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昭感觉自己仿佛一个九流话本女主角。
危难二选一,晏南天选了别人。
哪怕他再坚持找她一会儿呢?他这么了解她,怎么就想不到她会爬到高处寻他呢?
攥在手中的帆绳湿冷渗水,云昭心口冰凉。
此刻,海面情况一片混乱。
船首和船尾分别向着海底沉落,带起可怕的水势,将溺水之人拖入深海。
海面全是浑浊的漩涡、泡沫和涌浪。
云昭看见一个侍卫踏着浮板,双手将长刀持在身前,真气涌动,刀锋炽红。
“来呀畜生!”
他震声向藏在暗处的敌人宣战。
吼音未落,只见他的踏板之下悄然浮现庞大的黑影,犹如海底山脊。
杀机森然,狰狞无声。
云昭呼吸都停了。
下一霎,海水破开,浮起半片锋锐下颚与带血獠牙。
侍卫根本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便被拦腰咬住下半截身体,连人带浮木,瞬间拖入海中。
连挣扎都不曾有。
碎浪沉落,隔着泡沫与血水,云昭隐隐看见了一线森冷的、微泛金光的竖瞳。
只一瞬,这个庞然黑影便彻底消失在乱海之下,不知道潜游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袭击下一个人。
云昭攥着帆布往上爬,五脏六腑冰冷地缩成一团,手抖得剧烈。
她再怎么胆大包天,也不敢想象竟有眼前这幕噩梦般的惨景。
两截断船都只剩下撕裂处还翘突在水面之上,海水已灌满舱室,再有几息,便会直通通坠向海底。
天上地下,无路可逃。
“所有人听令——全力护卫殿下——下潜!”
一声蕴足了修为的号令响彻整片海。
场面太乱,晏南天落水之后云昭就没能找到他,不知道他在哪里下的令。
他倒是思路清晰,应对迅捷——在水里没有人是龙的对手,大海茫茫,眼下唯一的生路便是楼兰海市。
呼吸之间,海面上只剩下云昭一个人。
她四下张望,弱小可怜又无助。
残船没入海平面,云昭视线忽然微微一顿。
船体最坚固的是水下部分,浮在吃水线上的甲板船舱等一应设施,更以轻便为主。
方才齿状断裂、屑木飞溅,碎的便是这些地方。
而水下那些坚固的硬木、铆钉、加固铁皮处,断裂损毁却并不严重,比起被切割,倒更像是散架。
没等看清,断船便将她猛地拽入了水下。
“唔!”
云昭用力闭住气,却还是呛水了。
第一次落水没经验,她不知道脚朝下直直坠入水中时,水是会从鼻腔灌进去的——想不呛水,必须刻意往外呼气,或是捏住鼻子。
辛辣苦涩的滋味直冲天灵盖,她下意识想浮出水面吸口气,但身边下降的海水却像一只巨手,紧紧拽住她,拖她往下沉。
身边密密麻麻全是气泡和漩涡,视野极差,根本不知道那条龙潜在哪里,会从哪个方向发起袭击。
海水冰冷刺骨,危机感如芒在背。
“铛嗡——”
水深处荡起金铁相撞的冲击波。
龙去追别人了。
云昭还没来得及庆幸,一股涡潮涌来,她就像是乱流里的一片树叶,被搅得打了几个滚。
头朝下翻滚时,她又一次呛水了。
又狼狈,又委屈,呛得她想发脾气。
正扑腾时,一大片冰冷的精铁甲胄被水流带到她身边,重重擦着胳膊漂过去。
她看见了上面的血迹,那一瞬间,只觉浑身血液都冻住了,寒意彻骨。
死亡离她这么近!
待在水里的人,早晚会被龙一个接一个吃掉。
云昭尽力忽略鼻腔和肺腑里火辣辣的刺痛,拼命向下潜游。
寒冷和恐惧如影随形。
光线越来越暗,上下左右都是暗海,没有声音,没有生物,什么也没有。
越往下,越只剩她孤零零一个。
拨动海水的手指惨白颤抖,她其实根本不通水性,别人不知道,晏南天却很清楚。
他明明知道,却扔下她。
海水咸辣,云昭眼睛刺痛,却又不敢闭上。
她渐渐有点憋不住气了,胸膛疼得要炸。
吐出一串气泡时,云昭怔怔想:这世间,真的会有因果报应。
温长空的死相像极了被他猎杀的鲸。
云昭曾把温暖暖按进水里窒息,今日便轮到她自己。
彼时,晏南天站在她身旁,对温暖暖袖手旁观;如今他英雄救美,带着温暖暖走了,把云昭一个人丢在深海,死了也无人知道。
好难受。
身体难受,心也难受。
她大概是回不去了……
“喂喂喂,”耳畔有人说,“恶毒女配伤春悲秋不好吧?”
这个人的嗓音在深海里显得清冽冰寒。
却是明明白白带着笑。
云昭双眼微睁。
是他。大反派。
她性子骄傲,在人前是绝不肯露怯的,尤其是面对这么个敌我难辨的家伙。
她强忍着肺腑欲炸的痛苦,硬生生把即将倒出的最后一口气憋了回去。
余光撇见他的黑色斗篷,她扬起手,朝他漫不经心挥了挥,示意他想多了,她没有伤春悲秋,只是在专心潜游。
她总爱说晏南天端着,其实她自己也很能装。
她打了个手势,示意继续下潜。
他悠然浮在她身侧。海水将他的斗篷荡到身后,光线昏暗,看不清他的脸,只知道脸色霜白,瞳色极黑,骨相惊绝。
他唇角微挑,那一抹笑很难说是善意还是恶意,大概就像——来看她死。
云昭还不服气了。
她划动双手,一下一下奋力游。
“你这样是活不到楼兰海市的。”他好心提醒,“你只游了……”
他回头望望身后,将一只劲瘦苍白的手伸到她面前,比了个“很小很小”的手势。
“这么多。”
云昭面无表情继续游,心底却知道他说得没有错。
她确实快到极限了。
他凑到她身前,看了看她的脸。
“很少有人绝境不求神佛。哪怕临时烧香,万一就真来个神仙呢。你怎么一点虔诚都没有。”
他说着说着,自己笑了起来,“难怪来的是我。”
云昭想:所以你不是神,不是仙,就是个妖魔鬼怪。
“怎么样,我教你游水?”他好心说。
能活,当然没人想死。
云昭点点头,伸手去揪他斗篷,抓了个空。
他旋身掠到她左侧。
云昭看过许多稀奇古怪的话本子,其中自然有不少发生在水下的香艳故事。
譬如肢体亲密接触,譬如嘴对着嘴渡气……
只见他手一晃,捧出个挺大的东西。
阴暗深海中,骨手般修长的十指相当惹眼。
苍白、坚硬而凌厉,扣着一只大海龟。
云昭:“……”
他献宝似的扬了扬这只四脚扒拉的龟,示意她跟着老师傅学。
大海龟非常配合,扑棱扑棱在她身前游。
云昭懂了,香艳故事果然只属于男主角和女主角,比如晏南天和温暖暖。他现在大约已经给她渡过气了。
云昭盯着用力滑翔的海龟,终于憋不住气,胸口膈肌一颤,呛咳。
海水涌入口中。
然后顺着两侧唇角流走。
凉丝丝滑过口腔,感受十分奇妙。
她忽然发现自己变得不一样了。她轻易就越过了奋力划水的海龟,把它抛在身后。
巨大的影子从她头顶掠过——哗啦啦!
‘龙?是不是龙!’
云昭惊惧抬头,看见的却是一只巨鲸。
它越过她的头顶,洒下一大片密密的水花——哗啦啦!
它落向她侧前方,发出一声强劲深邃的鲸鸣。
云昭感受到它在招呼自己。
她扭头看了看,发现自己竟是一头小龙鲸。
幻象。
他用龙鲸幻象教她游。
小龙鲸快乐地鸣叫,穿过海浪,紧紧追随大龙鲸。
虽然小龙鲸跃出了水面,但云昭知道自己仍在海底,不可以吸气。
她憋住气,感受鲸的本能,像它们那样调动膈肌,绵长缓慢地进行内呼吸。
“哗啦啦——”
小龙鲸用力拍打水面,溅起浪花。
大龙鲸发出急促的鸣叫,催促小龙鲸。
云昭看见雷云涌动,浪峰越来越高,海底传来可怕的嗡颤。
前方驶过一艘船。
电光闪过,照出船头两道身影,似乎在争执。
其中一个人忽然笨重地爬到了船舷上,凄厉地大喊:“姐姐你是不是一定要逼死我!”
话音未落,脚下一滑。
这个人倒摔进了大海。
一个大浪打过去,眨眼间,便将她推离船只十余丈远。
“救命啊……救命啊……”
船上有个男人大喊:“陈二你这个毒妇!娇娇,娇娇!别怕娇娇,我来救你!”
没等他脱衣跳水,海底火山爆发了。
只听“轰嗡”一声恐怖闷响,侧后方的大海突然像被煮沸,滚冒出了大团大团灰黑的气泡。
伴随着尖厉至极的呼啸,一枚又一枚黑红的熔岩喷出海面——千丈海水都无法令它们熄灭。
海啸冲击波眨眼就到。
小龙鲸钻进大龙鲸的前鳍底下,它挡住冲击,带小鲸往外游。
云昭:“……”
很难说是她真身更危险,还是这幻象更危险。
前方隐约有个东西被卷进了水里,眼看就要被一蓬灰黑的火山浓云淹没。
大龙鲸长吟一声,吸气俯游,把这个东西叼进了巨口之中。
很快,周遭就什么也分辨不清了。
天是灰黑的,下着火红滚烫的雨,海是沸腾的,灰黑之中流淌着一缕缕红。
呼啸的岩石像火流星一样砸落,天上海下,无路可走。
恐怖的焰冕一重重迭起,仿佛血火浇铸的地狱之门,摇曳着,叫嚣着,海与天都在嗡鸣颤抖。
大鲸忽然偏头,定定看了小鲸一眼,缓缓点一下头。
小鲸感应到了什么,发出稚嫩而坚毅的鲸鸣。
它游到大鲸的鳍翼之下,伴飞入海。
滚烫的海水撕裂血肉,火流星不断砸在身上,反反复复、千锤百炼。
视野中只有无边无际的黑烟与血红。
小鲸痛到抽搐,但它知道那些足以把它身躯砸碎的火熔岩都打在大鲸的身上。
于是它紧紧抿住唇,连半声闷哼都没有发过。
不能退缩,只能向前,一直向前。
云昭早已忘了呼吸,心神附在小龙鲸身上,跟随前方坚毅勇敢的身影,一直向前。
一重、一重、又一重。
双鲸伴飞,穿过一个又一个火焰隧门。
皮肉脱落,伤痕累累。
烙伤盖着烙伤,焦枯的血肉凝在骨骼上。
视野越来越红,眼前灰暗深黑之中,只剩下无尽的焰冕之门。
大鲸带着小鲸,不断穿越、穿越……血肉褪去,伤疤叠伤疤之下,渐渐地、渐渐地……生出了鳞。
云昭心神俱震。
龙!
鱼跃龙门,化身为龙!
很好,很好,她现在也是一只龙。
不知什么时候,大海恢复了平静。云昭怔怔望向前方,伤痕累累的大龙鲸变得很瘦很瘦,身上凌乱地拖着许多焦黑的皮肉,皮肉下是初生的鳞片,不断渗出血来。
它非常疲惫,胡须发白,但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小龙鲸发出喜悦的欢呼。
虚弱的老龙偏了偏头,带头游向附近的海岛。
它仰起头,往浅滩一吐——它口中竟然藏了个人——那个落水的人。
是个大肚子孕妇。
老龙忍受着千锤百炼之苦,护住她安然无恙。
它化形成人,带她上岸,抓鱼虾给她吃。
小龙鲸化不了形,只能在海边游来游去。
很快,孕妇生下一个皱巴巴的丑陋婴儿,她把婴儿捧给老龙看,远远地,云昭听不见她对老龙说了什么,只知道老龙吐出一枚金灿灿的初生龙丹给她看。
女子娇笑着,把婴儿塞进老龙怀里,忽然抢走老龙手上的龙丹。
她抓着龙丹转身就跑,连婴儿都不要了。
老龙本就非常虚弱,失了丹,更是寸步难行。
它倒在岸边,在烈日下迅速枯萎。
小龙鲸泣血悲鸣,不断往岸上冲,却一次一次被潮水推走。
它眼睁睁看着老龙的眼睛变成灰白色。
那女子回来了,她远远捡起石头砸老龙的尸体,确认它已经死亡后,她跑过来捡走了婴儿。
小龙鲸停在浅海,盯着她,一直盯着她。
*
云昭陡然惊醒!
恨意入骨,心脏欲炸。
她正欲倒抽一口凉气,耳畔有人及时提醒:“不可以呼吸。”
云昭:“……”
视野一片血红,小龙鲸残留的恨意刻骨铭心。
她方才学习的鲸息其实是内息。
潜游这么久,内循环的真气也枯竭耗尽。
她的脑海里迅速闪动着念头。
原配陈氏。落水孕妇。获救产女。
不是温母还是谁?
好一头歹毒至极、恩将报仇的白眼狼!
温长空原配好心帮助她,她害了她。老龙鲸救她性命,她又害它。
这种人,也配活!
云昭怒极恨极。
可是她就要窒息了。若她死在这里,那对母女必定会顺顺当当回到京都,再夺走本属于云昭的一切,害死湘阳夫人,嫁进皇家,坐享富贵荣华。
云昭好气,好恨。
‘我怎甘心!我怎甘心!’
她蓦地转头,盯住斗篷下那张霜白的脸。
抬起手,向他招了招。
他不明所以,凑近。
云昭用尽剩余的力气,陡然扑向他,偏头,张嘴衔向他挑着笑的唇线。
电火石火的霎那,她看见了一张模糊的脸。
冰雕玉琢,完美慈悲。
云昭已经顾不上感慨了,她脑袋嗡鸣,心跳欲炸。
双唇交接,她无暇确认感受,只贪婪地、本能地……狠狠一吸!
他笑得那么轻松,姿态那么惬意,嘴里面肯定是有空气的吧?
“……”
冰冷的海水呛入肺腑。
啊,忘了这个人也是幻象,窒息已经让她神智不清。
头晕目眩,海天倒转。
她终于熬到这一霎,分明一直向下潜游,此刻却在不断上浮、上浮……
只是云昭已经撑不住了。
她闭上眼睛,陷入黑暗。
只留下某人水中凌乱:“竟然,被,强吻,了。”
*
半空沉沉压着灰色团云,金红的闪电蜿蜒其间,好像漫天金鳞。
大地却是纯灰的。
一片死气。
灰色的海水一浪一浪拍打灰色的沙滩。
远处遥遥可见无数拱顶、神柱和祭殿,楼兰海市已触手可及。
但一行人并没有离开浅滩。
及腰深的海水中,晏南天黑裳湿透,面如金纸,一对眼珠子僵硬通红。
他直着嗓子唤:“阿昭……阿昭……阿昭!”
水波一动,他立刻掠上前,颤着手,扶出水中的人。
……是个侍卫。
……身上没有伤。
……是个活活溺死的侍卫。
晏南天勉强维持风仪,朝这具尸体笑了笑,拍了下尸体的肩膀,疾疾转身,淌着水踉跄走向另一侧。
“阿昭!阿昭!”
这么久了……修为远胜于她的侍卫都已经溺死了……
不不不,遇风云可以给她渡气,他一定会带她回来。
他不会生气,不会生气。他还可以给遇风云封官进爵,他可以!
一只小手从身后拉住他的衣袖。
他蓦地转身,对上温暖暖娇怯的眼眸。
她捧给他一只水袋,双颊微红:“晏大哥快先喝口水,润润嗓子吧!在、在水中时,多谢晏大哥救……”
她的声音陡然消失。
他掐住了她的咽喉。
他笑着凑近,睁大的瞳仁里照出她惊恐痛苦的脸。
“啊,是你。”他找到了替罪羊,“是你骗我,你说她会平安来到这里,你说她会比我还快……她在哪里,你告诉我,她在哪里!”
他手指颤抖,掐着她,将她拎了起来,把她的耳朵凑到自己唇畔。
“说,她在哪里,说!”
温暖暖喉咙里发出咯咯声。
“殿下,殿下!”顺德公公赶忙上前劝解,“殿下冷静啊殿下!云姑娘她吉人天相,定会安然无恙的殿下!”
晏南天将温暖暖猛地扔开,反手拔出剑来。
“铮——”
这是储君之剑,可斩一切奸佞。
谁挡,就连谁一起捅个对穿。
“铮嗡——”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远处忽然传来激动的呼声。
“找到云姑娘了!”
“殿下!殿下!云姑娘找到了——平安!平安!”
晏南天蓦地抬手,单手摁住自己的脸,瞳仁震颤,呛出一口血。
失而复得……失而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