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休怨

透过那些奏折, 能看明白那些朝臣们想要什么。

有些只想要国有储君,安定民心。譬如袁相,一心为公。

有些, 则想要从龙之功, 想要投资的方向。因在叶碎金身上, 他们已经没法投资了。

不仅没法投资还没法掌控。

开国皇帝过于强势,相对应的,便是臣子的权力的收缩。

人跟人想要的差太多。有些人想要得遇明主, 有些人想要虚君实相,大权由读书人掌握。

杨相没有上奏表, 却独自来见叶碎金。

叶碎金问:“杨相何意?”

杨相道:“臣不会上书言立储, 还会坚定地支持陛下。”

“因臣知道,陛下自己不愿的事,哪怕腥风血雨,也不会让旁人左右了陛下的意愿。”

“老臣出些微薄之力, 也使朝上少些腥风血雨。”

“但也请陛下知道,老臣的心里, 亦是希望陛下立储的。”

杨相肯支持她,就少了一份阻力。

叶碎金承诺:“待我四十再说。”

杨相看了看叶碎金。时人的平均寿命在三十岁。相对而言, 贵人寿长,卑者寿短。

他从没见过叶碎金生病,她如今三十二了, 看起来活到四十岁, 应该是没问题的。

他叹息:”希望我能活到那时候。“

这一次的立储风潮, 叶碎金强势地压了下去。

令她欣慰的是, 因为已经和亲人们打过招呼, 倒没有人贸然介入。

但杨相还是警告了她:“亲王们都壮年, 小郡王、小郡公们也很快就会长大,储君之位悬而不决,小心人心异变。”

叶碎金却微微一笑。

“从来也没指望过人心永恒。”

“今生,我将邓州叶氏带领至此,已经对得起祖先、亲人。我已无愧于心。”

“今生”这个词用在此处也并没有不适当,杨相自然不知道与“今生”相对的,还有个“前世”。

今生,叶碎金把前世亏欠亲人的都偿完了。

只还有大将军。

大将军为她付出的,她也会都偿给段锦。

“接下来,我只为自己活了。”她道,“人不负我,我不负人。人若负我,便不要怨我。”

叶家堡的少年们都长大了。

家长也得有放手的时候。

既是成年人,自然要自己对人生的选择承担责任。

四叔,我也想大家都好好的。

但你也该明白,谁也没法控制别人的心。

叶四叔直到临终,最后挂念的都是家族。

但最后会有那样的遗言,不正是因为他明白人心难控,在权力的漩涡中或许就会有人迷失,难以善终。

叶碎金那时候真正想回答的是“我尽力”。

可终究不能让将要离世的老人失望,所以才回答了“好”。

至于四叔信没信,只有同在下面的父亲、祖父他们才会知道了。

“人心变了怕什么呢?”她眸子深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世上本就是成王败寇,今生她若再输,也怨不得别人。

储君之议落幕后,五叔、七叔联袂来找叶碎金。

“想把家塾挪进宫里。”他们说。

这一次虽未立储,但迟早得立储。

立储不可能立平辈,必是从她侄子里挑。每家都有孩子,都希望孩子能跟叶碎金多接触接触。

且偌大皇宫,就叶碎金一个主人,大量的宫室都空虚,正好有场地。

叶碎金是皇帝,同时也依然还是叶氏家主。

“我死后哪怕洪水滔天”只是一种表达和态度,并不是说就真的不管宗族了。如今宗族已经成了宗室,更得好好管。

叶氏家塾一直都存在。但一直也还是叶家堡时代的旧模式,学的也都是和叶碎金他们少时一样的东西。

叶碎金这些年一直东征西战,没顾得这个,一直都是四叔在管着。

如今四叔没了,五叔接手了,想变一变。和兄弟们商量了一下,便一起来找叶碎金。

叶碎金欣然同意。

家塾便挪进了宫里。

武课依旧,文课则全面提升——宰相们亲自给宗室子弟上课。

宰相们纵日理万机,这老师当得也无怨无悔。因大家都明白,这么多孩子里,必然有一个是未来储君。

叶碎金内宠不少,但这么久她都未曾有孕过,大家并不知道叶家堡的往事,只猜测皇帝可能是有意避孕。

这事不难理解。

大户人家里正妻有了嫡子之后,也有许多给丈夫纳妾,而自己避孕的。

毕竟当一个女人还没孩子的时候,世间便苛责她一定要有儿子,这个时候儿子是更重要的。可当她已经有了儿子之后,当然自己的命也重要。

女子生产,风险太大。

叶碎金贵为皇帝,她这一支永享大穆香火,不怕没有自己的孩子。宗室里,她侄子一大堆,也不怕没有继承人。

她的身份是不能以普通女子去要求她的。对一个女皇帝来说,不生,是更理智的选择。

小郡主们也跟小郡王们一同上课,学一样的东西。

宰相们默契地没有说什么。

当年,叶碎金诛了皇夫满门,并将其定为女帝选择皇夫的定例。

定例。

意味着,她的心目中,储君也可以不是男子。

开国女帝太过强势,她既有这个想法,你若与她对着干,不知道她会有什么样的反弹。

她一旦出手,便是平地惊雷。

宰相们很有默契,他们无声无息地,将男尊女卑、各安其分的思想渗透入教学中。在叶碎金看不到的地方,潜移默化地去影响皇家的孩子们。

他们代表的,恰是世间所谓正统。

女帝,终究是个逆天的存在。

逆天与正统的斗争,时时刻刻都在发生。

但只要有一个逆天的存在,就必定对世间有影响。

天运五年的科举,叶碎金允许女子参加。这一届三百进士中,有七个女子。

七比三百。

中进士当然是无上的荣光。

女进士尤其耀眼。

但叶碎金和七个女进士一一长谈了之后,她们中只有一个留下出仕。其余六个,都顶着这进士荣光,才女名头,获取了更好的姻缘。

唯一留下的那个很看得开。

“也不能怨她们。”她说,“世间能如叶大人那般幸运的毕竟是少数。”

十二郡主叶宝瑜嫁了个天煞孤星,丈夫支持她出仕。娘家也支持她出仕。

女进士道:“我估计找不到这样的人嫁。家里亦不肯让我招赘。”

“故,我答应了家里,不嫁人。”

如此,换取了家里的支持。支持她考科举,支持她出仕。

而出仕来带的利益,留在了家里。

这一切何其熟悉。

皇帝告诉女进士:“不嫁有不嫁的好。”

便十二娘,因为嫁了,也要受生育之苦。

她尤其险,差点没命,纯是幸运才保住了命。否则,如今哪还有叶大人。

“而家里对你的钳制,只有一个办法摆脱。”女帝说。

“向上爬,爬得越高,枷锁就越少。”

女进士双眼明亮,深深揖下:“臣,懂了。”

三百进士,七女子,一人出仕。

一比三百。

虽微小,但存在。

叶碎金并不刻意去拔擢女子。

但看到有才华,又发自内心地有强烈攀高之心的,她也不吝于伸手。

叶碎金控制不了男人们潜移默化给宗室子弟灌输正统思想。

男人们也阻止不了她给女子开科举。

博弈一直都存在,只看谁的影响更有力。

但男子女子之争,对叶碎金并不是什么大事,不是重要的事。不过因她也是个女子,顺手而为而已。

旁的国事,才是更重要的大事。

重建市舶司的事已经开始由讨论转向动手实施。

泉州市舶司是最让人眼红的一处。最后市舶使定下来是卢青檐。

泉州原就有前闽国的水军,已经收编,现在是大穆的水军了。但无论是人还是船,都老旧了。

叶碎金不是很看得上。

她想打造一支更新更强的水军出镇东海。

虽没公布,但她心里,已经点了段锦。

以后,段锦出镇东海。

卢青檐与段锦素来互相看不顺眼,他二人互相牵制,正好。

船已经在造了。负责督造的是八皇叔。

八皇叔以前就督过造船,有经验。

宗室摸不到军权,但这种与军权无关的差事,还是可以领的。

四郎也领了差事,修缮王屋山离宫。

晋帝的时候已经把离宫修得很好了。这几年叶碎金顾不上用,又得修缮一下。

那地方是皇帝秋猎用的。

秋猎宣武,是皇家的一项重要活动。

既炫耀武功,同时也给勋贵子弟们在皇帝面前露脸的机会。

如今大穆早已经有了自己的勋贵阶层。一批年轻人也开始崭露头角,急切地需要皇帝看到他们。

故众人推动着,要恢复秋猎。叶碎金便把修缮离宫的差事给了四郎。

开国帝王掣肘少,尤其是叶碎金这种极其强势的帝王。

大穆朝如今政令通达,叶碎金想做的事,一件件、一桩桩地铺开。

有些是前世做过的,有些在前世也只是构想,还未付诸实行。

前世叶碎金被逼退后宫,纵然赵景文经常会拿大事与她商量。但终究她做不得决策。

今生一条条决策皆从她出。

以自己的意志打造大穆王朝。

此间快意,甚至无人可诉。

江山万里,在我脚下。

谁敢来夺,休要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