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冷酷绮丽

东方敛坐在神坛高处的架木上,表情复杂。

穹顶照下神光,整座善堂看起来比白日更加富丽神圣、明净高洁。

于是发生在光圈正中的那一幕更显血腥残暴。

斗篷哥是真没把柳大善人当人看。

他的动作极其利落残忍,手起剑落,竟比凌迟之刑还要精雕细琢。

地砖上缓缓洇开的血迹仿佛一朵硕大的牡丹花。

冷酷绮丽至极。

东方敛定定盯着那斗篷杀神看了半天,嗤一声,缓缓吐出一个字:“装。”

脸上要多不屑有多不屑,心下暗自琢磨……回头自己也弄个斗篷穿。

柳大善人一开始还骂得很脏,口口声声用自己的身世威胁对方。没过多久就撑不住了,涕泗横流,在光晕下连滚带爬地逃。

手掌“啪啪”击打在遍地血泊里,粘粘腻腻摸到些血肉,也不知是自己的,还是仆从的。

骇到惊颤。

身后,魔神的脚步声不紧不慢,不远不近。

拎着剑,剑尖斜斜刮过地砖。

“铮——铮——”

柳大善人手脚并用在光圈里爬。

绸缎彩衣早已破裂褴褛,一边爬,一边碎碎往下掉。

魔神缀在他身后,随手给地上的仆从补刀——遇到装死的,他假装没察觉,信步走过,等那装死的微微松一口气时,他陡然回身,笑吟吟一剑刺穿。

“呃——!!!”

老者勉强爬了起来,歪歪斜斜,目眦欲裂道:“你……你这个魔鬼!灭绝人性的魔鬼!”

斗篷阴影下,清俊的脸庞微偏:“多谢夸奖。”

手起刀落。

老者大睁着双眼,缓缓后仰,摔进遍地血泊。

神器高悬,明镜般的光辉照见这善堂中的一幕一幕。

爬到光圈边缘的柳大善人再一次被闲闲拎了回来。

看见老者死不瞑目的尸身,柳大善人浑身一抖,放声喊道:“别杀我!别杀我!你、你不就是想让我说,善堂里的小孩都是我杀的吗!我说!我说还不行吗!”

他身躯瑟缩着,眸光微微地闪。

到了此时此刻,柳大善人仍然试图误导看见这一幕的人,让旁人以为他是屈打成招。

这点伎俩,一眼被看透。

斗篷阴影下,杀神勾起唇角:“小孩可不能帮我入魔啊大善人。嘘,别说话。夜还长。”

柳大善人面露恐惧,眼球惊悸地颤动。

恶人最怕的从来也不是正义之士,因为君子可欺之以方。

他们就怕比自己更恶的人。

黑影罩下。

魔神又动手了。

精雕细琢,仿佛艺术。

柳大善人脑袋里紧绷的那根细弦终于彻底崩断。

他闭着眼睛痛叫起来:“是我娘——都是我娘!我娘是个被点化的凡人,资质稀烂,连累我也修为差!是她哄着父君把神器天照给我,助我广收香火!是她让我弄个善堂,供手底下这些仙人取乐,好拿捏住他们的把柄,让他们忠心于我不敢背叛!你去杀她,都是她让我干的,都是她!”

斗篷下探出白净细长的手指。

魔神轻轻挑起柳大善人一只手,动作堪称温柔。

柳大善人毛骨悚然。

便听对方和煦地问:“矮子铸剑师呢?”

柳大善人浑身颤抖,崩溃大喊:“是我冤枉他!他不自量力,想替他徒弟报仇,我让他身败名裂遗臭万年!是我,是我,是我把自己做的事情安到他们师徒身上!我都说了,我什么都说了!你放过我!”

魔神微微一笑:“我已经放过了你……”

不等柳大善人露出喜色,魔神偏头望天,认真算了算,“半刻钟。”

他低下头,继续手上的精细活。

*

东方敛恹恹坐在神坛高处的架木上,等来等去不见结束,开始打瞌睡。

‘多大仇啊这是……’

下巴磕上怀里的剑柄,发现这家伙竟然在微微发烫。

“……嗯?”

他神色一动,抬眸瞥向场中。

那柳大善人就差最后一口气了。

东方敛扬了扬手里的剑:“哎等……”

怕不是要拿这胖子祭一祭剑?

另一道声音横空出世,抢在了东方敛前面:“等等!不能杀他!不能杀!”

东方敛冷不丁给吓一跳。

他与“清平君”对视一眼,齐齐望向声音来源。

悬在穹顶的光镜。

一个聒噪的声音倾泄下来:“我,神器天照镜,乃是天地造化钟灵秀之宝物!本神器的能力有多么逆天,想必你们已经见识到了,放眼天下,谁不垂涎?不妨告诉你们,本神器与黄泉镜,正是一阳一阴两件夺天地造化之至宝!有了本神器在手,随随便便助你广收香火信徒,成仙成神指日可待!”

“清平君”唇角微抽。

“但是!”天照镜大叫,“本神器已经被绑定了,成为这小子的本命神器!你要是杀了这小子,本神器也会陨落!陨落!所以你不能杀他,要好好养着他,这样才能维护好我这个人间至宝!”

“清平君”微笑:“这一幕,全城人也能看见?”

天照镜大喊:“怎么可能!本神器岂有那么蠢!早在本神器开口的那一刻,就已经停止施展神通了!”

“那就行。”斗篷点了点,抬眸,望向东方敛,“来,用你的剑,杀好看点。”

天照镜:“本神器说话,你听不见?!”

天照镜:“???”

东方敛一掠而下,站定。

他捏着剑,语气颇为复杂:“真让我啊兄弟?”

“清平君”笑了下:“我这身体比你可差远了,杀北天还得靠你。”

东方敛难以置信:“不是,虽然我确实强吧,兄弟你也没必要这么快就认怂……”

一道剑光差点儿把他砍成均匀两半。

东方敛侧身闪过,一边“行行行”地讨饶,一边拎剑走向柳大善人。

天照镜:“不是,不是,你们两个小子,到底有没有听见本神器说话?!本神器要疯了!要疯了!哎!哎!现在的年轻人,大手大脚,忒不识货!大手大脚!忒不识货!啊啊啊啊不许杀他——啊不嗝儿!”

东方敛轻啧一声:“吵。”

拎起无锋重剑,把垂死的柳大善人杀得很好看。

满手染血。剑锋滚烫。

心头有炽沸热流在淌,熔岩一般,荡过经脉,荡过剑身,再返回。

“嗡——嗡——轰!”

那无形之烈焰轰然荡过,如山崩,如海啸,势不可挡。

举世无双的铸剑师,用尽毕生功力心血与意志,造出这把剑,等到这个人!

它自己真正铸就它自己。

此刻便是剑成时。

东方敛探手,坚硬修长的五指握住剑柄。

轻轻一叩,顺势拔出。

“凌——”

一声低越剑鸣,无锋之剑,缓缓拔动。

一寸寸离鞘,一寸寸开刃。

“铮!”

绝世神剑初见天日,如凤啸,如龙吟。

东方敛单手掐诀,迫出精魂元血,并指抹过剑身。

“嗡……”

剑锋兴奋激颤,轰然一震,剑意荡出数百里,满城兵器铿锵共鸣。

就连“清平君”腰间的本命剑也在颤。他单手摁剑:“啧。”

“铮!”

收剑,归鞘。

东方敛故作淡定,唇角却怎么压也压不平。

“清平君”:“多大点事。”

东方敛眉眼骄矜:“嗯,多大点事!”

善堂穹顶,失去光泽的天照镜坠落下来,“铛啷”一声,跌成两片。

二人面面相觑。

东方敛轻嘶,心疼道:“可惜了这个镜子!”

“清平君”瞥向他手中黑剑,意味不明:“行了,办事。”

东方敛意气风发:“引出北天老狗么,小菜一碟。”

“……”

*

神山。

北天神君前脚刚走,云昭后脚就进了望月陵。

陵墓中遍布寒玉,每一块都是极其珍稀的上等好料,望月神女躺在寒玉棺中,躯体保存完好,就像睡着了一样。

靠近这只寒气四溢的玉棺,云昭胸口攒动的奇妙感受便愈加分明。

走到棺前,站定。

她垂眸去看,只见望月神女面容憔悴,身材枯瘦,紧闭的眉眼间仍能看出焦虑愁容。

云昭轻轻摇了下头,探出一只手,放在尸身头顶。

心口异感微动。

她闭上双眼,以意念操纵已然变得强大的魂力,蓦地一收!

“嗡……”

无数记忆涌入识海,她再一次看尽了望月神女不幸的一生。

说不幸,或许也不太准确。

毕竟在望月神女自己眼中,她的一生何其令人艳羡。

云昭轻轻摁着额角,浮光掠影地阅过眼前记忆。

这些记忆与那一日吞噬望月阴影时的破碎记忆完全重合。

那日是片段,今日是完整一生。

云昭心下略微生疑。

一个人,怎么会有两份记忆?

画面飞速流逝。

在完整的记忆中,北天神君的嘴脸更加清晰分明。

他厌弃因为生育而变得不再美丽饱满的望月,他的不加掩饰,让云昭读出了他眼睛里深藏的自厌——他上位太迟,没能在神体状态最好的年岁执掌北天权柄与香火,只成了如今这副中年男人的模样,论资质天然便矮了东天帝一头。

他厌望月,亦是厌自己。

望月神女生下弦月不久就死了。

记忆再度续上,便是北天神君用邪阵召回了望月神女的阴魂,夺舍弦月神女。

云昭心头蓦地一跳。

这份记忆……并不相同。

望月神女阴魂归来,但她在弦月神女的身躯里撞上的,并不是云昭。而是另一只极其凶戾的鬼。

倒霉的望月神女还没来得及夺舍弦月,便被那只厉鬼撕碎、吞噬。

记忆戛然而止,只余下一缕赤红如血的魂魄残骸。

云昭心下微凛,正迟疑时,这缕残魂已有消散之势。

‘它很重要。’

心口攒动的奇异感受告诉她,它很重要。

云昭意念一定,神魂卷向这缕血魄残骸,将其一口吞下!

“嗡……滋嘤!”

识海传出万千针扎般的刺痛。

如被火煎,如被雷裂,如被冰封,如被利刃切割。

心口有阴火煅烧,让她压不住戾气,只想将眼前一切撕碎。

云昭缓缓睁开双眼。

眼前的世界,好像蒙上了一层纱般的血雾。

她看见了云满霜。

他倒在她身前,身体残破,浑身是血,已是回光返照的样子。

他睁大眼睛看着她,眼睛里倒映出她的模样——面色青灰,眼瞳一片漆黑不见眼白,生着利爪和两枚尖利的獠牙。

一只厉鬼。最厉的那种鬼。

云满霜一点儿都不怕。

他濒死的双眼盛满了情意和愧疚,他拼尽全力颤颤抬起手,想摸她恐怖的脸。

她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云昭能够感受到“自己”的意念。

满腔恨意与恶意。

不动手撕碎他,而是看着他自己死,已经是“自己”给这个人最大的仁慈。

他一直抬着那只手。

死了很久也没有放下。

云昭心绪复杂——这是“原剧情”。

原剧情里,云昭惨死凉川,化身厉鬼,得到赵宗元倾力相助,修成鬼道,在云满霜濒死前见过他一面。

忽有地动来袭,云满霜的尸身落进了地缝。

变成厉鬼的云昭下意识跟了去。

还未看清身处何地,忽然来了股强大的吸力,挟裹着这只鬼,一个跟头栽进水镜。

眼前画面一变。

这只满心恶意、浑浑噩噩的厉鬼受血腥之气吸引,来到一处炼狱般的山道口。

尸横遍野,流血漂橹。

铺天盖地血气和死气令她舒畅了不少,她游荡过去,寻着血味最重的地方……游……荡……

忽地,阴火炽沸的视野里,出现一个人。

一个快死的人。

他站在山道正中。

明明一根手指就能戳死他,但那些士兵却都远远避着他,贴着左右山壁,逃也似的掠过他两旁。

厉鬼昭游荡到他面前。

看清他的脸,被阴火烧得稀里糊涂的脑子忽地清爽了一霎。

惊!为!天!人!

厉鬼昭开动脑筋:等他死了,抓他魂魄,强取豪夺,这样那样。

他动了下,涣散的视线似乎在看她。

好看的嘴唇也动了几下,可惜厉鬼昭的耳朵像是蒙在血海里,听不到。

她耐心等他死。

等了好久好久,他一直不死。

他还动了,拖着一双快要断掉的腿,一步一步往西边走,每一步都要留下一个血足印。

这人可真硬气,都这样了,就是不死。

她跟着他,见他就这么走进凉川城。

他开始杀人。

越杀越凶,杀到后来居然入道了。

厉鬼昭目瞪口呆,失望得要死。哦,她已经死了,失望得要活。

他开始瞬移。

厉鬼昭一不留神就跟丢,一不留神又跟丢。

对于一只浑浑噩噩的厉鬼来说,一会儿要找人,一会儿又要找人,真的让鬼很暴躁!

她正打算弄死他。

忽然感受到远处有个极其血腥的召唤阵。

召鬼。

厉鬼昭:“……?”

叫我啊,我来了。

她稀里糊涂就被北天神君召到了弦月神女的身上。

望月的阴魂过来时……被她随手撕了,迷糊间还纳闷了一下。

刚进屋就有点心吃,挺周到。

后来……

因为听不懂北天神君的怪话,厉鬼昭被关了禁闭。

那些封印对于她这样的鬼来说,就是可以撕下来吃的东西。

只是她不饿,便懒得动。

她浑浑噩噩在寝殿里游荡了很久——对于鬼来说,游荡等于睡觉。

再后来……

她又看见了陇阳道血人,他拎着刑天剑杀上神山。

厉鬼昭撕开封印,上前围观。

他和北天神君打了起来,打得很好看。

她色迷心窍,不耐烦他们一直打打打,便上前帮他杀北天神君。

厉鬼昭:杀了老的,然后杀他,抓他魂魄,强取豪夺,这样那样。

因为不是自己的身体,也感知不到身躯疼痛,于是厉鬼随便乱打。

身体每一处都可以当作武器,打得血糊淋拉。

她这不要命的打法,看得东方敛嘴角乱抽。

他和她,就这样以一种十分诡异的方式“并肩而战”。

云昭十分惊奇。

没想到在“原剧情”里,她和他,竟然有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