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京的春三月,大好的春日光景中,沈府之内老夫人所居的荣辉堂里,正飘荡着今年头茬春茶的香气。
虽才三月初,但这来自于南疆之地梧州的春茶已然上贡至宫中,出任梧州刺史已近三年的沈家二老爷,仅凭这每年独一份的贡品,就颇有几分圣心,更别提他外任多年,在地方上励精图治,保境安民,以致于现下沈家虽然在朝中式微,但他本人却凭借着才能功绩一路从下州刺史步步高升至如今梧州这个上州刺史,也称得上是朝廷里备受重用的封疆大吏。
因为多年外任不能归京的缘故,沈二老爷格外孝顺母亲,这不,今年同春茶一同入京的还有许多重礼。
李嬷嬷专心的为自家主子煮茶,茶煮好后奉给一旁守着两盆松树盆景仔细修剪的老夫人。
气质端庄慈爱的沈老夫人品着茶香,悠悠道,“一叶知春,确实是难得的好茶。”
“都是二老爷对您的孝心,”李嬷嬷笑道,“只要您喜欢,二老爷就高兴。”
“老二是孝顺,”沈老夫人笑意深深,“要不然也不会把嫡长女留在京里孝顺长辈。”
说到二房的嫡长女沈怀栀,李嬷嬷低声开口,“七姑娘虽有些小脾气,但向来听您的话,也是个难得的好孩子。”
闻言,沈老夫人笑了,神色莫名,“栀姐儿是个好孩子没错,至于听不听话,那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谈及七姑娘不听话这一茬事,李嬷嬷识趣的没接话,作为在老夫人身边伺候了多年的心腹,她很清楚有些事不是她该插嘴评判的。
“去年栀姐儿及笄,这婚事就该相看起来了,以老二如今的官位,本来我对她的婚事另有打算,只可惜,情窦初开的年轻姑娘,这不动则已,一动惊人,眼光格外好的给自己挑了个难啃的骨头。”
提到那根难啃的骨头,李嬷嬷眼皮子跳了跳,再看老夫人,发现她面色也称不上好看。
“永嘉侯世子薛琮……”沈老夫人念叨着这个帝京之中年轻一代里出尽风头的天之骄子,“确实是个难得的金龟婿,要不然这京中许多人家也不会趋之若鹜,只可惜,对栀姐儿似乎不太中意。”
其他的事李嬷嬷不好插嘴,但关于七姑娘的婚事,她还是能接上两句话的,“老夫人不必担心,自古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虽说薛世子双亲早已不在,但有侯府太夫人开口,这婚事也不见得成不了,论条件,咱们七姑娘还是很不错的,太夫人和您多少还是有些默契的。”
“默契算什么,”沈老夫人轻哼一声道,“就算彼此再心知肚明又如何,这婚事一日没真正定下,婚书一日没写,一切就都不过是空中楼阁罢了,当不得真。”
这话确实是大实话,以沈老夫人和李嬷嬷的年纪,多年来没少见因为婚事上临门差一脚闹出的尴尬与难堪,因此自然愈发担心在意与薛家之间这桩将成未成的婚事。
说到让她操心的婚事,沈老夫人不免要问上一句她那好孙女的情况,“栀姐儿这两日如何了?今年她非要在外面办生辰宴,结果临了闹了一肚子气回来,现在天天窝在春芜院不出门,也不知又要闹什么幺蛾子。”
知道老夫人关心孙女,李嬷嬷事无巨细的汇报,“如今这天气春寒未消,七姑娘回来那天不巧吹了风受了寒,不免有几分不舒服,请了大夫回来吃了几帖汤药后,这两日刚好转,正好清清静静的养上几天。”
“这又是闹脾气又是风寒的,果然是年轻姑娘家,心思和精力都挥霍不尽。”沈老夫人感叹道,“我听丫头说,她专门请了许多朋友和薛世子一起过生辰,结果不知因为什么和周御史家的姑娘闹了矛盾,宴席不欢而散不说,自己也因为负气回家染了风寒,算起来当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也不知到底折腾个什么劲儿。”
“年轻姑娘是这样的,”李嬷嬷笑道,“毕竟,谁还没有个年轻气盛的时候呢,您又宠七姑娘,她难免有些小脾气。”
“小脾气?”沈老夫人哼笑一声道,“我看不见得。”
“这孩子从前可听话懂事得很,不说事事顺从贴心,也称得上是稳重识大体,哪像现在,及笄后跟换了个人似的,性子左得厉害……”
老夫人这样一说,李嬷嬷发现事情确实如此,七姑娘性情有了变化正是在及笄之后,从前知情识趣懂事贴心的一个人,现在叛逆得厉害,主意大过天不说,还格外的敢想敢做,要不然现在外面也不会沈家七姑娘痴恋薛世子的流言漫天飞了。
本来以为是年轻姑娘为爱痴狂,但想想那个时间点,李嬷嬷心突然重重的跳了一跳,该不会是七姑娘知道了些什么才故意这么闹吧?
心里有了猜测之后,李嬷嬷再看老夫人,瞬间更加小心翼翼的伺候起来,不敢再多思多想多言。
比起身旁仆婢的夹起尾巴做人,沈老夫人自己却是慈爱依旧,甚至还颇有闲情逸致的道,“也算是有段日子了,以栀姐儿的脾性,现在应当是消气了,小姑娘年轻气盛不算事,但也得知进退识分寸,这才称得上是我沈家教养出来的好姑娘。”
“李嬷嬷,你亲自去春芜院瞧瞧,看那边是个什么情况。”
闻言,李嬷嬷赶忙带着人去春芜院那里探情况,剩余的几个年轻丫头则赶忙凑上去小意殷勤的说了许多笑话,终于将老夫人逗得开了怀,荣辉堂里气氛才算好了许多。
得了主人吩咐的李嬷嬷去得快,回来得更快,单单只看神情,瞧不出什么好坏。
她是这么跟沈老夫人回话的,“这几日七姑娘安分喝药,据说没吵也没闹,整日都面上带笑,看起来心情不错,半点不像还在生气的样子……”
“至于其他,”李嬷嬷神色微妙的道,“听冬青那丫头的说辞,这段时日,关于薛世子的事,七姑娘没怎么提起过,态度不复之前热情,甚至还有点冷淡,倒是前两日突然有了新兴趣,让人出府去清兰居买了几盆兰花回来,天天不假手于人的仔细伺候着……”
听到这里,沈老夫人停下手中修剪盆栽的动作,微微皱眉,神色不大好看。
莫名的,她突然有了一种去年栀姐儿婚事出岔子时的糟糕预感,原本一切尽在掌握的顺风顺水,似乎又有什么重要事情即将脱轨了。
她神色凝重的看向侍奉她许久的心腹李嬷嬷,沉声道,“栀姐儿那里的情况,你再仔仔细细的跟我说上一遍,半点都不准遗漏!”
***
春芜院里,李嬷嬷的到来和离去并未造成多大影响,丫鬟婢女们依旧按照主子吩咐有条不紊的做事,如往日那样按部就班。
倒是这座院子的主人沈家七姑娘,在亲近的婢女们看来这两日多少有些奇怪。
而被认为有些奇怪的沈家七姑娘沈怀栀,此时正坐在妆奁前认真的照镜子。
光亮如新的铜镜里,映出一张年轻少女的娇艳容颜,艳丽如春日枝头盛放的嫣红海棠花,十足的清新与娇俏。
然而,拥有这张出众容颜的少女,一双眼睛却并不明媚天真,纵然嘴角含笑,看起来也并不轻佻,甚至有几分难言的沉稳与端庄。
沈怀栀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不清楚眼前的自己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但不管是哪一种,她似乎都终于实现了自己曾经的妄想。
正所谓黄粱一梦,就算眼前是一场不知何时就会醒来的美梦,她也要在梦里尝一尝纠正错误迷途知返的滋味。
尽情享受当下,是她所能给自己的最好慰藉。
是以,当冬青进门时发现自家姑娘又在照镜子,是一点都不觉得意外,毕竟,这两日她早就习惯了姑娘的异样,当然,除此之外,姑娘还喜欢问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比如——
“冬青,你说,我若梳妇人发髻的话,会是什么样子?”
冬青虽有些惊讶,但想了想还是认真回道,“姑娘不论什么打扮都是最好看的,不过,姑娘怎么突然想起问婢子这个问题?”
坐在铜镜前的沈怀栀轻舒一口气,笑了笑道,“大概是因为,我突然觉得那样的我不好看吧。”
“我好像不喜欢那样的自己。”她说。
“可是,不管喜不喜欢,女子到了年纪,总归是要嫁人的。”冬青说。
“是啊,女子到了年纪是要嫁人的,”沈怀栀从镜前起身,去往隔壁的小书房,语调轻而缓,“如今这世道,想嫁人,得有本事和成算,不想嫁人,就更要有本事和谋算。”
自家姑娘的后半句话,冬青没能听得太清楚,但“嫁人”这两个字,却是格外清楚错不了的。
她心说,难道姑娘又要对薛世子故态复萌了吗?
不怪冬青这么想,实在是去年及笄后,她们家姑娘在某次宴会上对永嘉侯府的那位薛世子一见钟情之后,行事就有几分出格。
说起来,她们姑娘自小养在沈家老太爷和老夫人膝下,也算备受两位长辈疼爱,虽说老太爷走得早,但有老夫人教导,幼承庭训的姑娘无论是教养还是性情都称得上是一等一的出色。
只是,这份出色截止于姑娘对那位薛世子心生爱慕之前。
冬青从来没想过,自家姑娘情窦初开相中一个人后,居然会是这等模样,不止光明正大的对那位薛世子频频示好,还屡次尝试邀请对方一起游湖赏花或踏春交游,虽说这些邀约未曾被答应,但也挡不住姑娘试图示好的热情。
尤其是前段时间姑娘生辰,她本打算给薛世子送香囊,只是不知对方说了什么难听话,惹得她伤心生气,若非后来碰巧和周御史家的姑娘起了冲突,这事情怕是还不好收场。
只要一想到姑娘会在外面传出私相授受的名声,冬青的心就格外沉重,虽说如今国朝风气开放,对女子的束缚不如前朝那么严重,但女子言行若是太过出格,到底还是有碍声名的,至少于婚嫁之事上就十分不利,所以,当这几日姑娘对薛世子的情意冷了几分后,她甚至是有些轻松开心的。
不过,冬青也很清楚,这轻松是短暂的,怕是过不了几日,姑娘就要故态复萌,继续追着薛世子跑了,反正家里其他人都劝不动,老夫人也管不了,她作为自家姑娘的贴身大丫鬟,也只能跟着走一步看一步了。
至于现在,她就想着姑娘是不是养好身体后又要开始围着薛世子转了……
贴身婢女在想些什么沈怀栀是半点不知情,当然,现在的她也并不关心,此时的她在书桌前正襟危坐,一边研墨一边思索着即将写下的这封信的内容。
刚过完十六岁生辰的沈怀栀,是一个婚事尚在商榷中,和心上人刚闹了矛盾的天真姑娘。
她有着还算不错的家世和尚算出众的容貌,因为父亲的关系,在沈家一众姑娘中算是备受宠爱,虽说自幼不在父母身边长大,亲情上有几分缺失,但到底没受过苛待,生活还算平静圆满。
只是这份略有瑕疵的圆满,在她十五岁及笄之后,突然就出现了难以直视的裂痕。
沈怀栀自小就知道,虽然她作为二房的嫡长女自幼养在祖父母膝下是备受宠爱重视的,但真正重视宠爱她的是那位早就过世的祖父,至于祖母,虽然面上看似一碗水端平,但天长日久下来,她很清楚祖母真正偏爱的是大房的几个孙子孙女。
因为大伯父早逝的关系,她本就十分怜爱大房的几个子女,再加上大伯母多年来陪伴服侍的情分,自然是多年来始终在外的二房和不省心的三房与四房等人比不得的,至于那些早就被分出府去的庶房们,更是无从比较。
而沈怀栀,作为二房唯一在京中的嫡女,她自然是受看重的,但这份看重却是因为她那位为官颇有出息的父亲,她本人在老夫人那里甚至是不太讨喜的,原因则是因为她有几分肖母,她那位让父亲不惜违背母命非要娶进门来家世低微且过于美貌的母亲。
当然,这些是当年尚且年轻的沈家七姑娘所不知道的内情,但现在的沈怀栀,却是对这个家里的诸多隐晦一清二楚。
不过,对年少的沈怀栀而言,不被祖母偏爱也没什么,至少老夫人讲规矩重颜面,面子功夫做得好,多数时候看起来还是一视同仁的。
但这份天真仅止于她及笄之后知晓老夫人的打算时。
说实话,每个姑娘年少时都对成婚这件事有着独特的憧憬,在沈家大房的两位姐姐因为老夫人的谨慎贴心与细致顺利嫁得门户相当的如意郎君之后,怀栀也不可避免的对自己的婚事生出向往与期待,只是她没想到,她并不会有前两位姐姐的好运,关于她的婚事,老夫人不是一般的志存高远。
荣辉堂里在老夫人身边伺候的红莲因为多年来七姑娘私底下的示好与打赏,终于在恰当的时机里给她送来了一条极为重要的消息——
沈老夫人打算将府里这位精心培养多年的七姑娘物尽其用,或给某位国公做继室或给某位王爷做侧妃,反正都是要高嫁的,区别也只是二者择其一而已。
当年刚知晓这个消息时的沈怀栀说是霎时间整个世界天崩地裂也不为过,她知晓祖母对她没有偏爱,但能冷酷到将孙女的一生当做筹码去利用,无情至此,她不可能不心生怨怼。
为着这份怨怼,从前懂事乖巧的沈怀栀开始变得叛逆,于是,有了她对薛琮一见钟情后的种种出格言行。
沈怀栀不想自己的婚事成为老夫人摆布的筹码,所以选择了抗争,至于向远在梧州的双亲求助,却是她从未想过的,毕竟,曾经在父母身边呆的那两年时间,已足够她看清她在他们心里的地位。
一个不曾在身边长大没什么感情的女儿,对父亲来说是讨老夫人欢心孝顺长辈的牺牲品,对母亲来说,有爱屋及乌,自然也有厌屋及乌,她同样不喜欢这个被婆母养育得有几分似她的女儿。
沈怀栀的婚事就是这场亲情交易下的牺牲品,她的人生被全权交托给老夫人,未来被这位心里筹谋着再度振兴沈家的长辈所掌控。
为了摆脱这份掌控,沈怀栀用自己所能想到的手段去尽力抗争,那就是放肆的去挥洒对薛琮的好感。
很显然,她这份手段是奏效了的。
自从沈家七姑娘痴恋永嘉侯世子的名声传出去,怀栀从老夫人那里感受到的威胁与压力瞬间大减,为此,她开始变本加厉的去亲近示好薛琮。
现在回过头再去看,很难说当年少女沈怀栀对薛琮的过度爱慕里,除去情窦初开之外,有没有几分私心在。
想起往事,笔下不停地沈怀栀忍不住露出几分笑意,说起来,年少时的她好像确实有几分鲁莽与胆量,诸如在薛琮出现的地方追着他与他形影不离,排斥所有出现在他身边觊觎他的姑娘等等,这种莽撞无脑的事情没少做,既像是一只拼命开屏吸引配偶的鸟儿,也像是一只守卫领地的野兽,更像是话本子里纠缠男主角的无脑恶毒女配,看起来实在是招人厌烦。
不过她很清楚自己是有几分胜算的。
托老夫人一心重振沈家的福,那时她对京中的情形还算了解,圣人年老体衰,忌惮年轻力壮的皇子们,格外信任自己一手培养并提拔做心腹的永嘉侯世子薛琮,于是作为只效忠圣人的孤臣,薛琮在婚事上的选择就要格外慎重。
沈怀栀确信自己是个很不错的人选,和其他爱慕薛琮的姑娘比起来的话。
至少,在向来精于权衡利弊的老夫人眼里,她和薛琮之间,就是一桩不错的联姻,是以对她的选择还算认可,明里暗里给了不少方便,就算嘴上斥责得再严厉,但行动上真正约束她的手段却几乎没有。
而薛琮的祖母永嘉侯太夫人,想来也是同样的想法,所以才在孙子守完父母的双重重孝之后,在婚事上和沈老夫人有了默契。
现在,沈怀栀就处于这份将明未明的默契之间。
笔下写好的信纸已经厚厚一叠,沈怀栀一边斟酌一边动笔,现在的她很清楚自己的处境,以及能做些什么该做些什么。
她要打消老夫人的念头,解决和薛琮之间尚未定下的孽缘,要去救沦落教坊司的冬娘,还要彻底解决自己的婚事隐患,更重要的,还是要去见一见故人……
沈怀栀停下笔,视线落在窗外那几盆兰花上,现在的她,应当是能救回那盆兰花的吧,希望她别让故人失望。
桌案上堆放着写好的一叠信,沈怀栀仔细修改检查一遍,重新誊抄过后,用火漆封好,唤了行事向来最为稳重的冬青进来。
“这封信至关重要,让人交给父亲在京中的心腹,走官驿加急送去梧州,就说我在京中等父亲的消息。”
“是,姑娘。”冬青接了信仔细收好,就带着人出门办事去了。
院外春光正好,沈怀栀让人在廊下放了张摇椅,坐上去闭目养神晒太阳。
从前的沈怀栀只能选择依靠自己筹谋破局,这次,她打算用那对双亲来改变未来,毕竟,对祖母和她那对父母而言,所谓亲情也不过是虚伪矫饰的工具而已,真正能让他们退让妥协的,唯有利益与价值。
而恰好,现在的她已经能够熟练运用这种贵族圈子里的生存法则来为自己服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