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山最高处,诡异不祥的血阵缓缓运转。
一万仙人扭曲的尸身溶成了浓稠血水,血光映红天幕,落下来的雷电也透着猩红。
北天神君浮在半空,待阵势大成,他单手掐诀,将早已备好的弦月神女的精魄元血掷入阵心。
“以血脉为引,召我亡妻望月,借弦月之身归来!”
“轰隆——”
血雾涌动,腥风呼啸,整座神山仿佛被幽冥入侵,黄泉般的血色丝丝缕缕涌入弦月殿。
弦月殿中。
微彤跌坐在地,惊悚地望着床榻上摇摇晃晃站起来的复生之魂。
望月神女,竟夺舍了自己的女儿弦月神女。
“我要给夫君生孩子……要给夫君生更多的孩子……”
她的面容僵硬扭曲,双眼渗出死气,却在灼灼发光——诡异又矛盾,看一眼都叫人遍体生寒。
微彤难以抑制地颤。
身躯抖得像一片风中的落叶,她死死咬住唇,用手环抱着胳膊,身上衣裳却仍在发出簌簌摩擦声。
她弄出的动静吸引到了亡魂注意。
望月神女僵滞地转动眼珠,盯向她。
微彤寒毛竖立,双手啪一下撑在地上,一下一下蹭着地砖往后退。
“孩……子……”望月神女遥遥盯住微彤的腹部,唇角咧开诡异的笑容,“是个孩子啊……对了,这就对了,我们女人活着的意义,就是给夫君生孩子……”
微彤身躯一僵。
一阵难以抑制的厌恶涌上心头,甚至压过了恐惧。
“不!”微彤颤抖着大喊,“才不是!”
那个男人让她恶心透顶,怀上他的孩子,她觉得自己也变得好恶心。
她活着的意义是给他生孩子?少来恶心人了!
望月神女的脸色唰地变得阴沉。
她定定盯着微彤。
微彤被盯得浑身发毛,嗓子仿佛被湿沉的棉花塞住。
望月神女阴恻恻地重复:“我们女人活着,就要给夫君生孩子……我要给夫君生孩子……”
微彤寒毛倒竖,颤抖着质问对方:“你怎么能用女儿的身体,给她父君生孩子!你!你这样,有悖人伦,天理不容!”
望月神女缓缓转动一双精光四射却死气沉沉的眼珠。
“我必须给夫君生孩子……生很多很多孩子……我的女儿,当然要帮着我,给夫君生孩子……这样夫君才不会找别的女人生孩子……”
微彤只觉浑身恶寒。
像她这样出身在北天的小仙人,从小到大都听着旁人称颂望月神女,也曾为了望月神女伟大的爱而感动。
今日方知,那根本不是什么大爱,只是疯魔。
望月神女缓缓往外爬:“找夫君……生孩子……”
她说着找夫君,目光却是直勾勾盯着微彤。
殿外一道接一道落下赤红不祥的惊雷,明灭的电光中,望月神女的身影一瞬一瞬闪逝,晃眼间,便爬到了床榻边缘。
微彤如坠冰窟,手指蹭着地板,一点点往后退。
“砰。”
后背撞到了殿柱。微彤心胆俱颤,退无可退。
就在望月神女即将离开床榻的瞬间。
变故陡然发生!
只见榻缘忽有银光泛起。
望月神女摇晃爬行的身躯碰到那银光,立刻像被雷电击中一般,痛叫着倒摔了回去。
“呃——啊!”
她扭曲着四肢,蓦地翻身,像野兽一般伏趴在床榻上,喉咙里发出无意识的疼痛低吼。
微彤不明所以,趁乱手脚并用逃到殿柱后。
‘发生了……什么?是什么东西伤了她?’
心脏怦怦乱跳,微彤小心翼翼地从殿柱边上探头去望。
只见望月神女的左臂在不断挣扎颤动,仿佛有一股力量正在与她争夺躯体控制权。
*
云昭总算缓过了一口气。
望月神女的阴魂带着一身血煞降临,差点儿没把她活生生撕碎吞噬。
幸好她有过准备。
趁着望月神女受伤吃痛,云昭拼尽全力夺过了左手控制权。
五指痉挛般颤抖,以一个扭曲的角度甩向身后,荡出灵力,击中帷帐!
丝纱帷帐猛烈摇晃,数不清的银芒从帐顶飘落下来。
星星点点,仿佛一场炫美银光雨。
这些银色光点落在望月神女身上,就像火星一般,烫得她发出一声又一声野兽般的痛叫。
“呃啊啊啊——呃啊!”
望月神女想躲,然而前后左右都是密密麻麻坠落的银光,无论往哪一个方向跑都会撞上。
床榻仿佛变成了一个陷阱,望月神女成了落入陷阱的困兽。
她怪声惨叫着,在床榻之间不断扑腾挣扎。
身上落到的银光越来越多。
望月神女痛到打滚,面容狰狞扭曲,发出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哀嚎。
“啊啊啊!啊啊啊!呃啊啊啊!”
微彤胆战心惊地望着那些星点银芒。
“这是……什么?”
弦月神女的床榻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
正愣神时,望月神女用力一挣,将床榻边缘的银光洒了几点出来。
微彤来不及躲避,眼睁睁看着两粒碎光落到了自己身上。
那一瞬间当真是后背都凉了。
耳畔响彻着望月神女的咆哮,谁都会以为自己也是同样的下场。
半晌,并不见疼痛来袭。
微彤怔怔用手指试着碰了下。
“这是……传信灵鹤?居然是传信灵鹤!”
微彤后知后觉记起了一些画面。
每次与清平君传信之后,“弦月神女”都会留着他的银鹤,藏到床榻上。
因为弦月神女本来就是这么个“痴情恋爱脑”,所以微彤也没觉得哪里不对,只以为她要留着音信回味。
没想到灵鹤竟还能这么用。
可是……那个人的灵力怎会对望月神女的亡魂有这么大的杀伤力?
微彤百思不解。
床榻上,趁着望月神女翻滚惨叫时,云昭成功夺过了左半边身体的控制权。
她微微勾起左边唇角,冷笑:“你以为自己面对的是什么东西?”
鬼神是谁,那是三千年老阴神。
他的气息最克魑魅魍魉。
早在云昭听闻做阵不是为了圆房而是要招什么魂魄附身时,心下便有了想法——她把鬼神发来的每一只灵鹤都留了下来,布置在床榻周围。
多防一手,总归不会错。
今日果真便用上了!
不过她还是稍微高估了北天一家的节操。
她原以为会招个婴儿放到她肚子里,没想到竟是母女共夫,险些让她着了道。
弦月神女体内,两个神魂之间的厮杀直接而惨烈。
方才这阴魂险些撕吃了云昭,此刻阴魂受创,正是云昭转守为攻之时。
神魂生死相杀之际,云昭操纵左半边身体,拼命往银光最多的地方撞。
望月神女:“呃啊啊啊啊——”
云昭:“呀啊啊啊啊!”
若换作普通人,面对这么个阴煞厉鬼,恐怕未战便已怯了七八分。
云昭却不同。
对方凶,她只更凶。
神魂相互吞噬,她自然也痛到天灵盖抽筋。
疼痛越发激起了她的凶性,她发疯一般撕扯对方,根本不给自己留下一丝余地,全然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望月神女发出尖啸:“不——夫君!夫君!夫君救我!我要给你生孩子!”
云昭:“……”
敢情这阴魂全部执念就是生孩子。
床榻上的银光越来越少。
望月神女扭动着右半边身体,拼命想往外冲。
她要去找北天神君。
云昭自然不让。
便见整个身躯痉挛般扭曲,左右半身相互掣肘,仿佛一具拧动的活尸。
右半边面容执拗疯魔,左半边面容冷笑狠戾。
双方一时僵持不下。
“轰隆!”
一道震耳欲聋的惊雷砸落。
下一瞬间,殿窗透入的光线陡然明亮了起来。
似是执掌雷电之神,将目光投向了这里。
“不好……”微彤踉跄奔向床榻,“北天神君要来了!”
大阵彻底完成,主持阵法的北天神君腾出了手,来接亡妻。
情况已然极其危急。
云昭一时半刻却无法解决掉望月神女。
北天神君一到,便是万劫不复!
微彤急得脸青唇白:“快想想办法啊!你男人呢,你两个男人呢!能不能来一个救你?”
云昭:“……”
她抽了抽左边唇角,虽然此情此景实在不是说笑的时候,也忍不住嘴了一句:“你这就想开啦?”
微彤也很无语:“你虽不是好人,好歹是个人。”
像望月神女和北天神君这种疯魔的东西,指不定要给世间带来多少浩劫。
孰轻孰重,微彤分得清。
“哗啦。”
弦月殿外门传来封印破碎的声音。
微彤瞳孔颤抖:“他来了……怎么办……怎么办?”
殿外,脚步声一步一步穿过中庭。
不知是不是近乡情怯的缘故,北天神君没有瞬移,而是一步一步走向寝宫。
望月神女惊喜地尖叫:“夫君!夫君!”
幸好寝殿也被北天神君下过封印,里面的动静无法传到殿外。
微彤呼吸都在颤。
云昭一边与望月神女魂魄相杀,一边用下巴指了指寝殿地砖。
“你那个落胎猛药,拿来。”
微彤大脑已经变得空白,跌跌撞撞回身扑过去,把那枚红到发黑的药丸捡了过来,颤着手,递向云昭。
云昭探出左手,狠狠捏住这枚药丸。
她勾起左边唇角,冷笑:“夺舍女儿给自己男人生孩子是吧?我今日就让你死了这条心!”
药丸在指尖散发出森冷温度。
微彤用蛊毒做的绝嗣之药至为刚猛决绝,一望便知,服下去定能断绝仙人本就脆弱的生育之机。
“不——!!!”
望月神女发出惨绝人寰的尖叫,拼命伸出右手来拍打阻挠。
寝宫的封印处传来动静。
云昭狠狠一撞,将右边身躯抵在银光闪烁的床柱上。
趁着望月神女张口痛呼,云昭利落扬起手,将药丸送入口中。
“咕咚!”
吞咽入腹,一道灵力打上去,药力氤氲化开,顷刻抵达四肢百骸。
“嗡——”
殿外封印被拂开。
空气凝固,呼吸眨眼都变得异常艰难。
微彤视线颤抖,一顿一顿转向殿门方向。
那里,踏入一道峨冠博带的身影。
北天神君。
只一晃眼,北天神君便到面前。
他额心神纹微闪,情绪显而易见地不稳。
他定定抬眸,望向“弦月神女”。
微彤双腿发软,勉强没有跌坐在地,嘴唇颤抖,紧张地也盯着床榻上那个人。
望月只要一开口,就全完了……
耳畔响彻着震天撼地的心跳。怦怦!怦怦怦!
北天神君忽然俯身,一双大手轻轻覆上“弦月神女”的肩头,急切地唤她:“你怎么样?”
微彤只觉气息不畅,心脏就要撞出喉咙。
片刻,歪坐床榻的弦月神女缓缓抬眸,与北天神君对上视线。
她动了动嘴唇,没能发出声音。
北天神君轻轻摇了摇她:“感觉如何?哪里不适,对我说。”
弦月神女又张了张嘴,仍没发出声音,眼睛里极快地掠过一丝惭色与痛色。
北天神君蹙眉,蓦地转头盯向僵在一旁的微彤:“你为何在此?”
微彤一个激灵伏在地上:“君上封宫的时候,妾身正好在里面。”
北天神君阴沉沉盯住她:“你可曾看见,神女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微彤深吸一口气,颤声回禀:“方才,有股带血的风,绕着神女,后来,后来……神女……”
她飞快地抬眸瞥了一眼弦月神女,硬着头皮,孤注一掷,“神女说,她想要生孩子!”
北天神君双眼一亮,喜上眉梢:“是么!”
微彤闭上了眼,咬牙道:“是。”
事已至此,再无任何退路,是生是死,只看弦月能不能解决望月。
只要望月张嘴向北天神君求救,道出实情,自己与弦月便只有死路一条。
微彤紧张得眼皮冒汗。
自己便是个仙人,也不知该向何方神圣祈祷,祈祷望月不要开口说话。
可是,望月凭什么要放过她们呢?
时间仿佛凝固。
北天神君兴奋地抓紧弦月神女双肩:“望月!我果真把你找回来了!快,看着我,与我说话!”
微彤缩在地面,紧紧闭着双眼等死。
半晌,仍然没有听到望月神女告状。
微彤等死都等困了。
“望月,望月!”北天神君迭声唤她,“既回来了,如何不与我说话?望月?”
望月神女唇角动了动,蓦地闭拢。
“望月,你究竟怎么了?”
不仅北天神君不明白,微彤也实在想不明白,那具身躯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弦月如何就让望月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她那落胎之药,又不是封口的药。
身躯中——
云昭的神魂与望月神女的阴魂持续殊死搏杀。
望月神女第一次想要张嘴求救时,云昭大笑打断:‘你再也生不出孩子了!还有何脸面与他说话?!’
望月神女话到唇边,硬生生憋了回去。
望月神女第二次想张嘴时,云昭又笑:“你活着的意义不就是给他生孩子!他把你救活,你就这么让他失望!”
望月神女又噎了回去。
等到她第三次想说话,云昭已经悄然占据上风,就只等她露出一个破绽。
就在望月神女将注意力转移到身躯,全心忧虑如何开口向夫君解释之时,云昭猝然发起了攻击。
这一击,便是倾尽全力,毫无保留!
每一缕神魂都在疯狂绞杀,每一丝意志都在将对方置于死地。
杀!杀!杀!
忽一霎,天地之间仿佛一片寂静。
耳畔只有极静之后的细致“嘤”声。
惨烈的厮杀终于结束,云昭只觉神魂一松,周身仿佛浸泡在暖融融的温水泉中。
无数破碎的画面、声音与感受涌入脑海。
这种感觉,陌生又熟悉。
云昭:“?!”
这不就是鬼神惯用的技能?
肩膀都开始幻痛了。
云昭回过神来,发现北天神君盯着她,眸中已有几分狐疑:“……望月,当真是你么?”
她眨了眨眼,目光迟钝地聚焦。
望月神女毕竟是从幽冥死地召回来的阴魂,属于她的记忆破碎凌乱,云昭一时未能理清。
云昭盯着北天神君看了一会儿,轻轻吐气:“稷明。”
北天神君愣怔一瞬,旋即面露狂喜,放声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果然是我的望月回来了!”
云昭眸睫掩去眸色。
望月神女虽然魂魄不全,记忆有不少断层,但已足够她看出来,北天神君对望月根本就没有几分真心。
从她嫁给他的第一天起,他就在明里暗里贬低她、打压她,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与身边的一切,都在不断摧毁她的意志与尊严,只在她生孩子的时候给她“奖赏”。
她渐渐彻底丢失了自我,把为他生孩子当成人生的全部。
从生到死,从死到生。不顾天理,不顾伦常。
可恨又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