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春日的春芜院里,坐落着许多错落有致的花草树木,盎然春意中尽显勃勃生机,沈怀栀视线落在这些花木上,微微怔了一怔。

回头再看,其实许多事情都是有迹可循的。

她自小在祖父身边长大,年纪大了之后,沈老太爷格外喜欢调弄花草,她跟在长辈身边,也顺势跟着学了不少有用的东西,时间久了,渐渐就养成了习惯。

世事有时是很奇怪的,如沈老太爷那般热情满满精心操持的,却经常状况频出,在花草一道上可以说是收获甚微,倒是她,看起来不上心不尽心的,做起事来反而顺手拈来,似乎当真有几分难得的天赋。

祖父去世之后,院里那些花草就全都留给了怀栀,而她一养就是许多年,后来当真凭借着这几分天赋做成了不少大事。

至少,沈怀栀现在掌控自己人生和未来的最大依仗与根基,就是她这几分被许多事实验证过的才华。

“姑娘,养身汤熬好了,您用一碗吧。”婢女夏月送了一盅汤品过来,放在怀栀手边的茶桌之上。

这几日睡得不算好的沈怀栀在阳光下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最近的她夜里梦多思虑多,睡得不太安稳,老大夫就给安排了养身汤,喝了之后确实有几分效果。

怀栀一边懒洋洋的喝汤,一边盯着庭院中间那宽敞的空余位置。

自从那年从梧州回来后,她就生出了种棵树的心思,可是直到出嫁,这片位置都始终是空着的,即便是嫁给薛琮之后,她那份缺憾多年里亦从不曾被补全。

其实只是一棵海棠树而已,只要她想种,随口吩咐下去,无论什么时候,都会有许多人积极的为她分忧解难,可那时候的她偏偏固执的守着那一份难以诉诸于口的执念,生生将之酿成了自己的一个坎坷与磨难。

后来,她终于如愿得到那株只属于她的海棠树了,只是代价有些大,以致于她宁愿不要。

而现在——

“夏月,找人去买一棵好一些的海棠树种在我院子里吧,”沈怀栀突然开口道,“要花开得格外红艳的那种。”

对于自家姑娘的心血来潮,夏月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很快应了下来,“知道了,姑娘。”

沈怀栀满意的笑了笑,现在,她不用等谁再来送什么海棠树,她自己就能满足所求,让自己得偿所愿。

毕竟,这世间不会再有比她自己更了解更爱自己的人了。

大概是这一瞬间的坦然太过通透,准备回屋时沈怀栀突然又改了主意。

“算了,树不用买了,也不必种了,”她笑着说,“我早已经有了一棵海棠树,现在种不种的也没什么紧要。”

再者说,过不久她就要离京,这树种了也浪费,还不如留待日后她到达新的定居之地,到那时候拿来做恭贺乔迁之喜的礼物正正好。

***

这天晚上,家中的姑娘们接到了来自荣辉堂的邀请,说是老夫人想要和孙女们共享天伦之乐,准备了一场热闹家宴。

沈怀栀自然毫不例外的要出席。

去往荣辉堂的路上,她还没见到自己那位惯于精打细算的祖母,就在花园里与几位姐妹狭路相逢。

“呦,七妹在房里窝了这么久,今天终于舍得出门了?”开口的是出身三房的五姑娘,这人性子一贯掐尖好强,说话也尖酸刻薄,算是家中姐妹里和沈怀栀最不对付的。

对于这位五姐,年少时候的沈怀栀偶尔还会彼此吵上两句,毕竟她脾气也算不上特别好,虽然多数时候不爱搭理这些挑衅,但真要犯到她眼前,不教训对方两下都对不起五姐的这份“姐妹情深”。

如今的沈怀栀面对来自年少五姐的挑衅,可谓是心如止水,她面上含着两分从容笑意,看起来颇为情真意切,认真的道,“多谢五姐对妹妹的关心,这份心意妹妹领了。”

“不过,五姐与其用多余的闲情逸致关心我,这两日倒不妨去外面打听下李家公子的消息,想来会很有收获。”

闻言,脾气有些燥的五姑娘登时柳眉一竖,“老七你什么意思?在这里阴阳怪气什么?!”

沈怀栀微微一笑,半点不接茬,同旁边性情软些的六姑娘说道,“六姐,咱们一起走吧,可别让祖母等急了。”

六姑娘讷讷应一声,“好,我听说七妹这两日身子有些不舒服,现下如何了?”

“多谢六姐关心,已经大好了。”沈怀栀道,“倒是六姐,听说老太太最近在帮六姐相看人家,姐姐可得上点心,千万不能被那些外表光鲜内里污糟的人家给忽悠了。”

这番话沈怀栀说得可谓是情真意切,就是那话语中的意有所指明显是在针对谁,反正五姑娘这会儿就差气得暴跳如雷了。

对于自己这位五姐,沈怀栀也只会多说这么一句,年纪大了见多了奇葩人和污糟事以后,她学会了一个很重要的人生道理,那就是不强求度人,尊重他人命运。

老夫人给五姑娘寻的人家固然有许多瑕疵,但在当年沈怀栀一力尽心帮助她改变命运却被背刺之后,她也发现了,自己这位五姐天生是只为虎作伥的伥鬼。

想要救伥鬼脱离虎穴?不,她只会毫不犹豫的拽着你的手共同沉沦污浊泥泞。

总之,沈怀栀曾经在自己这位五姐身上跌了一个极重的跟头,若不是薛琮出手帮她善后,她恐怕也落不得好。

至于被五姐当面发疯痛斥她虚情假意虚伪施舍什么的,在沈怀栀看来,不重要的人的疯狗乱吠,无足轻重,想要她因为这份指责难过崩溃痛彻心扉?也纯属做梦。

自此,沈怀栀和五姐之间就形同陌路,除了大家都姓沈,行事需要顾及一二沈家的颜面之外,彼此之间再无其他。

反正,沈怀栀是一点都不为自己的冷酷感到心虚与愧疚的,倒不如说,她很庆幸自己在这点上像了她的祖母沈老夫人,至少,有这么分秉性在,她没过得太辛苦,说起来也算是来自祖母的馈赠了。

沈家如今未嫁的这些姑娘里,也就五姑娘六姑娘和沈怀栀是年龄相近需要操心婚事的,下面几位妹妹年纪尚小,性情还未定,平日里存在感并不强,是以这会儿也安静乖巧的跟在几位姐姐身后,一路去往荣辉堂。

天色将晚,日落西山之后,荣辉堂里点灯亮烛,一场丰盛的家宴开始了。

沈家规矩大,素来奉行食不言寝不语,是以,直到晚饭结束,大家各自捧了清茶漱口消食,上座的沈老夫人才缓缓开口。

“栀姐儿今天精神和胃口都不错,看起来是大好了,这样我老人家就放心了。”

“多谢祖母挂怀,”沈怀栀笑道,“都是孙女不孝,往日行事不周惹得祖母操心惦记,祖母放心,经此一遭,日后孙女行事必定谨记分寸,万不会再堕了沈家声名与颜面。”

这话说得敞亮,饶是沈老夫人对这个孙女有着诸多不满意,这会儿也挑不出什么不妥来,但正是因为这份好似回到从前一般的懂事与贴心,才愈发让她觉得家里这个七姑娘是个不好摆弄的刺头儿。

心中有些不虞的沈老夫人,下意识用锐利眼神将沈怀栀从上到下打量了个彻底,不得不说,或许是因为之前的事吃了教训冷了心肠,今日的栀姐儿看起来当确实几分脱胎换骨之感。

历经世事的老人家眼睛毒得很,打量一番过后,心中不由自主的下了结论。

她家这个七姑娘,本就是华光内蕴的蚌中珠,现如今,这份光彩似乎已经开始无知无觉的绽放,只差一个合适的时机就能彻底将璀璨展露于人前。

老夫人心说,不怪老头子当年要给孙女取字真珠,真珠通珍珠,确实是货真价实的珍贵宝珠,要不然她也不会相中这个孙女做振兴家族的进身之阶。

也就是现在圣人年纪太大,若是年岁再轻些,她少不得筹谋一番将人送进宫里去搏泼天富贵,否则哪至于沦落到去盘算什么国公与王爷的内宅,想到这里,沈老夫人有些感叹,幸好,就算栀姐儿不听话,行事出格了些,这出格的对象也未曾让人失望。

虽行事不太合她心意,但到底是有几分本事的,否则也不会让侯府太夫人松口,要知道京中相中薛世子的人家那么多,其中还不乏郡主等诸多闺秀,能在行事出格的情况下还被秉性苛刻的太夫人相中,足见栀姐儿的出挑,这么一想,沈老夫人心中也算有几分安慰。

在座祖孙闲聊几句之后,沈老夫人将话扯到正题,“今日祖母叫你们来,是为了几日之后康元长公主府上的赏花宴,近来京中难得有热闹宴会,到时候让你们大伯母带着一起去,你们这些年轻小姑娘也去凑凑趣见见世面。”

“听说这次长公主邀请了不少人家,年轻人也多,你们正好顺道和小姐妹们联络联络感情……”

听话听音儿,自家祖母向来不爱把话说得太直白,在座的年轻姑娘们只是略微一想,就明白了老夫人的意思。

前阵子因着宫中圣人为河道贪腐案大发雷霆的缘故,京里现在谁家都是夹着尾巴做人,生怕不小心冒出头被怒气难消的圣人拿来做出气筒,因而本该是每年最为热闹的缔结年轻人姻缘的春日盛会,突然就冷到了谷底。

而康元长公主作为圣人最为宠爱的女儿,着实在御前有几分面子,敢在此时筹办热闹的赏春宴,诸多请帖送到各家后,大家赴宴的热情极高,毕竟年龄不等人,各家等着婚嫁的小儿女一茬茬的,怎么舍得错过眼前这个极好的场合与时机呢。

五姑娘最是爱这些热闹场合,因此一脸热情的道,“祖母,要是赴宴的话,那我是不是得做两条新裙子?之前做的那些花色有些暗,怕是不太合适。”

沈老夫人笑道,“既然要做,那你们姐妹几个就都多做两条,既是出门见世面,就合该穿得鲜亮些,如此才不辜负你们这些年轻姑娘的好年华,还有你们这些小的,既然姐姐们有,那妹妹们也不能少,都是我沈家的好姑娘,祖母也不厚此薄彼……”

来自祖母的爽快大方显然让在场的姑娘们都格外开心,沈怀栀将一切看在眼里,不免生出感叹,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要不说当年她初初听闻祖母的盘算时难以置信呢,慈爱公正至此,如何能让一个年轻姑娘承认自己是被冷酷利用的工具,尤其是和其他婚事尚算平顺的姐妹们对比之后。

出身名门世家,女子的婚事为家族服务是常态,沈怀栀觉得自己是能够接受婚事为沈家谋利的,她只是不能接受,祖母的算计会这么冷酷这么狠。

若非她后来如愿嫁给薛琮,按照老夫人的盘算,她或许会是沈家这些姑娘里嫁得最高的,但以过程与结果来看,一个继室一个侧妃,她同样会是最难堪与最凄惨的,毕竟,被老夫人视为好人选的那两位,后来在夺位之争里的下场着实不怎么样。

但即便如此,在她和薛琮成婚后,京中因为皇位争夺闹得天翻地覆风声鹤唳那几年,被卷入漩涡的永嘉侯府也是人人退避三舍,作为岳家的沈家无论是明面上还是私底下都从未有过来往走动,一直到帝位之争彻底尘埃落定,薛琮大权在握,自此才算是恢复往来,而沈家,自然顺势跟着沾光鸡犬升天。

以沈怀栀对薛琮的了解,她这位前夫从来不是什么心胸宽广之人,是以,后来薛琮待沈家这个岳家面上虽还算不错,但真论起来,沈家有人犯事的话,他从不曾有半分徇私,端的是心肠冷酷。

至于怀栀自己,那些闯祸的沈家人,没有一个值得她开口求情的,无论分量与情分都不够,就算老夫人来做说客,她也能言笑晏晏的用大义与国法凛然拒绝她这位老祖母。

想起那时老夫人被她一番义正言辞的话语堵得哑口无言的模样,沈怀栀忍不住笑了笑,她可真喜欢那时的精彩场面啊。

当祖孙之间的天伦之乐结束后,沈怀栀单独留了下来,一副有话想要和长辈说的模样。

“栀姐儿这是想和我说什么?”沈老夫人温声笑问。

“回祖母,孙女是明日想出府一趟,所以提前与祖母报备一下,以免祖母忧心。”沈怀栀道。

“出府?”老夫人问,“栀姐儿打算去哪儿,需不需要祖母安排两个人跟着,以保安全。”

“孙女打算去小青山,”沈怀栀一副情真意切模样,“听说文谦先生近日在小青山出游,故而我想去碰碰运气,若是可以,想求一副先生的墨宝。”

听到“文谦先生”四个字,沈老夫人瞬间来了精神,一双眼睛亮得出奇。

要知道文谦先生姚文廉其人,乃是当世知名的儒学宗师与治学大家,曾经奉命主修前朝史书,还参与制定了朝廷诸多仪制,如果不是因为当年作为太子太傅牵扯进了废太子案,被圣上厌弃选择辞官归乡,现下早已是天下间人人敬仰的文坛宗主。

不过因为顾忌圣人如今喜怒不定的脾性,所以士林间对文谦先生的推崇有所收敛,但即便如此,这依旧是一位人人趋之若鹜想要拜见求学的大儒,因此不怪沈老夫人失态。

“栀姐儿,你有把握能见到文谦先生?”沈老夫人有些焦急的追问,“还是说,你只是去碰碰运气?”

“把握称不上,只是手里恰巧有一本前朝京明先生所著书籍,”沈怀栀道,“我自己暂且辨别不出真假,听说文谦先生对京明先生推崇备至,所以想趁此机会上门拜访。”

至于能不能借着拜访的机会求得大儒墨宝,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听完孙女的计划,沈老夫人心中瞬间闪过许多想法,若是能与文谦先生搭上关系,进可让大房文才出众一心求学的孙子有亲近儒学大家的机会,退可用大儒墨宝来讨好薛世子和薛家太夫人,实在是一笔极其划算的生意。

有了一举多得的结论之后,沈老夫人再看自家老七,当真是满眼喜爱,不愧是她精心养育的宝珠,确实聪慧又机灵,总能在最合适的时机做最好的事。

“好,祖母答应你,”沈老夫人痛快道,“栀姐儿你尽管放心大胆的去做,只要不损沈家颜面,你怎么做祖母都支持,若是银钱上不趁手,尽管去账上支取,祖母必不会给你拖后腿。”

“那孙女就多些祖母支持了。”沈怀栀笑道,“明日孙女必定竭尽全力施为,以求能得偿所愿。”

“很好,不愧是我沈家的姑娘,就是有志气。”沈老夫人满意的将人夸赞一番后,心情愉悦的离开了。

于是,翌日一大早,准备妥当的沈家七姑娘带着一干人等出门了。

马车之外,是熟悉又陌生的旧日风景,去往小青山的路上,迎着和煦的春风与稍微有些刺眼的阳光,沈怀栀忍不住眯了下眼。

老师,经年重逢,这次不用遗憾相遇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