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说,我听不太明白,”陈理道,“但我清楚,七姑娘这么说一定是为了我好。”
“我祖母最近正在操心家中姐妹的婚事,”沈怀栀淡声道,“她老人家心怀远志,期望不凡。”
所以,无心婚嫁的你最好不要出现在沈家人面前,不然,恐招惹是非,陈理想,她约莫就是这个意思。
“你还记得我从前说过的要回山上的话啊。”陈理忍不住笑,“七姑娘的好意我心领了,在下日后必定谨言慎行,绝不给其他人以可趁之机。”
饶是沈怀栀自觉自己心爱陈理,也不妨碍她对年轻时他的不着调报以无语。
自觉今天这场会面目的已经达成,沈怀栀不欲陈理在沈家久待,打算端茶送客,只是她手刚碰到茶盏,就听陈理问道,“昨日的赏花宴,七姑娘没去,许多人可失望得很呢。”
“失望于没能看到我的热闹吗?”沈怀栀道。
陈理轻声一叹,“幸好昨日七姑娘没去,前面男客这边出事也就罢了,后宅女眷那里也不安生,据说有两位姑娘闹出了点事,惹得长公主很是不悦。”
“还有玄章,”说话间,陈理不由自主的看了沈怀栀一眼,“他虽去得晚,但也没妨碍被人算计。”
“是吗?”沈怀栀不轻不淡的应了一声,看似来似乎当真对薛琮身上发生了何事毫无兴趣,不见半点关注与好奇心。
陈理没忍住问道,“你当真不好奇?”
“需要好奇吗?”沈怀栀平静反问,“难道你和薛世子不应当早就对此习以为常?”
“习以为常……”陈理品评着这个词,轻笑出声,“好吧,不愧是七姑娘,用词总是那么精准。”
“就结果来看,薛世子显然是早就习惯这等飞来艳遇了,虽说他本人极为不喜,但那些姑娘们可管不了我们世子高不高兴,人家只管自己能不能如愿,哪管得了我们薛世子的死活呢。”
难得见陈理这么刻薄,想来昨日闹得确实不太愉快,不过,这并不妨碍沈怀栀质疑他,“陈公子这话仿佛意有所指,我没理解错的话,似乎也有针对到我。”
这话一下子逗乐了陈理,他笑不可抑,连连为自己辩解,“不不不,我可没有针对七姑娘,七姑娘可不能冤枉我。”
沈怀栀语调淡淡,“那看来是我做贼心虚,非要对号入座了。”
“也不算做贼吧,”陈理清了清嗓子,笑意莫名的道,“毕竟,我们七姑娘赔了夫人又折兵,到最后还什么都没偷着。”
“是啊,没偷着,”沈怀栀斜睨他,“所以才轮到你在这里看我笑话。”
“我哪有……”陈理忍不住为自己抱屈,“作为好朋友,我不是一直忙前跑后给七姑娘鼎力助威吗?最多我顾念同薛世子之间的友情,没帮姑娘从中作弊罢了。”
“当然,七姑娘为人磊落,向来不屑这等手段,也没给我表现的机会。”
两人就这样漫无目的的闲聊着,沈怀栀慢慢寻回当年同对方相处的感觉。
确实,和在薛琮面前不一样,她同陈理相处时总是要轻松自在许多的,和他也是极好的朋友,若不然,他不会用心帮她那么多次。
虽说其中不乏薛琮的缘故,但她相信,自己同样是他愿意施以援手的理由。
他们这对夫妻,说到底有点可着陈理这一个人祸害了。
今日的春光极好,暖风微醺中,沈怀栀突然想起陈理那仅有的一次吐露心意。
那时他身上尚且残留着几分从围堵中逃出生天的狼狈,满身是伤的抱着剑靠坐在树下,一身落拓不羁,笑着慨叹道,“沈七啊沈七,我从不知道自己竟然是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居然对友人之妻生出觊觎之心。”
“不过,虽然厚颜,却不后悔。”他说,“所以,怀栀,我会护好你的,毕竟……”
毕竟什么?
她那时心中慌乱,顾不上细想,后来在无数次的记忆回溯中,一点点的补全了这句话。
毕竟,是我心中挚爱。
她第一次坚信别人爱她至深,第一次敢理直气壮的说自己是陈怀逸心中挚爱,由此开始。
这份爱她从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因为什么开始,等她知晓时,已经长成一棵足以荫蔽她庇护她的参天大树。
陈怀逸挚爱沈怀栀,是无数大事小事堆叠起来的厚重爱意,经过了时光的验证与磨难的洗礼,是一份脚踏实地的可贵真情。
所以,他对她动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又是因为什么呢?
一念陡生之后,沈怀栀不由自主的将视线落在陈理身上,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得到答案。
他这时候,对她有其他心思吗?
善谈的陈理正说着一桩自己从杂书中看来的趣事,他是个乐于分享的人,沈怀栀从前也听他说过许多诸如此类的闲谈,一切看起来普普通通,和以往并无什么不同。
但或许是刹那间突生的灵感终于舍得在她身上多停留一瞬,沈怀栀终于发觉,陈理身上这份千篇一律的怪异。
他的姿态,从未改变过,在她面前一向如此,不管是她忽略他的曾经,还是他后来情根深种。
所以,眼前这副熟悉的模样,一直就是他喜欢她的样子……
明白这点之后,沈怀栀陷入了短暂的失神,所以,他对她的喜欢,居然从这么早以前就开始了吗?
像是终于找对了穿线的孔,一颗颗的珠子就这么顺其自然的穿了起来,最终,在沈怀栀面前展露出它最真实的模样。
“怎么突然用这么奇怪的眼神看我?”陈理在沈怀栀面前晃了晃手,引她回神,“难道是我说错话了?”
“没有。”沈怀栀压下异样情绪,神色平静的道,“只是觉得该端茶送客了,你再继续待下去,恐怕会有不速之客。”
闻言,陈理无奈一笑,“七姑娘话说晚了,我现在就算想走,恐怕也不行了。”
顺着陈理的视线看过去,沈怀栀见到了家中姗姗来迟的姐妹们,如她对老夫人的料想那般,来了一场不算高明的试探与偶遇。
也是直到此刻,她终于了悟老夫人心里最中意的那个人选到底是谁——
是身在局中一叶障目的她啊。
被祖母吩咐来花园这里“走一走”的几位姑娘,除五姑娘与六姑娘正值婚龄之外,其余几位都还年纪尚小,是以同陈理的会面也不算唐突。
几位姑娘在这里待了约有一盏茶的功夫,彼此寒暄客气几句之后,就再度离开,没有半分故意停留与亲近的意思,这么一看,倒显得沈怀栀之前那番提点有些过于小人之心了。
陈理倒不觉得自己的好友杞人忧天,他只是下意识的朝她看去,然后瞧见了她紧蹙的眉头与为难的眼神。
她确实有困扰,而且和自己有关。
察觉到这点之后,陈理歇了继续停留的心思,选择离开,“我今日待的时间也不短了,叨扰你和老夫人许久,就先告辞吧。”
沈怀栀顺势答应下来,将人领去了荣辉堂,然后见到了似乎心情甚好的老夫人。
对于陈理的告别,沈老夫人笑意吟吟的道,“陈公子人品贵重,风采不俗,我老人家甚是喜爱,以后若有机会,尽可再上门拜访,我沈家必定扫榻相迎。”
“老夫人客气了,”陈理笑道,“您这份厚爱,晚辈就厚颜笑纳了,日后若有机会,必定再来登门拜访。”
等陈理这位贵客离去后,老夫人同孙女聊了几句所谓的知心话,就放人回春芜院去了。
等荣辉堂这里再度恢复宁静,她突然心情极好的笑了两声,“栀姐儿啊栀姐儿,真不愧是祖母的好孙女。”
“有道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我们家七姑娘的运道,当真不是一般的好。”
“七姑娘的运道好,就是咱们沈家的运道好,”李嬷嬷在一旁道,“都是托福老夫人您对七姑娘的精心教养。”
“你这话说的有几分道理。”沈老夫人欣然笑纳了这份夸赞,“虽说老七有时候很让人头疼,但我对她还是很满意的。”
尤其是这位吏部尚书家的陈公子出现之后,她就更满意了。
今日沈老夫人之所以将会面安排在花园的凉亭之中,就是因为从小楼那里可以将凉亭内的一切纳入眼底,她倒也不是打着偷窥的主意,单纯只是想观察一二,看一看栀姐儿和这位陈公子之间是如何相处的,好验证一下她的想法。
结果,不出所料,久经世故的老夫人很快就发现了那些潜藏在平静之下隐晦情意。
陈理,陈公子,确实对栀姐儿是有情意的,只可惜这份情意,他自己竟然是未曾察觉的,沈老夫人多少觉得有些好笑,她多少年未曾见过这样纯稚天然的年轻人了,不想自己今天竟然碰到了一个,也算稀奇。
至于她那位好孙女,可不是盏省油的灯,前有永嘉侯世子,后有吏部尚书嫡幼子,若非清楚她是个什么秉性,她这做祖母的都得称道一句心机深沉手段高明了。
自觉今天收获颇丰的沈老夫人,一时间将注意力转移到了新出现的目标人物身上,等心腹从外面探查回来,结合前因后果,她已然将一干事由的前后纠葛捋得清清楚楚。
以她作为局外人的角度而言,今日这位陈公子的登门并非无的放矢。
纵然尚且迟钝的没察觉自己心中那份萌发的情意,但在听说栀姐儿冷待薛世子之后,半分不往姑娘家置气与施展欲擒故纵之计上想,仿佛觉出自己有了机会似的,立时由本能驱使,做了出头的椽子。
老夫人觉得,怕是这位陈公子本人都没发觉如此行事时里面掺杂的那份私心,他这次登门,已然是将自己放在了沈家七姑娘挑选婚姻对象的位置上。
心思如此隐晦细腻,距离萌发暴露不过一步之遥罢了。
对此,沈老夫人是既欣喜又忧愁,欣喜的自然是多了一位实力雄厚的金龟婿,至于忧愁……
永嘉侯太夫人有意为薛世子聘娶栀姐儿是事实,虽然两家还未下定成事,但多少已有了默契与共识,若是被薛家知晓陈公子的这份心意,不提太夫人本人对栀姐儿的品性如何做想,仅仅薛琮与陈理是知交好友这一事实,就会让一切变成一发不可收拾的烂摊子。
历经世事的老夫人可看过太多两个好友为争夺一个女子反目成仇的戏码了,对于男人们来说只是过几年就云过境迁的风流韵事,但对于牵扯其中的女子而言,却可能是毁掉一生的滔天祸事。
一时间,她竟有些庆幸那位世子对栀姐儿的冷酷无情了,现在看来,无情最好,这样,才不会生出横刀夺爱的灾殃来。
所以,永嘉侯太夫人那边,她可以暂时冷上一冷了,本就是勉强成就的姻缘,现在八字还没一撇,若果真不成,也不算可惜,至少,有吏部尚书陈家在,薛世子这个御前红人的分量,也就没那么要紧了。
她现在就希望,那位陈公子能多愚钝一段日子,给她留出布局的时间,这样日后各家才好皆大欢喜。
***
永嘉侯府,后院用于日常读经参拜的小佛堂里,太夫人正手持佛珠闭目诵经。
天边夕阳西坠,晚霞艳艳,佛堂之中,烟气袅袅,朦胧烛光中可见高居神龛之中的佛像垂首怜爱世人,待供桌前香炉里的香快要燃尽,太夫人终于睁开了双眼。
“世子可回来了?”苍老的声音缓而慢的问道。
“回禀太夫人,世子尚未归来,”一旁的仆妇低声道,“亲随传话说金鳞卫这两日差事忙碌,世子怕是要歇在官署里。”
闻言,太夫人一语不发。
作为薛琮仅剩的血脉亲人,太夫人对孙子一直格外关心,在守过父母双亡的六年重孝之后,如今孙子已经到了弱冠之龄,是时候成家立业了。
毕竟这个年纪在普通人家早就娶妻生子,更何况是他们勋贵人家,尤其薛家如今只剩孙子一个血脉,这婚事断没有再继续拖下去的道理。
哪怕孙子无心情爱,不爱近女色,这婚事也必须早早定下,尤其太夫人心里还有怜爱孙子命苦的私心在,想要家中添丁进口,为这冷清的府邸里添一份人间烟火气,所以,就算孙子腻烦,她也要日日将催婚之事挂在嘴边。
太夫人看着被供奉在佛前属于儿子媳妇的两个牌位,轻声道,“玄章如今已然及冠,我只望早日为他定下婚事,娶个知冷知热心爱他的妻子,为薛家生下几个孙子孙女,如此才能了却心事。”
“沈家那位七姑娘是个不错的孩子,尤其一心爱慕玄章,虽然言行有些大胆,但一腔赤子之心真挚纯粹,若是辜负,就太可惜了。”
听到外面那份熟悉的脚步声,太夫人慢慢转身,问自己生性冷清的爱孙,“玄章,你以为呢?”
薛琮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