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素素想了一会, 想不透彻,很快便抛到了一边,子嗣对她来说, 眼下不重要。
过了最困的时候, 文素素睡不着了,干脆回到屋子, 整理好查出来账目的不对劲之处, 略微沉思之后, 开始写总结。
天不知不觉亮了,文素素终于写完,她放下了笔, 吹干纸上的墨。
许梨花端着热水汤羹进了屋,道:“老大累了一晚,先歇一阵, 吃碗甜汤。”
文素素嗯了声,待墨干了,收在了一起,起身走到架子边洗漱,随口问道:“外面的雪可停了?”
许梨花正在往熏笼里加炭, 苦着脸道:“还没呢,现在比昨夜下得还大了些。小的在茂苑,从没见到这么大的雪,冷得都受不住。瘦猴子与贵子也说冷。”
瘦猴子昨夜跟着殷知晦齐重渊他们出去了, 文素素道:“你们自己主意着些,别冻病了。去将瘦猴子唤来, 我问问他外面的情形。”
许梨花罩好熏笼走了出去,文素素吃了两口甜羹, 瘦猴子与蔺先生一起走了进来。
文素素招呼他们坐,“梨花,你去灶房再去端两碗甜羹来,让厨娘多备着些汤羹。”
蔺先生与瘦猴子冻得脸颊通红,文素素让他们去熏笼边烤火:“先暖和了再说话。”
许梨花很快端了甜羹来,两人又饿又冷,热乎乎甜滋滋的汤羹吃下肚,顿时缓了口气。
瘦猴子舒服得直喟叹:“饿着肚子,又冷,真是活不下去。昨夜我们去了城北那边,好几间大杂院的婴童哇哇哭,唉,定是冷着饿着了。都是穷人,家里没甚吃食,当阿娘的瘦弱,没有奶水喂,再哭又能如何,只能喝阿娘的血了。”
蔺先生神色黯然,说了些老人去世的情况,街头见着了好几具被冻僵死去的尸首,都是无家可归的流民。
“雪下得不算久,被压塌的房屋不算多,起火的也只有一两间。都是些破宅子,大家也不敢轻易上屋顶除雪,恐踩空垮塌,连人一起掉下来。”
文素素起身,朝屋外走去,“我出去看看。”
两人赶紧跟着走出屋,文素素打量着庭院中的积雪,粗使婆子已经粗粗扫过一次,很快又积满了。
文素素穿着千层底绣鞋踩上去,脚陷进雪中,雪没过脚面,寒意从脚底钻上来,四肢百骸都跟着发寒。
走到庭院中间,文素素拉紧了风帽,手搭在额头挡住雪,眺望着屋顶,尖山悬山顶的垂脊处,已经挂上了晶莹的冰凌。
瘦猴子知道文素素身子弱,劝道:“老大,病从脚底入,仔细鞋袜湿了。”
文素素走上台阶,抖落脚上的雪,进了屋,问道:“蔺先生,以前施粥搭粥棚,都搭在何处?”
蔺先生道:“都是找城隍庙较空旷之地,支起棚子,架锅熬粥,穷人自己拿碗,排队来领。”
文素素哦了声,“秦王府施舍衣衫也是这般?”
蔺先生说是,“各家布施都大致差不离。”
文素素叹了口气,道:“我们出去这么一阵,就冷得受不住。就算没下雪,在外面站上一阵也够呛。蔺先生,我这里有个想法,你去同七少爷说一声,看今年的布施,可能变一变。”
蔺先生忙认真听了文素素的建议,连连说好,“我马上去找七少爷。”
文素素将拟好的总结一并交给他,“数额不能改,改了就不真实了。其余的我也不懂,什么能写什么不能写,让七少爷定夺。”
蔺先生没想到文素素如此之快,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收好之后,上了马车朝户部赶。
京城一片白茫茫,殷知晦他们一早就进了宫,将夜里在京城走动时,发现的房屋垮塌,贫民百姓冻亡的情况如实回禀。
圣上下令政事堂首相沈相沈士庵负责,周王齐重渊,户部侍郎殷知晦,京城张府尹等官员一起防范雪灾。
从承庆殿出来,沈士庵便客气地让齐重渊走在前:“圣上派下了差使,不如诸位随我一道前去政事堂商议一二,接下来要如何做。”
齐重渊望向从殿内走出来的秦王齐重治,眼里浮起得色,热情地揽住沈士庵的手臂,欠身道:“沈相,你是尊长,阿爹经常同我们说,沈相是国之重臣,我们要虚心向你请教。你请,你请。”
沈士庵也看到了黑着脸的齐重治,除了他,福王齐重浪也从大殿走了出来。
齐重治身宽体胖,披着缂丝紫貂大氅,像是一座肉山,对走过来的齐重浪微微一抖肩,便将瘦得仙风道骨的齐重浪挤到了一旁。
齐重浪趔趄了几步,撑着了廊柱站稳,怒瞪向齐重治。
齐重治已经向前走去,齐重浪的怒火落了个空,阴森森盯着齐重治的背影片刻,再看向齐重渊与沈士庵他们,脸色变了变。
很快,齐重浪便恢复了一贯的斯文读书人状,不紧不慢往前走去。
沈士庵将一切都瞧在眼里,面上却不显,负手走在了最前。张府尹等官员,按照品级缀在后面,朝政事堂走去。
齐重渊除了敬重圣上,其次便是政事堂的相爷们,枢密使,六部尚书等重臣,对着他们,他很是虚心,一贯地亲和。
议事时,他只偶尔附和几句,“沈相说得是,还要考虑到京畿周围。阿愚,你且记下了,京畿周围也很很重要。”
殷知晦说是,“张府尹这边得辛苦些,穷人所居住的大杂院,房屋年久失修,里面住着的人又多,谨防房屋倒塌,起火。王府这边会尽快布施,在周围搭粥棚。京畿周围,下官认为,不能等着他们来报,须得提前派人出去巡查,有灾情时,迅速报到朝廷知晓。”
沈士庵点头,“我等下同徐相他们说一声,差人前去京畿各地。”
几人再商议了几句,便各自前去忙碌。齐重渊随着殷知晦到了户部,甫一进屋,他便迫不及待哈哈笑起来,道:“先前老大的脸色,我都怕他被气死,真是太畅快了!”
殷知晦想劝他小声些,齐重渊好不容易让秦王吃瘪,扫了他的兴,恐他又会跳脚,便转换了话题道:“王妃那边粮食应当调度好了,粥棚反正得搭,不如早些搭起来。”
齐重渊笑完之后,坐了下来,打了个哈欠,道:“昨日夜里忙了整晚,我累得很,要歇一阵,你去张罗就是。”
殷知晦瞥了他一眼,叫了问川进来准备吩咐下去,蔺先生来了。
齐重渊见蔺先生眉毛上都沾着雪花,不停喘粗气,嫌弃地道:“老蔺,你跑这么快作甚?”
蔺先生拱手见了礼,迟疑了下道:“王爷,七少爷,今年王府的布施,可要开始了?”
齐重渊大手一挥,道:“粥棚年年搭,让他们照着往年的规矩去做就是。”
殷知晦望着蔺先生,道:“你可是有别的法子?”
蔺先生道是,“倒不是我的法子,是文娘子问我,往年如何布施。我便答了,文娘子说,今年不如换个法子。”
齐重渊立刻好奇起坐起身,手撑着椅子扶手,道:“什么法子?老蔺你快说,休得婆婆妈妈。”
蔺先生赶紧道:“文娘子说,这么冷的天,地上的雪又厚,一踩上去腿都被雪淹没了,她连门都不敢踏出一步。寒冬腊月的排成长队去领粥,腿脚泡在雪里,只要一炷香的功夫,人都得生病。而且不缺粮食的,为了碗不要钱的粥,也会挤着去抢。丰裕行在京城铺子多,不若统一在各处铺子发放米粮,穷苦百姓拿户帖去领,或者直接运到穷苦百姓聚居的地方,发到他们手上,连着柴禾一起发放。熬粥需要柴禾,让他们自己煮,柴禾也能取暖。卫国公府若要布施,也这般做,能保证布施,真正能落到有需要的穷人手上。”
齐重渊皱眉,道:“真是麻烦,这得需要多少人手?”
殷知晦双眼发亮,笑道:“搭粥棚,煮粥熬粥施粥,送粮食准备柴禾的人手,就足够了。张府尹可以搭把手,他那边,一定要有人在。”
齐重渊苦思了下,总算回过了神,大喜道:“妙,此举甚妙!张府尹一定要看见,呵呵,张府尹看到了,就是阿爹看到了!老大那边每年送衣衫,呵呵,寒冬腊月的天气,让人饿着肚皮去领衣御寒,还没领到手,就饿死冻死了,真真是虚伪!”
殷知晦没理会他,对蔺先生道:“你亲自走一趟,同王妃说一声。”
蔺先生忙应了,将文素素拟好的总结交给了他,道:“文娘子说,除了数额不要动,其他的地方,请七少爷添加修改。我已经看过,着实不知如何下笔,添一分则过,减一分则不成文。”
殷知晦接过打开,认真看了起来,齐重渊见他看得出了神,不以为意凑上前一看,顿时乐了:“粗浅,直白,文氏虽说有些小聪明,到底没读过书,不懂写文章。这字,写得也很一般。唔,待我有空了,好生教教她。”
蔺先生嘴角抽动了一下,见殷知晦垂眸沉默不语,他的涵养功夫没到家,忙拱手告退。
文素素的总结,并非慷慨陈词的策论文章。借用详实的数据,论述赋税的流失状况,是直接能将当年当地的官员,投入大牢的实证!
蔺先生一路感慨,到了周王府。
周王妃正在清晖院忙碌,她阿娘陶夫人在一旁帮着忙,将搭粥棚施粥的差使,安排了下去,李大掌柜拿着丰裕行库房的粮食账本也到了。
“王妃,这是京城与京畿地区的库房能用的粮食。”李大掌柜请了安,递上了账本。
每天早上,周王妃都会在清晖院处置府里的事情,夜里回府之后,她睡了不到一个时辰,便起了床。
忙了一早上,如今头还晕着,账本周王妃熟悉,她只粗粗看了下,揉着眉心道:“能用的粮食够了,就照着往年一样,拿出些粮食来吧。”
李大掌柜应下,细说了几句安排,“我这就回去让库房那边准备。每年都做惯做熟了,王妃夫人放心就是。”
周王妃道:“去吧。唉,雪停了会更冷,粥熬得稠一些,里面加些盐,人吃了才有力气,”
李大掌柜正要离开,这时罗嬷嬷走进来,道:“王妃,蔺先生来了,说是要同王妃禀报布施的事。”
周王妃便让李大掌柜等一等,“请蔺先生进来。”
很快,蔺先生跟着罗嬷嬷进屋,见李大掌柜也在,团团见礼后,笑着道:“老李在正好,省得再跑一趟。”
蔺先生说了今年布施的变动,李大掌柜听罢,道:“丰裕行的伙计前去帮着搭把手,倒也轻松省事。丰裕行铺子那边,我让人腾出一间屋,供他们歇息,不用在寒风中久等,今年王府的布施,真真是做到了大善。”
多年来的布施,一下变了,周王妃心里了然,定是乌衣巷那边的主意。
周王府连连争得了功劳,得圣上夸赞,周王府是一体,她更是周王妃。
周王妃心木着,面无表情道:“既然是王爷的吩咐,就照着去做吧。罗嬷嬷,你去让管事婆子们来,说是安排有变动。”
罗嬷嬷赶紧出去,叫来了管事婆子们。周王妃将先前布置下去的差使。重新做了安排:“你们帮着去称量,派送粮食柴禾,李大掌柜,他们暂且由你统派。”
李大掌柜道:“是,王妃放心。事务繁忙,我就先告退了。”
蔺先生也跟着告辞,道:“老李,我同你一道去。”
两人离开后,陶夫人不解问道:“往年好好的搭粥棚施粥,今年怎地就突然变了?”
周王妃蓦地站起身,铁青着脸,唬了陶夫人一跳。
陶夫人见周王妃疾步朝外走去,她惊惶未定跟上前,问道:“阿嫄,你怎地了,出了什么事,你别吓阿娘啊。”
周王妃声音平平道:“阿娘,我没事,只累得很,先回院子歇息。”
“这个时辰,都快午间了,阿嫄吃些饭食再午睡。”陶夫人扎着手,对罗嬷嬷道:“王妃辛苦,以后记得备些燕窝,王妃饿了能吃上一盏。”
罗嬷嬷陪着笑道:“夫人,王妃不喜吃甜,从不吃燕窝。”
陶夫人皱眉,道:“燕窝可是好东西,吃了补身子,阿嫄太婆以前活着的时候,每天早上起来都要吃上一盏。阿嫄,你听阿娘的,阿娘都是为了你好。瞧你每日当家理事,瘦成这般模样,阿娘看着就心疼。罗嬷嬷,你听我的,记得给王妃准备燕窝。”
周王妃一声不吭,穿过回廊,从垂花门进了她住的梧桐院。
陶夫人不放心,跟着她一道进了暖阁,将罗嬷嬷丫鬟指挥得团团转,送水烹茶。
周王妃疲惫地靠在软塌上,任由罗嬷嬷同丫鬟伺候着她净了手脸。陶夫人坐在一旁,斥退丫鬟,只留下罗嬷嬷,一下下给她捶着腿。
陶夫人小声问道:“阿嫄,你祖父让我来问一问你,乌衣巷那边究竟是怎么回事。”
周王妃微闭着眼,道:“怎么回事,就那么回事。阿娘,你回去同祖父说,一个外室而已,无妨。”
陶夫人微微松了口气,不过依然语重心长地道:“阿嫄啊,你自小要强,你祖父见你聪慧,便由着你的性子,请账房先生教你。你也争气,一众姐妹中,就数你福气最好,嫁给了王爷,又生了瑞哥儿福姐儿,得圣上娘娘看中,在这个王府,至此就立住了。”
说到这里,陶夫人抹了下眼角,“只阿嫄,王爷是什么人,自小金尊玉贵,你们虽是夫妻,你也得尊着重着他。正妻正妻,正妻就一个名头,这日子过得好不好,端看男人的宠爱。王爷以后顾着乌衣巷那边,你独守空闺,日子过去,夫妻情分,比纸还要薄。唉,你大哥春后便要回京述职,四平府穷得很,他在那个穷乡僻壤做了五年官,吃足了苦头,这次回来,总得升一升。最好能回到京城,不定六部哪一部,都比在外强。你与王爷别苗头,有什么好处,薛氏一族,都指着王爷呢。”
这些话,周王妃已经听了许多次。薛氏依附着周王府,她要懂事,在齐重渊面前低声下气,求得薛氏的满门荣华。
齐重渊鄙夷她,要用薛氏,也看不起薛氏。
薛老太爷明白,他曾对她说,薛氏从商贾,一跃成了官宦大族,得了好处,有求于人,自然要伏低做小。
陶夫人却不明白,她以为自己在姐妹中嫁得最好,荣华富贵都有了,她的不满足,皆是她自寻烦恼。
周王妃缓缓睁开了眼,眼神空洞,哑着嗓子道:“阿娘,你回去吧,我知道了。”
陶夫人欲言又止,见周王妃脸色实在不好看,才起身道:“好好好,我去看下福姐儿就走。”
瑞哥儿住在前院,跟着先生识字读书,平时早晚会来请安。福姐儿由奶嬷嬷丫鬟伺候着,住在梧桐院的小跨院。
罗嬷嬷闻言,忙起身将陶夫人送了出门,领着她去了小跨院。
屋子里安静下来,周王妃感到浑身冰冷,裹紧锦被,眼眶渐渐泛红。她拉上锦被蒙住脸,瘦削的肩膀耸动着,咬住唇,无声痛哭。
屋外传来了脚步声,周王妃拿帕子抹去了泪,等到罗嬷嬷进屋,她红着眼眶,哑着嗓子道:“去给瑞哥儿院子多送些炭去,王先生中午多加道菜。将福姐儿领来,她还小,以后我亲自看顾她,晚上跟着我歇息。”
罗嬷嬷望着周王妃的神情,知道她又哭过了。罗嬷嬷自小伺候着她长大,清楚她要强的性子,不喜人多问,暗自叹了口气,迟疑着道:“王妃,王爷要是回来,福姐儿在的话,恐怕不合适。”
周王妃神色似哭非哭,道:“王爷不会歇在这里,没什么不合适。福姐儿从我肚皮里出来,我要好生抚育她长大,不要再走我的路,不要再走我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