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西苑马场。
春光正好的日子里,年轻人出游兴致极高,西苑马场地方广阔又有无数游乐趣味,免不了日日聚集一大帮有钱有闲的贵族们。
今日跑马场中,依旧聚集了不少兴致勃勃游猎玩乐的公子贵女们,诸人均身着各色骑射服饰,或英姿勃发或俊俏活泼或鲜妍美丽,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不远处,站在遮阳亭中的贵女们此时众星捧月一般围绕着一位贵女言笑晏晏,或许是说到大家都感兴趣的话题,各个都精神极了。
“你当真没看错?是沈家的马车?”有姑娘兴奋的问。
“那我哪儿能认错啊,沈家的家徽都不是烂大街的东西,”那人嘴一撇,有些不屑的道,“再说了,她都跟在薛世子身后跑多少回了,要是这还能认错,我这双眼也不用要了!”
“又不一定真是沈七,说不定是沈家其他人呢?”有人不服抬杠。
“沈家的马车,身边跟着那个叫冬青的丫头,还是往京郊这里来的,你说说看,这除了沈七还能是谁!”
“我就说吧,之前她就是欲擒故纵,你看这才几天啊,不就又开始追着薛世子跑了吗?”
姑娘们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坐在正中间的姑娘面色却不是太好看,有机灵的悄悄提醒其他人,大家一看,就知晓明月郡主是因为沈七又气上了。
在场这些人,多少都知晓一些郡主心仪薛世子的内情,但偏偏,无论是康元长公主还是永嘉侯府,两家都没有结亲的意思,尤其长公主这边,好像私下里已经和卫国公府有所默契,有意将明月郡主许配给卫国公的嫡长子,成就两家姻亲之好,据说赏花宴就是这股玉成好事的东风,所以许多人家私下里已经对家中儿女谆谆教导过。
就像今日来马场赴约的这些人,说是打着姐妹聚会的名头,受明月郡主邀约而来,但来的人哪个不清楚今日是薛世子的休沐日,早就约好和陈家公子一起来跑马,在场这些姑娘里,少有不打这两位主意的,毕竟一个是身负帝宠的勋贵新秀,一个是朝中重臣吏部尚书家备受宠爱的嫡幼子,无论哪个,都是一顶一的好夫婿人选。
现下,大家谈起因为追着薛世子跑而风头日盛的沈七,一干言语背后哪少得了羡慕嫉妒与不甘,要知道,就算时下风气宽松,对待女子言行没有那么约束苛刻,但不顾颜面名声肆意行事如沈七这般,到底还是少有。
“哎,你们说,沈七到底什么时候到啊?”有姑娘开口问道,“那边薛世子和陈公子都已经跑了两圈儿了,她怎么还不现身,我都等着急了。”
这话一下子说出了在座所有人的心声,不管是有所图谋的还是看热闹的,都挺着急的等着人来。
倒是神情一派冷淡看起来不太好惹的明月郡主,眉眼一挑,突然冷声道,“不用着急,人马上就到。”
闻言,大家面面相觑,不过瞧郡主面色欠佳,倒少有人不识趣的追问缘由。
明月郡主想起被自己派遣出去劫人的侍卫,目光深了深,不管今日沈七打什么主意,她都要她在薛琮面前出个大丑,以报自己被横刀夺爱之仇。
即使和薛家不曾有婚姻之盟,和薛琮也无心意相通的男女情思,但自认为被夺爱的明月郡主依旧单方面蛮横的将沈七视为了欲除之而后快的眼中钉,为此,丝毫不吝啬心计与手段。
这时候,明月郡主早已忘了母亲言犹在耳的谆谆教导与劝解,什么朝堂形势什么揣摩圣心,她全都抛到了脑后,更别提自己那将成的婚事和未来的前程,以上种种,皆比不上她此时一舒胸中愤懑。
不远处,和友人一起跑马的陈理,举手投足间依旧是那副让许多京中贵女心仪的潇洒恣意做派,手中一柄折扇摇来晃去,愣是将一身的卓然风姿熏陶出了几分吊儿郎当来。
但美人就是美人,天生的好容貌便是最好的修饰,是以,即便他行事格外狂放不羁,留下来的依旧是倜傥风流的名声,以致于爱慕之人甚多,丝毫不输好友薛琮。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薛郎啊薛郎,你说你,何苦招惹这么多芳心?”陈理摇头晃脑的吟酸诗,顺道不忘揶揄一下好友,“我们今日与其说是来跑马的,倒不如说更像是来给人观景的。”
“提议今日出门跑马的人是你,”薛琮语调淡淡,言辞却犀利,“还有,不必掩耳盗铃,你我彼此彼此。”
这话陈理却是不服的,“薛世子客气了,我哪儿比得上公子您的声名与风姿啊,要知道薛世子择妻这个热闹一出,姑娘们对您可是趋之若鹜,连带着在下都成了香饽饽,到哪儿都能博得姑娘们几分青睐。”
薛琮觉出好友话语里几分阴阳怪气,微挑眉看他,“说吧,是谁惹到你面前了?”
或许是因为自幼体弱被寄养在道观长大的缘故,陈理性情向来随性自然潇洒豁达,少有情绪不佳之时,今日这副模样,倒也算少见。
陈理被好友这话问得一愣,似是察觉出自己言语中的不妥,他含着笑意摇了摇头,“倒也没人惹我,纯粹是最近被亲朋好友们频频追问你我的姻缘婚事,生了几分浮躁之心而已。”
“不过,我自觉自己尚且年轻,既然家中长辈都未曾严厉催逼,想来我还能再快活几年。”
薛琮看着好友摇着折扇的清俊模样,微微摇头,说起来,陈理也算是在山间世外之地跟着道长师父长大的,但只看眼前这副矜贵不凡的气度与做派,让人实难想象他的成长经历,倒是更符合他四世三公的世家出身。
“既然不着急成婚,那就少招惹一些芳心,”薛琮淡淡道,“不然我的今日就是你的明日。”
“像你?”闻言,陈理眉心一跳,手上的折扇摇得快了些,彰显了主人不太平静的内心,“恕我敬谢不敏。”
未曾在此话题上多做停留,薛琮反而更关注另一件事,“如今还是春日,你这折扇未免多余了些。”
至少在薛琮眼里就显得很多余,看起来有强装潇洒之嫌,虽说陈理此人并不需要。
“折扇?”陈理挑眉,言语间几分不服,“薛郎,你这就一叶障目了,须知这可不是什么折扇,乃是本道长心爱的拂尘啊!”
“拂尘”二字一出,颇有几分震耳欲聋之效,以致于薛琮难得陷入了哑口无言之境,而陈理,似乎很满意于自己这份机巧与聪敏,玩折扇的花样更多了,似乎生怕浪费了这把趁手的道具。
不欲在这个莫名其妙的话题上深入,薛琮缰绳一甩,纵马前行,几个起落间将人甩到了身后,绕着马场疾驰起来。
他身下这匹爱马是养了多年血统纯正的西域宝马,平日里难得有机会纵情奔跑,于是这会儿一旦放开来,立马跑得激情四溢。
今日来跑马本就是陈理的提议,为了不浪费这大好春光与身下这匹好马,也抓紧时间跟上,一时间,马场中尽是称赞与叫好的喧闹声。
等薛琮陈理两人比试归来,已有人上前热络奉承,“两位公子骑术出众,适才一番比较可谓是让人大饱眼福,我们这些人无不心悦诚服。”
“何止我们心悦诚服,旁边那些姑娘们看得也移不开眼,”有人出言调笑道,“不知两位今日又要俘获几位姑娘的芳心了。”
旁边那些姑娘皆是京中贵女,有几位还身份不俗,这人调笑揶揄的言辞一出,就有人觉得不妥,未曾接下话茬。
薛琮不耐烦这些人的谄媚,牵着马往一旁去,陈理寒暄几句后也顺势借机离开,远离了这让人厌烦的名利场。
因着身怀武艺的关系,耳力颇好的两人在离开中途清晰的听到了“沈怀栀”这个名字,陈理脚步顿了下,低声和好友耳语,“沈七姑娘今日也来了?不是说前些日子你们刚闹得不欢而散,她待你有些冷淡了吗?”
“旁人如何,我并不知晓,”薛琮淡声道,“更何况男女有别,我与沈姑娘相处,一向谨守礼仪。”
这话陈理没反驳,作为近距离旁观两人相处的常客,他很清楚薛琮说的是实情。
薛琮待沈怀栀,从相识之初就谨守礼仪,疏远冷漠,一如他待所有人般,礼节与教养之内做到了最佳,谨守边界与规矩。
但沈怀栀待薛琮,却是完全相反的,她待他尽是特殊与偏爱,像是春日里花团锦簇的盎然春色,处处可见示好与亲昵。
这样的两个人,无论是冰冷的客套与规矩,还是热情的示好与追逐,总有着其他人所羡慕之处。
因着薛家与陈家之间的交情,陈理多少知道一些隐秘内情,比如薛太夫人对沈姑娘的态度,所以这会儿他不免要问一问薛琮,“太夫人有意沈七姑娘你是知道的,玄章你呢,如今是个什么态度?”
薛琮不语,陈理又继续道,“虽然我是个不相干的外人,本不该对此多加置喙,但作为和沈姑娘多少有些交情的朋友,我还是要说一句,有些事,当断则断,不然反受其乱。”
“尤其是,沈姑娘作为女子,在这世间动辄得咎,天然不如我们这些男人,这点你需慎重考虑。”
陈理这番话说得中肯又贴切,薛琮有些讶异的看了好友一眼,难得说了两句真心话,“如果她对我无意,这反倒是一桩门当户对的好婚事,但现下这种情况,反而称不上佳缘,只怕来日会成怨偶。”
他说,“你应当知晓我的婚事顾忌颇多,且我本人无意于风月情爱,若是贸贸然定下,于她于我而言,都非幸事。”
陈理当然知道,以好友的性情,若是真的娶了沈姑娘,来日只怕也难以回馈她同等的情意,天长日久之下,爱意失衡,确实容易生出怨怼与不平,到时候,家宅难安,这对于野心勃勃一心建功立业的薛琮而言,确实隐患颇多。
于是,最后他也只能说,“你有你的顾虑,太夫人有太夫人的考量,而沈姑娘,也有自己的索求,惟愿你们各自求得正果。”
“那就借你吉言了。”薛琮道。
陈理心说,这段缘分里,只要沈姑娘不强求不偏执,那一切姻缘皆可解。
只可惜,以他对沈七的了解,她偏偏是强求的性子偏执的人,所以,目前来看,无法可解。
就在两方人马都因沈怀栀这个人而生出诸多想法时,她本人不出意料的,于万众瞩目之下登场了。
***
沈怀栀觉得自己今日真是莫名其妙遭了一把无妄之灾。
沈家的马车好好的走在路上,突然被长公主府的护卫拦下,说是明月郡主相邀,“热情”邀请沈家七姑娘去京郊马场赴约,共赏春日美景。
老实说,这理由听起来实在是冠冕堂皇,但鉴于邀请人是明月郡主,沈怀栀对此敬谢不敏。
说起明月郡主这个人,沈怀栀对她的印象可谓是十分深刻,如果说她觉得自己年轻时尚有几分话本里恶毒女配的风范,那明月郡主本人,可谓是亲身演绎了何为真正的“恶毒”。
犹记得,在她与薛琮定亲前,这人就屡屡在各种场合里为难嘲讽于她,拉拢了一大帮贵女意图孤立她打压她,偏偏沈怀栀这个人,本性里颇有几分吃软不吃硬的倔强秉性,从不畏惧于正面对峙,是从头到尾都不肯低头。
明月郡主固然有长公主做靠山,有着郡主的尊贵身份,可沈家也并非无名小卒,也是从前朝绵延到本朝的名门世家,且沈怀栀的父亲还是镇守一方的封疆大吏,备受圣人重用,这样家世的贵女若是被宗室欺辱太甚,就是朝臣们也不同意。
于是,两人的往来交锋之中,因着沈怀栀颇有几分扯虎皮做大旗的本事,胜负差不多四六分。
沈怀栀略输一分,不过是为了康元长公主的颜面,毕竟,她并不想打了小的来了老的,长公主若下场,那就不是年轻姑娘们之间的小打小闹了,这等分寸与眼色,她还是有的。
当然,年轻时的沈怀栀只是略输一分,等薛家起势,永嘉侯府因功被新帝晋封为定国公府,无需沈怀栀再多言,一朝天子一朝臣,康元长公主这个娘家与卫国公府这个夫家接连失势后,明月郡主在她面前,再无往日底气与尊荣,也难以与她争锋。
甚至于,根据沈怀栀所知晓的内幕,明月郡主因为屡次在她背后出言诋毁,已然被人视作讨她欢心的晋身之阶,遭遇了几次措手不及的飞来横祸,她对此无从置喙,毕竟,因果都是自己种下的。
不过在生辰宴之前,听说明月郡主已经攀附上了宫里的太后娘娘,以她对自己的恶意,想来定是要有所动作的,只可惜,沈怀栀现在是无缘得见了。
就这么一位故人,对方来者不善是昭然若揭的事实,沈怀栀应下了这场鸿门宴邀约,毕竟,她从前不怕,现在更是怕不起来。
更何况,长公主府的护卫传话传得很清楚,薛琮人就在马场,顺带的,还有薛世子的好友陈家公子。
太久未曾听闻陈理的名字,沈怀栀竟然恍惚了一瞬。
她想,她是要去见他的,去见一见这位——
曾经让她痛彻心扉的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