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天舟上。
陈平安一个劲儿抹眼泪。
“咱们太上,多清正一神明啊!”他抽噎道,“旧物跟着他久了,都能用来镇邪魔……看看,魔神魂魄都灰飞烟灭了,这竹簪仍然完好如初……呜!”
遇风云感慨点头:“确实如此。”
“这可是正神遗物,真真正正的上古文物,灵性!”陈平安抽泣道,“要碰上个识货的,这得值多少钱哪!”
遇风云:“?”
你对太上的崇拜之情还真是像金子一样沉。
云昭笑得前仰后合。
她把手探向魔神骨灰坛,想抓过那支竹簪细看。
陈平安尖声制止:“别——别碰!千万别碰!不能碰!”
云昭:“嗯?”
有诅咒?还是有瘟疫?
陈平安大声科普:“文物古玩不能用手碰!那样会影响卖相!”
他抢过骨灰坛,紧紧搂在怀里,警告地盯着面前这两个不知轻重的家伙。
遇风云:“……”
云昭:“……”
她笑着往后一靠,倚在香软如蜜云的榻枕上,视线越过薄透的四方帐,望遍整架行天舟。
大反派没在。
她默默在心里盘点了一遍他出现过的地方。
皇城旧日庭,临波府太上殿,鲸落海以及楼兰海市。这些地方,周围要么埋着他的骨灰坛,要么供奉着他的魔神像。
他就像传说中的鬼一样,只能在自己尸身附近或是有香火的地方活动。
但他与普通的鬼又稍有不同——他被切得有点碎,所以活动范围一片一片的。
云昭被自己的脑补逗得噗哧一笑。
有点良心,但不多。
陈平安弱弱举手:“那个,那个,我有个问题想问一下。”
云昭心情不错:“说。”
陈平安一手搂着骨灰坛,一手挠了挠头,笑容憨态可掬,眼神真挚无比:“咱们什么时候,去炸另外九座庙!太上尘封千年的旧物,也该见见天日不是?”
那是庙吗?不,那是九份——泼!天!富!贵!
云昭:“……”
老百姓对神明的爱意,总是这么朴实接地气。
*
三日后,行天舟抵达京都云府。
老管家云伯闻讯赶来,见着云昭,不禁老怀大慰、老泪纵横。
“大小姐可总算回来了!”
云昭心知晏南天到了京都肯定要搞事,淡定笑道:“都有什么坏消息?阿伯你只管说。”
老管家一面引她踏上铺满锦绒冬毯的山道,一面告诉她:“也不全是坏的,一个坏消息,一个好消息,大小姐先听哪一个?”
云昭摆手:“坏的坏的。”
老管家叹了口气:“夫人正在与将军闹和离。”
大继战神云满霜的正式封号是“大将军”,因为功勋,再顶了个“王”的虚衔。不是正式场合的话,身边人一般唤他“将军”。
云昭问:“阿爹回来了?”
“对,昨日刚回。”老管家压低了嗓门,“去了趟宫中,听闻差点儿就在御前打了起来——将军单方面挨夫人揍。”
温暖暖的事捅出来了。
云昭毫不意外,她深吸一口气,镇定道:“那好消息呢?”
老管家眉眼间又愁又喜:“好消息便是南天殿下已经向圣上请旨,定下了你们的婚期,就在下月初二!夫人找人算过,属实是个顶好顶好的日子!”
又一个坏消息。
云昭本来都皱紧眉头了,听闻最后一句,不禁惊奇地问:“不是说我娘正在闹和离?她还有闲心给我算命?”
老管家摆手:“不耽误不耽误。请了香山寺大师上门来算。只要心诚,上门也灵!”
遇风云眼角微抽。
陈平安掩袖偷笑。
云昭:“……”
她视线微虚,心神掠过京都大地,荡向皇城所在。
遥想那时,她曾满心欢喜地期待晏南天从鲸落海回来——他说等他从鲸落海回来,就请父皇与她家正式定下婚期。
那时候她盼星星、盼月亮地盼他回。
在家等不住,在东华宫也等不住,她去了旧日庭最高处,就想第一眼看见他归来的行天舟。
结果呢?
他给了她好大的“惊喜”。
如今可好,经历那么多事,两个人都快折腾成仇敌了,他倒是谨守承诺,从鲸落海回来便去请了旨。
云昭气笑:“晏哥哥,你可真会给我‘惊喜’!”
老管家傻乎乎跟着笑:“可不是?殿下待大小姐最是用心不过。陛下还担心时间太紧,不曾想殿下早早都已经筹备着了,可谓万事俱备,只待大婚。”
云昭阴阳怪气:“他可真是心思缜密。”
这就是根本不给她周旋的余地。
老管家乐呵呵直点头:“殿下行事,向来最叫人放心。”
云昭话风一转:“那个私生女住在他东华宫?”
老管家给转了个猝不及防,差点儿闪着老腰:“……那是陛下的意思。也是因为咱夫人不容,只能暂行权宜。”
他把嗓门压得更低,“夫人和将军就为这个闹到不可开交,大小姐快去劝劝吧!”
云昭心道:果然。
她就知道,晏南天先一步抵达京都,肯定要挖好坑等着她。
这不就来了。
将温暖暖身世搬上台面,乱她父母。
趁此机会将她困进东华宫。
她仿佛看见了晏南天那张淡笑的脸。她知道,他此刻定是在远处遥遥望着她,用猎手的眼睛。
“我去见爹娘!”
*
云满霜与湘阳秀的居处叫做“金玉满堂”。
云昭不许人通传,独自闯了进去。
才到廊下便听见内室传出摔古董的声音。
“哗啦啦”那叫一个清脆。
隔着重重碧金纱,只闻湘阳夫人声线冰寒:“云满霜我告诉你,这婚你离也得离,不离也得离!”
云满霜闷闷地:“我不和离。”
湘阳夫人阴阳怪气:“怎么,你那心肝宝贝小通房死了,用不着我给她腾地儿是吧?哎哟,人要是活着回来,你怕是撵我都来不及!”
云满霜憋了一会儿:“我不和离。”
湘阳夫人又道:“呵,昭昭杀了那贱婢,有没有把你心疼死啊?我告诉你,和离了我就把昭昭带走,你休想伤我宝贝一根毫毛!”
云满霜执拗道:“我不和离。”
云昭:“……”
她这爹,属实是个回音壁。
我不和离……我不和离……我不和离……
湘阳夫人寒声道:“我当年原就想着不该拆散你们这对苦命鸳鸯,只遗憾没找着人,否则当初我就替你给她纳进门来,看你们如何在我眼皮子底下卿卿我我!看你们究竟能有多恩爱,能有多恶心!”
云满霜总算是换了句话:“当年的事,是我的错。”
他干巴巴又憋出一句,“我跟她,不是那样……我不和离。”
湘阳夫人气到哈哈大笑:“野种都这么大了,你和我说不是那样?不是那样是哪样!真有你的云满霜!婚前整个郎情妾意的‘真爱’恶心我,如今又整个矫揉造作的野种出来恶心我家昭昭!我告诉你,我湘阳秀今生今世与你不共戴天!”
云满霜沉声道歉:“……都是我的错!”
云昭忍无可忍,一脚踹开雕花云扇门,横身撞进屋。
夫妇二人吓了好大一跳。
转头看见云昭,湘阳夫人脸上的寒霜顿时化成了绯红颜色,氤氲在眼角眉梢:“昭昭……”
嗓音有点堵。
昨日在金殿上,那野种哭得肝肠寸断,口口声声控诉云昭杀害她娘。当时湘阳秀一颗心啊,真是又揪又疼又喜又忧。
阿昭为什么杀贱婢?自然是为了她这个娘。
生养了这么个好女儿,这辈子还有什么不值的?
湘阳秀抬起镶金嵌玉的假指套,翻起眼皮,点掉眼角溢出的泪光,掩饰地笑道:“总算舍得回来啦?肚子饿不饿?”
云满霜额角青筋乱跳:“又在外面闯祸!”
“你给老娘闭嘴!”湘阳秀转头吼他。
云满霜悻悻垂下头。
湘阳秀疾步上前,拉住云昭双手:“昭昭不用怕,杀个贱婢而已,算得什么!呵,我就看看谁有本事动你半根手指头!”
云满霜愁到不行,小声嘀咕:“慈母多败儿。”
这么教孩子,早晚得出大事。
云昭还没来得及说话,湘阳秀便拍了拍她手背,笑道:“而且你晏哥哥都替你解释过了,阿昭也是屠龙心切,出发点是好的!这不就行了,还有什么好说!”
她狡黠地眨了眨眼,一副“我们无脑偏袒你”的样子。
云满霜强行插了句嘴:“你不要总给储君添麻烦。”
云昭心下微沉。
提及晏南天,云伯高兴,阿娘欢喜,阿爹也颇为看重。
这个人,多可怕。
仔细一想,他竟然没有任何明显破绽——在爹娘面前,云昭甚至说不出一个非退婚不可的理由。
皇家的婚约,岂是随随便便说退就退?
更何况晏南天那狗男人不要脸,趁她不在把事给办了。
如今已圣旨昭告天下,她硬要悔婚除非造反。
她不可能逼着爹娘去造反。
云昭念头一转,没像平日那样嚣张,反倒可怜巴巴地垂下眼睛,夹起嗓子,憋出一句:“阿爹,阿娘……”
湘阳秀顿时心疼坏了:“哎哟我的昭昭!”
云满霜也皱起眉头,话不好听,语气已经软了七八分:“闯完祸知道害怕了?”
云昭闭起眼睛摇了摇头,挤出几星小泪花。
“你们都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杀那个严娇!”她扁嘴道,“她们欺负我!她们欺负我!”
湘阳秀无脑护崽:“该杀!”
云满霜虽然不太相信有人能欺负这个小霸王,但是看着女儿漂亮的小脸皱成一团,眼睛红得像只小兔子,顿时心疼到不行,思路也开始走偏。
云满霜沉声道:“那婢子并非善类。”
一听这话,湘阳秀不由得挑高了眉毛,怪声道:“哟~”
云昭道:“她们算计晏哥哥!”
湘阳秀还不曾反应过来,云满霜已脸色一变,泛起铁青。
他下意识伸手扶向腰间常年悬刀处,寒声问:“此话怎讲?”
云昭道:“那温暖暖说,晏哥哥看了她身子,她这辈子绝不可能嫁给别人,定要赖上他!”
湘阳柳眉倒竖,一巴掌把红檀香木雕花玲珑案桌拍得木屑乱飞:“贱婢!”
云满霜呼吸沉重,一字一顿:“储君他,缘何如此。”
云昭假哭道:“那母女二人就是一丘之貉!严娇当年如何算计阿爹的,阿爹都不记得了吗!”
她说的都是大实话,跟谁对质都不怕。
湘阳秀一听这话不对,立刻皱眉追问:“算计云满霜?什么意思?小晏他怎么了?”
因为忧心女儿,她竟是完全没顾上自己的事,只一心扑在云昭身上。
云满霜显然已经猜到怎么回事了,他把嘴唇抿到发白,双拳紧攥,青筋一行一行往外爆。
云昭一脸活灵活现的错愕:“阿娘不知道?阿爹你没告诉阿娘?”
云满霜张了张嘴,又憋了回去。
湘阳秀道:“别管他这个锯嘴葫芦——你来说!”
“哦。”云昭奉旨解释,“当初严娇假装真心实意替阿爹阿娘牵线搭桥,其实暗中动了许多手脚,还把阿爹送给阿娘的信物偷偷扣下……”
湘阳秀倒吸一口凉气,情不自禁开口打断:“信物不是云满霜送给她的?!”
云昭与云满霜异口同声:“当然不是!”
云昭:“阿爹以为给了娘!”
云满霜:“我一直以为你收着。”
湘阳秀怔忡一瞬,眼眶里迅速汪起了泪。
她猛地将头扭向一旁,“继续说!说!”
那信物,多年来都是湘阳秀消不去的一块心病。
高傲如她,自然不会问,也不会说,就这么一直梗着。
万万没想到真相竟是这样!
云昭愤怒道:“严娇骗阿爹说阿娘要来见他,然后她往阿爹酒里下了药,自己打扮成阿娘的模样,熏上阿娘的香,阿爹只以为她是阿娘!”
湘阳秀抬手抵住了额角,眸光剧烈地闪。
一时之间,又是惊、又是怒、又是恨、又是种种难以言说。
好半晌,凤目幽幽瞥向云满霜。
云满霜冷汗涔涔,又是生气又是心虚又是惭愧又是后悔:“……夫人,是我错了。”
湘阳秀默了许久,才虚弱地开口痛骂:“你个蠢蛋!”
云满霜闭上双眼,一副任凭打杀的模样。
湘阳秀语气幽幽道:“你知道么。严娇给我写信,说你爱她爱得要死要活,为了她,你竟然打算与我退婚,逼得她只好远走他乡。”
云满霜身躯一震,急道:“我没有啊!”
湘阳秀冷笑:“那我说了你多少回,你怎么不解释?你嘴长哪了?”
他痛苦道:“毕竟我确实有错……”
她骂:“蠢蛋!”
他苦笑:“是,是。”
湘阳秀长出一口气,用假指套戳他的头:“回头再与你计较!”
大继战神被戳得一愣一愣。
湘阳秀转向云昭时,精气神都恢复了七八分:“小晏他也挨了算计?”
云昭失落道:“那母女二人处心积虑,一个冲着阿爹,一个冲着晏哥哥。温暖暖与晏哥哥究竟到了什么程度……”
她垂下脑袋,语气要多可怜有多可怜,“我也不知道。反正,晏哥哥一路上定是要护着她,我与她一同落水,他救的也是她。”
一时无人再说话,屋子里只有愤怒的呼吸声起伏。
“阿爹,”云昭探手摇了摇云满霜的手背,“要是那严娇还活着,你会让她进门来气阿娘么?”
云满霜浓眉倒竖:“休想!”
“阿娘,”云昭望向湘阳秀,“晏哥哥他要娶温暖暖做侧妃,日日气我,你能答应吗?”
湘阳秀冷笑:“休想!”
云昭心中偷笑,面上仍然愁云惨淡。
她幽幽惨笑:“可是阿爹阿娘,他们两个,如今还一块儿住在东华宫呢。”
夫妻二人都闭了闭眼睛。
“不行。”湘阳秀率先睁眼,“不解决那贱婢,休想娶我们昭昭过门!”
她盯向云满霜。
云满霜微微颔首:“我来处理。”
“哟!”湘阳秀吃惊,“那可是你亲骨肉!你舍得?”
云满霜摇了下头:“大继律,女子若遭强迫,生子可溺。对于此女,我只满心厌恶,绝无认亲的道理。”
湘阳秀依旧冷着一张脸,实则眸光已经软和不少。
云满霜难得多说了几句:“我这便进宫,请陛下将此女另许旁人。此女一日不嫁,昭昭绝不出阁。”
湘阳秀沉吟片刻,点了头:“可以。”
云昭抬起脑袋,委委屈屈,可怜巴巴:“若是晏哥哥对她已有感情,执意要娶她呢?”
看她这副模样,云满霜与湘阳秀心都快碎了。
云满霜推己及人,安慰道:“他定不会。”
湘阳秀想想那种日子都快怄死了,冷笑道:“那就让这对狗男女有多远滚多远!你放心,当年皇帝还是皇子的时候,你爹可是救过他性命!还不止一次!多少眼睛看着哪!”
云满霜抬高双眉,嗓子都要咳破了,却无法制止夫人继续大放厥词。
湘阳秀嚣张道:“你爹只要不造反,便是皇帝老儿也得礼让三分!更遑论他晏南天!他想享齐人之福?呵,这辈子都别想!”
云满霜起身:“我们昭昭只嫁一心人,他若不肯,也便罢了。我会与陛下说。”
湘阳秀撵他:“快去!”
*
送走云满霜,湘阳秀立刻令厨房盛出炖好的汤,盯着云昭热腾腾喝下。
“不给你爹喝!他不配!”湘阳秀道。
云昭点头:“嗯嗯!”
“放心吧,”湘阳秀心疼地轻轻抚过云昭手背上已经结痂的伤,柔声安慰,“你和小晏之间,必定是攒了不少误会。这么多年过来,你们两小个的感情阿娘全都看在眼里,小晏他呀,不是那种人。”
云昭用玉勺搅了搅汤羹。
湘阳秀叹息:“昨日在金殿上,我虽怒火冲头,却也冷眼看着呢。若说他对那个温暖暖有什么感情,我看倒不见得。”
云昭也在心里叹了口气。
可不是么,他装得多像啊,多冷酷,多绝情。
她差点都信了。
她望向湘阳秀,心道:‘可是阿娘,我若信了他,没能杀掉严娇,此刻你该有多伤心、多膈应?’
“阿娘,”云昭问,“你原谅阿爹啦?”
湘阳秀笑着叹了口气:“你说呢。当年我以为他心里装着‘真爱’,终究还是选择嫁给他,便是放下了。这些年不知花了多少心思手段拿捏他,就是憋着那股气,不服输罢。”
她的眼角隐有泪花,“这么多年,无论他待我有多好,我都收着心,不敢将情意真正交托给他一星半点,平白蹉跎了青春。如今都老啦,也没那些情情爱爱的心思了,便这样吧,还折腾什么呢?”
云昭心疼不已:“阿娘……你受委屈了。”
湘阳秀笑着摇头:“云满霜不也委屈?你放心,我可没那么轻易放过,将来有得是我拿捏他、收拾他的机会。”
云昭毫不同情自家爹:“嗯!”
“你和小晏不要这样呀。”湘阳秀笑叹,“你看我和你爹,一个误会闹了这么多年,多不值当。”
云昭垂着眼睛笑:“那也不是我一个人能说了算。”
湘阳秀笑:“放心吧,你爹都出马了,还能翻起什么浪?”
“是啊。”云昭也笑,“晏哥哥他,还能翻起什么浪?”
湘阳秀轻拍她的手:“小晏对你是真的有心,他绝不可能放弃你。”
云昭点头:“确实不可能。”
她真好奇,自己接下了他的招,并回给他这么一击,他将如何应对呢?
他不会放弃她,这是必然。
但他出于某种原因,也不会放弃温暖暖——倘若他能,温暖暖早死过八百遍了,不至于闹到今日这地步。
‘来呀晏哥哥,你来我往才有意思。’
‘接我的招,让我看看你如何二选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