到片刻喘息,遇风云咬牙忍耐住非人的痛楚,凝聚全部意志力,强行催生出蠕动的新鲜血肉。
滞空片刻,遍体鳞伤的身躯轰然下坠,“嘭”一声重新落回熔岩炼狱。
那层薄薄的枯黑皮肉一瞬间就被焚尽。
“滋!”
新生的血肉还未长全便遭遇了烈焰。
遇风云痛到魂飞天外——伤口底下新长出的皮肉最是柔嫩脆弱,受不得痛。
浑身新肉滋滋冒出白烟,他的魂魄更是青烟乱冒。
他连挣扎都不敢。一旦挣扎翻滚,只会让身躯与熔岩的接触面变得更大。
此刻已经堪堪悬在生死边缘,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留给他的时间并不多。
新生的血肉很快变得蜷曲焦黑,他不得不强忍着剧痛再一次腾身跃起。
“哗……啦……”
蛇躯蜷缩抽搐。
血肉还未长好就被烧焦,一时半刻间,身体完全没有余力再生长出新肉来,再如何凝聚意志都没有用。
这点时间根本不够凝出血肉!
来不及!根本来不及!
刹那便是生与死。血肉未生,身躯下坠,重重落回滚沸的胃液中——“砰!”
没有血肉支撑,恐怖的胃液顿时撕破焦黑的枯皮,争先恐后钻向骨骼与脏腑。
遇风云痛到浑身痉挛。
“嗤、嗤……”
蛇腹出现一个又一个孔洞。
身躯不断下沉,灭顶之灾已然降临。
他拼命挣扎,却沉得更快。
他没有服输,也没有认命,但意志力并不是无所不能,这世间就是有许多的事情,哪怕拼尽全力,也是徒劳无功。
他在烈焰中绝望挣动。
“咕、咕、咕”,熔岩淹没身躯,淹没下巴,淹过嘴巴,漫向鼻孔……他用尽全力仰起头,不甘心地沉落。
“笃。”
嘴里被什么东西敲了下。
血色视野中,忽然出现一只模糊的巨鲸。
巨鲸回过头,深深看了他一眼,偏偏头,示意他跟上。
‘阿爷?是不是阿爷!’
遇风云浑身一震。
他已经没有力气了,思绪也在涣散,但是日思夜想的亲人出现在面前,无论哪只龙鲸都一定会追上去看看!
他猛然一跃,再一次腾身而起。
‘等等我,等等我,呜呜呜!’
他仿佛变成了当年的小鲸,紧紧追随在大鲸的身后。他忘记了疼痛,双眼睁到最大,用力地盯着那道身影。
‘不要走!等等我!呜哞,等等我!’
眼泪大颗大颗砸落。
大鲸跃起,巨蛇跃起。大鲸落下,巨蛇落下。
即将落入滚烫熔岩之际,大鲸忽然展开双鳍。
遇风云心口有热流蹿动,脱落的血肉之下,骨骼隐隐发痒。
“呼——”大鲸贴着水面滑翔。
遇风云双眼发亮,脊骨蓦然一震!
“呼——咔!咔咔!”
两支骨刺蹿出,如翼般伸展。
他用力扇了两下,身躯摇摇晃晃地向前滑翔。
“呼嗡……砰!”
蹿出一段,身躯失去平衡,斜斜坠落。
落入熔岩的瞬间,烧没了皮肉的下颌处荡出一道剑气,将浸泡在烛龙胃液中尚未彻底融解的蛇骨聚了过来。
巨蛇下腹探出骨爪,一爪拍在同类的骸骨上。
“砰!”
骸骨四散,遇风云借力,再度腾身而起。
血肉一寸寸疯狂生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漫过周身,翼上也渐渐长出了膜。
“呼——呼——砰!”
这一次落入熔岩,便是有备而来的淬炼。
浑身骨骼痛而兴奋地颤抖。
起,落,起,落。
烙伤叠着烙伤,血肉凝着血肉。
忽一霎,他看清了前方的鲸。
它并不是阿爷,而是他自己。
遇风云:“呜……哞!”
金刚般的血肉紧紧贴着骨骼生长,一声清越至极的金石之音响起,在他腹下,生出了第一片金鳞。
*
望月陵。
北天神君带着一身怒气,大步踏入陵寝。
“夫人,我的好夫人……”他的声音阴恻恻回荡在空阔的墓殿,“能不能告诉我,你不肯老老实实待在自己的寝殿,破了本君亲设的封印,跑到这里来,是想做什么?嗯?”
微彤骇得大气也不敢喘。
“赏了你那么多补身子和生儿子的药,怎么全堆在那里没动?嗯?这些日子,本君当真是太过纵容你了!”
脚步声啪地落下。
连接墓室的甬道口,缓缓出现一角衣袍,一只皂靴。
微彤瞳仁颤抖。
她紧张地等待第二只脚落下。
忽一霎,北天神君径直瞬移而入,出现在寒玉棺旁。
微彤的心脏登时提到了嗓子眼。
只见北天神君抬起森然的眼,目光一寸寸扫过,环视整间墓殿。
近了,近了……
视线一扫而过,并未在二人身上停留。
微彤:“???”
一口气吊在了嗓子眼,吞不下,又吐不出。
她怔怔颤着视线,不可思议地偏头望向云昭。
云昭正在全力操纵墓殿幻象。
她的额角绽起青筋,双眼血丝密布,十指轻颤,体内灵力和魂力飞速消耗。
幻象就地取材,墓殿还是这间墓殿,只隐去了自己与微彤的存在。
北天神君狐疑皱了皱眉:“人呢?”
一名仙侍疾步走进墓殿,环视一圈,怔住:“……属下确是看见神女进来的,还有少君夫人。她们没出去啊?”
北天神君反手一掌将他轰到吐血:“要你何用!”
仙侍不敢顶嘴,连忙跪下认错:“属下知罪!”
伏地的瞬间,仙侍表情忽然变得疑惑。
云昭循着他视线一望,心中暗叫不好。
她第一次尝试操纵幻象,非常勉强,根本没有余力及时给吐了血的地砖“补”上血渍。
于是仙侍眼睁睁看着自己吐出的血落到地上就没了。
仙侍:“……”
云昭:“……”
仙侍惊恐地望了望躺在寒玉棺中的望月女尸,腮帮子上浮起鸡皮,抬手,悄悄擦掉嘴角的血。
云昭松一口气:“……”
多亏这人想象力丰富。
暂时渡过吐血危机,云昭就盼北天神君赶紧走。
她的灵力快要耗尽了,头也有点晕。
北天神君却不走。
他抬手把望月神女的尸体从寒玉棺中拎了出来,泄愤般,往地上重重一掼。
“砰!”
那具枯萎花朵一般的尸体无力地颤了颤。
跪在地上的仙侍浑身一抖,想往后躲又不敢。
北天神君暴怒道:“东方敛杀了本君五个儿子,便是锉骨扬灰,亦难解恨!去——立刻把望月找出来,带到本君寝宫,本君要喂她多子丸,让她像母狗一样,一胎给本君补回五个儿子!”
仙侍暗暗吞了口唾沫:“……是。”
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多了句嘴,“君上,四公子,他还在呢。”
北天神君皱眉:“老四没死?”
仙侍嘴角微抽:“……是。”
“唔。”北天神君摁了下额角,“本君气糊涂了。你退下吧。”
仙侍垂头后退。
北天神君冷哼一声,提步往外走。
云昭已撑得头晕眼花。
眼见北天神君的袍尾终于消失在甬道,她松一口气,准备撤去幻象。
忽地,那老狗又瞬移了回来。
云昭:“……”
咬牙切齿,继续强撑。
他衣袖一挥,将方才掼到地上的望月神女拎回棺中。
踏出一步,忽地蹙眉。
他定睛望向仙侍下跪的地方,发出迟疑的鼻音:“嗯?”
不是吐了血?
云昭暗叫不好。
只见北天神君扬起手,威压蓦地一震。
“噗!”
云昭和微彤齐齐吐血。
两道身影浮现在墓壁下。
北天神君定睛一看,不禁气到哈哈大笑:“好一个望月,好一个望月!不,不对,望月绝不敢如此欺瞒本君!你是弦月!乖女儿,真是好本事啊!”
只见“弦月神女”恨恨抹掉唇角的血,大骂道:“你身为父亲,竟如此不知廉耻!我是你女儿!”
北天神君一掠而上,抬手捏住她的手腕。
她痛叫着挣扎,却挣不脱铁般的钳制。
北天神君冷笑:“你以为你和望月在本君眼里有什么区别吗?不过都是本君的生子容器罢了!你以为清平君为何不动你,他知道本君的意思,又怎敢碰你一手指?”
“弦月神女”错愕地瞪着他。
北天神君手一晃,从腰间取出一枚药丸。
“吃了这个,好好给本君生儿子!”
他捏开她的嘴巴,二指夹着药丸,直通通往她喉咙里面塞。
她拼命干呕挣扎,却徒劳无功。
他径直把药丸塞进了她的食管,捏着她脖子往下一抹,药丸咕咚入腹。
旋即,他一把扯掉自己的腰带,将她双手一捆,扬手就撕她的裙。
“呲啦!”
此刻。
微彤扶着云昭已逃到了陵墓外。
吐血的瞬间,她拼尽全力,又制造了一个“弦月和微彤吐血现身”的幻象。
趁北天神君抓着幻象喂药捆绑时,她与微彤悄悄贴着墓壁逃了出来。
微彤胆战心惊又敬佩不已:“你好狡猾!”
云昭有气无力地摇了下头。
她一点儿都不乐观。
离得越远,操纵幻象的消耗就越大。
她看东西都已经出重影了,耳畔轰鸣,身体抖得像筛糠。
撑不住,却只能硬撑。
幻象一破,北天神君立刻就会抓到她们。
她一点儿也不想尝到那个多子丸的滋味,更不想被那恶心至极的老狗碰到一下。
能拖一时是一时。
前方出现拦路仙侍。
微彤眸光发寒,单手扬起竹笛放在唇边吹响。
灵蛇从仙雾中爬出来,悄无声息绕后偷袭。
趁着仙侍被蛇缠住,微彤搀住云昭继续往前跑。
绝不能坐以待毙……无论如何,总是要拼命到最后……
望月陵中,北天神君已隐隐察觉不对。
被他摁在墓壁上,撕开裙摆之后,弦月神女就像个木头一样不动了。余光瞥见站在一边的微彤也不动了。
但他此刻已被涌上脑海的欲虫冲昏了头脑,不管三七二十一便狠狠往前冲了过去。
“砰!”
倾尽全力的一撞,撞在了冰寒坚硬的墓壁上。
这种时候自然不可能开着护身雷。
脆弱处挨了这么一记重撞,即便北天神君修为再高,也不禁两眼发黑,大脑发白。
他已不知道多少年没有遭受过这样的痛击。恍惚回过神,当真是几欲吐血,怒不可遏!
“轰——轰!”
整座神山轰隆震荡。
云昭咳出一口血,踉跄着差点摔倒。
幻象破了。
暴怒的北天神君出手轰塌了望月陵。
漫天的乌云聚向神山,惊雷在万丈云层中游走,像择人而噬的蛇。
地动山摇,恐怖的威压从天而降,阴沉嗜血的杀机锁住了山道上相互搀扶的两个人。
云昭擦了下唇角的血:“不用跑了。”
微彤停下脚步,轻声问:“要不要我帮你?”
落到北天神君手上,必定生不如死。
与其到时候落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下场,倒不如此刻直接死了干脆痛快。
云昭摇头:“差不多了。”
“什么?”
漫天雷光中,暴怒至极的北天神君瞬移而来。
五指成爪,直取云昭。
一张气得褶皱密布的老脸在云昭眼睛里急遽放大。
她微微勾起唇角。
“铮——”
一道剑光横空出世。
凌厉,狠绝,破空而来,势不可挡。
北天神君这一击只为抓弦月,并未使出多少修为,对上突如其来的惊天一剑,显然有几分吃亏。
他半道收手,广袖一扬,身上气势节节攀升。
“竖子!你竟未死!好哇,既然送上门来,本君今日便将你挫骨扬灰!”
在他身后,万道惊雷滚滚翻涌,任其驱使。
天地照得一片雪白。
神祇一怒,整座巍峨神山都在匍匐颤抖。
风中传来一声轻笑。
剑光破空之际,东方敛从天而降,落在云昭身前。
他微微偏头,挑眉望向她:“清平君的媳妇,我来救你了。”
眉眼骄矜,唇角压都压不平。
云昭几乎可以脑补出他的心声——怎么样,我出现的样子,像不像天神下凡?
她激动死了。她就知道他会来!
北天神君的习惯和破绽,她都记得一清二楚。
他可以专挑着老狗的弱点打!
北天神君动手了。
东方敛拎起重剑,一掠而上。
“轰!”
只见北天神君站在雷光中一动不动,东方敛喷血倒飞,落到云昭身边,反手拎起她就跑。
云昭:“???”
云昭:“你怎么不打?”
东方敛没好气:“我拿头跟他打。别说话,不要影响我跑路。”
云昭:“……”
万道惊雷涌动,北天神君一步踏入风中,狞笑着追了上来。
云昭不理解:“你怎么这么弱?”
在她看到的“原剧情”里,东方敛显然要强了太多太多。
东方敛:“?”
他气到冷笑,正想回嘴,想想她现在是一个可怜的寡妇,便硬生生咽下一口气。
云昭狐疑的目光落向他的剑。
剑上连眼睛都没有。
这个时候……他还没剑灵?身上也没什么香火力。
心脏蓦地一沉。
“原剧情”里东方敛并不需要着急杀上神山,他主动上山时,应该已经有了几分把握。
厉鬼昭感觉不到时间流逝,那可能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身后万道雷光袭来。
东方敛匆匆用剑一挡。
“轰!”
有了本命剑,虽能挡下这一记神通,却被反震之力轰得连连倒飞。
“砰!”
他重重落向附近一座矮峰。
漫天雷光涌动,半边天幕亮白如霜。
北天神君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的山石上。
甩不掉!
他反手把她拨向身后,微微偏头,语气冷淡:“你走。”
他迎着雷光向前一步。
刺眼的光芒中,挺拔瘦挑的身影仿佛会发光。
云昭:“真像天神下凡啊。”
他的肩膀微不可察地动了下。
正当他思忖着怎么回她时,半空忽然传来一声金石般的龙鸣。
“吼——”
金光刺破雷电,龙吟声声,威压阵阵。
近了……近了……
一头带翼的金龙御风而来!
龙头上,黑色斗篷猎猎飞扬,那人单手执剑,驾驭巨龙。
宛如天神下凡。
要多装,有多装。
东方敛呆滞片刻,缓缓骂了个脏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