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停歇的翌日,天刚亮,沈怀栀就带着人回了京。
这次出门之行她收获颇丰,就是可惜和陈理只见了一面,她倒也没有想和对方亲近的意思,只是想多见几次他生龙活虎精神奕奕的模样。
回到沈府,她人刚到荣辉堂,就被人热情的迎了进去,代表着老夫人心情的李嬷嬷一脸殷勤,可谓是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沈怀栀再清楚不过,每当出现这种情况时,就代表着祖母对她又有新算计了,就是不知道这次是为了哪个。
将小青山一行的情况尽数道明之后,得知孙女未曾见到文谦先生的沈老夫人自然是有一点失望的,但因为早就清楚对方是何等人物,想要搭上关系是何等艰难,是以这点失望也是微乎其微。
“暂且见不到就算了,文谦先生何等人物,若不多些耐心与诚意,如何能求得垂青,”沈老夫人温和安慰道,“栀姐儿不必泄气,有道是有志者事竟成,待来日先生知晓了你的真心与诚意,总会愿意见上一见的。”
“多谢祖母宽慰,孙女必定继续努力。”沈怀栀道。
至于让心爱的大孙子吃苦受累去日日登门求见?老夫人目前是舍不得的,唯有先让孙女烧热了文谦先生这个冷灶,她才舍得孙子出面结下这份善缘。
总之,以栀姐儿的本事,老夫人坚信,只要她愿意,事情没有办不成的,眼下,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事。
“你和郡主的事,祖母听说了,”沈老夫人道,“难得你现在骑术精进,想必是暗地里下了苦功夫练习的,虽说意气之争不可取,但你是我沈家的姑娘,出门在外代表着沈家的颜面,此番行事虽有些激进,但好歹没丢了我们沈家的骨气,祖母心里,你这次的行事瑕不掩瑜,还是很值得称道的。”
闻言,沈怀栀压下惊讶,神情有些歉疚的看向沈老夫人,“祖母的话,孙女受之有愧。”
她想,她这位老祖母此次着实有些过于宽容了,甚至于还出言褒奖了她一二,毫无疑问,背后别有算计。
果不其然,一番虚情假意过后,对方图穷匕见。
“这次长公主府的赏花宴栀姐儿你暂时就别去了,”沈老夫人言辞殷殷,“祖母不与你说虚话,长公主府那位郡主,性情一向睚眦必报,你前次惹了她,对方必定是要报复回来的,这次的赏花宴人多且杂,少不得会出些乱子,祖母不愿你牵扯其中被人算计,所以这次就当避风头,咱们暂且退上一步。”
“祖母的考量与顾虑孙女知晓了,”沈怀栀笑道,“这次赏花宴本就不是非去不可,我一切都听祖母的安排。”
“好孩子,祖母知晓你的委屈,”沈老夫人叹了口气,拍了拍沈怀栀的手,“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先等一等,等来日你的婚事定下,再不必受这个委屈。”
在年轻姑娘面前提到婚事对方便必定会脸红这种情况从来都不适用于沈怀栀,就像现在,她听祖母提到自己的婚事,当先第一反应反而是面露难色皱眉为难,不见半分羞涩窘迫。
“祖母,我的婚事……”她迟疑着开口,似是没想好要怎么说一般,含糊其辞道,“怕是……”
“你是说,你如今对薛世子死心了这件事?”沈老夫人淡声问道。
“祖母明鉴,”沈怀栀轻声道,“孙女对薛世子的心思,确实与从前不同。”
至于怎么个不同法,却是没说。
“年轻小姑娘的心思啊,说风是风说雨是雨,从前一心一意追着薛世子的人是你,如今改弦更张三心二意的还是你,你要祖母怎么说?”沈老夫人问道,“栀姐儿,你告诉祖母,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沈怀栀沉默不语了许久,最后终是一言不发。
见状,沈老夫人露出了然笑意,“你看,当初跪在祖母面前求成全的是你,如今心意不定缄默不言的还是你,祖母对我们栀姐儿也算够宽容大度了吧,之前任性那么久便不提了,时至今日,你心意既已变换,此后行事上就要多些分寸,顾虑一下我沈家姑娘的名声与颜面,祖母不想再看到你重蹈覆辙。”
“谨遵祖母教诲,”沈怀栀轻声道,“日后必不敢再有损沈家颜面。”
“我知道你是个好的,”沈老夫人不动声色道,“放心,有些事祖母心里有数,目前先静观其变一阵子吧,毕竟凡事欲速则不达。”
“总之,婚姻大事,也不是你们小姑娘一腔情思就能解决的,祖母会为你仔细斟酌的。”
听话听音儿,和老夫人的一番虚以为蛇让沈怀栀明白了她的盘算,之前还十分积极想要玉成沈薛两家婚事的祖母,突然就放慢了步调,似是有别的打算。
但无妨,水来土掩兵来将挡,想要利用她成事,也没那么轻而易举。
于是,陪着沈老夫人用过晚膳准备告辞的沈怀栀,就这么猝不及防的迎来了试探。
“对了,有件事差点忘记同你说,陈家那位陈公子昨日送了封拜帖上门,说是想要请你帮忙看一下一盆兰花,你若是有空,记得回下帖子。”
佯装无意间想起的老夫人说话间仔细的盯着孙女的表情与反应,半点异样都不肯放过,果不其然,探出了点不同。
孙女的表情太过复杂,一时间令人难以快速辨明其中情绪,但毫无疑问的是,这两人之间,确实有点什么,至于是什么有多少,就需要她到时候亲眼看上一看了。
***
沈怀栀拿着帖子回了春芜院。
说实话,收到帖子的她这次和老夫人是一样的惊讶,惊讶于对方的正式和严肃,须知,以他们两人的关系来说,就算陈理有表示感谢的意思,这次也有些过于郑重其事了。
指尖在帖子上轻轻拂过,沈怀栀眉头微皱,她还以为陈理会寻个时间让人直接将兰花送过来,毕竟正大光明的在人前提过,且一盆兰花也算不上私相授受,倒是现在,似乎有些张扬了。
至少与陈理往日行事不符,毕竟,他向来是个做人高调做事低调的性子。
略想了想后,未做迟疑,沈怀栀直接定下了对方登门的日子,不出意料的话,祖母对陈理动了念头,她若不想他牵涉其中,最好速战速决。
于是,康元长公主赏花宴后的隔天,陈理登了沈家的门。
荣辉堂那边来人传话时,沈怀栀正穿着一身旧衣裳在院里整理花草,身上手上沾染了不少泥土等污迹,这里有部分植物是她日后要带走的,因此早早就需要做好水土迁移的准备,以免日后有所损伤。
“陈公子来了多久了?”沈怀栀一边梳洗换衣一边询问来传话的婢女。
婢女回道,“陈公子进门约莫已有两刻钟了。”
闻言,沈怀栀挑了下眉,不愧是她见缝插针的精明祖母,就这么会儿功夫,只怕早就摸清了陈理的底细与脾气。
既然这次要用她做过河卒子,那就让她看一看,这份算计与筹谋会落在谁身上吧。
等沈怀栀人到了荣辉堂,不出意外看到了主宾其乐融融相谈甚欢的场景。
沈老夫人不用说,人老成精久经世故,端起亲和慈爱长辈的做派不过是手到擒来之事,在一心想要拉近关系的陈理面前,更是使出了十二分的手段,是以,不过短短功夫,就收获了对方的尊敬与濡慕。
至于陈理,本就登门有所求,有想要同沈家拉近关系的心思,在应对长辈上更是拿出了长袖善舞的本事,一时间,将沈老夫人哄得同他那位祖母一样格外高兴,只差抱着他喊上一声“乖孙”了。
总之,在两方皆有意交好的情况下,一场会面令彼此满意是再正常不过的结果。
“栀姐儿来了啊,”沈老夫人热情的招呼着自己孙女,“陈公子在这儿已经等了你一会儿了,既是要看兰花,待会儿你便请陈公子去花园里坐坐吧,今日天气好,那里景色也不错,祖母已经让人备好了茶点……”
老夫人若想周到待人,能细致到骨子里,让人贴心至极,这会儿她便是这样待客的,沈怀栀对她的话一一应下,“祖母放心,今日必不会怠慢客人。”
“老夫人客气了,”一旁的陈理笑道,“今日本就是我上门叨扰在先,还让您如此费心招待,在下当真是感激不尽。”
陈理那副受宠若惊的姿态显然极大的取悦了此间的主人,老夫人言笑晏晏一番后,终于心满意足的目送两个年轻人离开。
荣辉堂里,一口参茶下肚的沈老夫人轻轻舒了口气,心情愉悦的道,“确实是个难得的好孩子,若是能与我沈家结下缘分,那就再好不过了。”
“李嬷嬷,你看这位陈公子如何?”她随口问道。
李嬷嬷认真想了想才道,“为人大方,性情爽朗,家世与容貌都十分优越,是不输薛世子的出色人物。”
“是啊,外在条件不输永嘉侯世子,”老夫人笑了笑道,“这二人都是顶好的夫婿人选,只不过,这位陈公子,有一点却是薛世子所不能及的。”
“奴婢愚钝,还请老夫人解惑。”李嬷嬷恭敬的道。
“我们这位陈公子啊,看栀姐儿的眼神不一般,”老夫人轻描淡写的道,“虽谈不上情根深种,却显见是有些不同的,就是不知道这点不同,他二人察觉没有。”
末了,她随口吩咐道,“传我的话,待会儿让几位姑娘去花园里转一圈儿,和这位陈公子打个照面。”
“我倒要看看,这花园里的花,到底入不入得了惜花之人的眼。”
花园里,凉亭之中,茶水点心等东西一应俱备。
沈怀栀带着人入内坐下,仅同陈理寒暄了两句便将全副心神放到了那盆病恹恹叶子枯黄的兰花之上。
她仔仔细细从里到位观察了一刻钟之后,才缓缓开口道,“茎叶腐烂,叶子枯萎,叶片断面呈暗红,是兰花中较为常见的茎腐病,若是早些出手救治,并不算麻烦,只可惜,这株兰花病况拖了太久,现在差不多算是病入膏肓了,所以才难以施救。”
“沈姑娘所说和从前那些花匠所言不谋而合,”陈理无奈道,“原本并不算棘手,只可惜拖了太久,错过了最佳治疗期,以致于现在回天乏力。”
“这盆兰花至少要在我这里留上半个月,”沈怀栀抬眼看向眼前的青年,“有点棘手,不好治,我需要时间。”
“但凭沈姑娘吩咐。”陈理笑道,“之前知晓救治无望时我已经病急乱投医,现在沈姑娘愿意为此费心费力,我实在是感激不尽。”
“那倒不必,”沈怀栀淡声道,“我也是兴趣使然罢了。”
“只是,若是这兰花最后没能救回来,还望陈公子不要怨怪我无能。”
闻言,陈理没说话,他只是定定的看着眼前这个姑娘,突然转换了语气和口风,略有些无奈的道,“兰花没救回来的话,七姑娘觉得,我会怪你吗?”
沈怀栀看了他一眼,手上拨弄着枯黄的兰花叶子,一语不发。
“原来我的感觉真的没错,”陈理突然有些做作的叹了口气,“不过一段时间不见,七姑娘就和我生分了,难道我们这个朋友真的做到头了?”
之前在外面交谈时顾忌外人谨守礼节也就罢了,如今对面而坐,沈七还是那副恪守规矩的疏远模样,陈理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七姑娘如今待我这么疏远冷淡,不会是因为迁怒吧?”
沈怀栀总算舍得正眼看眼前的陈理,默了一瞬后,才轻声道,“没有迁怒。”
只是与从前时隔太久,如今的情绪又太复杂,她反而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而已。
“真的没有迁怒吗?”陈理颇有些怀疑的模样,带着两分笑意道,“我不信。”
你看,他笑起来还是旧日模样,沈怀栀想。
许多年前的少女沈怀栀是不关心陈理这个朋友笑起来如何的,她的心思全都放在站在他身旁的那个人身上,以致于后来努力回想起来,旧日记忆寥寥,引以为憾。
而现在,他坐在她眼前,鲜活生动,有无数姿态供她重温旧梦。
真好啊,她心中叹息一声,人还活着真好。
虽然他只是陈理,并不是陈怀逸。
“兰花我会帮你救活,”最后,沈怀栀出声道,“作为朋友,我有一个希望你能听入耳入心的忠告。”
“那请我们七姑娘说来听听,”陈理笑道,“我会认真洗耳恭听的。”
“离姓沈的人远一点。”
如果你不想麻烦沾身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