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南征

这两年南方的局面已经由楚魏争雄, 逐渐演变成楚国压着魏国打了。楚国一州一州地,吞噬魏国的领土。

叶碎金一点也不意外,给楚帝足够的时间, 他能统一南方。

再给他更多的时间, 说不定甚至能反攻北方。

但叶碎金怎么会允许。

叶碎金要下场了。

楚强魏弱, 第三方下场,当然要连弱抗强。

魏帝大喜,与叶碎金缔结盟约, 约好共同伐楚。

天运二年七月,叶碎金以段锦、武丰收、周俊华、邓重诲为主将, 大穆二十万禁军自襄阳南下, 挂帅亲征。

荆州,江陵城。

“小梅。”段锦唤道,“再加半桶水。”

暑气难消,他泡凉水澡, 泡得时间久了,水便不凉了。

小梅拎了半桶水进来。

她如今十一岁了, 初初有了小少女的模样,力气也变大了, 能拎得动半桶水。

这样,段锦便不要旁的丫鬟进浴房来伺候。

新的水加进来,果然凉爽。

段锦撩起水, 洗了把脸, 一抬眼, 看到小梅用力举着桶往盆里加水。

烛光晃动, 小梅的脸上有影子。

段锦忽然眯起眼。

小梅放下桶, 喘了口气, 抬眼看到段锦在看她:“将军?”

此时她脸上没有影子了。

不像。

刚才眼花了。一定是自己太思念她了。

段锦向后靠去,问:“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小梅道:“都收拾好了。”

她问:“将军此去,多久回来?”

段锦道:“这谁能知道呢?打仗三五个月可能,三五年也可能。”

他又说:“回不来也不是没可能。”

小梅小声地呸了三下,道:“将军别瞎说,不吉利。”

段锦扯扯嘴角,看着天花板:“马革裹尸也挺好的。”

怎么这么丧气。

他不该是这样的人。

记忆中,他骄傲、跋扈,神采飞扬。与现在很不同。

“将军一定能凯旋的。”小梅说,“将军每次都打胜仗。”

段锦没再说话,闭上了眼睛,享受清凉。

小梅抱了脏衣服出去,回头看了一眼。

都是那个女人的缘故吧。

前世,他连尝都尝不到。她对他来说,是永远够不着的皎皎明月。

今生,她让他尝到了,却把他打发到南线来。

可知她是没打算让他真正得到她。

更可恨。

这种事,食髓知味,如今这样,只会比前世更磨人。

小梅离开了浴房,垂着头。

她也是不懂,今生都已经没有赵景文了,她都当皇帝了,为什么宁可幸健奴,也不和大将军在一起。

明明都已经没有任何阻碍了。

为什么这么不珍惜大将军。

这个她真的是前世的那个她吗?小梅又觉得不那么确定了。

她打听来打听去,也没法确认。

是她的可能性更高。只有是她,这些巨大的变化才能解释得更通。

小梅感到羡慕。

她懂那么多,那么厉害,重来一次占了先机,掀翻了半边天。

要是自己也能那样就好了。

可她只会唱曲,只会伺候将军。

前世,上半生,她被关在高墙里学习技艺,没见过什么人,不知道外面的事。

后半生,她依然被关在高墙里,只不过换成了将军府的高墙。

借着那张脸,她得以近身伺候将军。

因为将军还是想看到那张脸,每天。

练枪的时候想看到,喝酒的时候也想看到。

这给了她错觉,以为自己能有机会。

有一次,他喝醉了,她想生米煮成熟饭。

差点就被他掐死了。

脸救了她。

将军一直不娶妻这件事,很有名。

所以后来,就传出说将军很宠她。

那之后,她才有了能出门的机会——那个女人会定期地召她入宫,关心将军的饮食起居。

辞别了中宫,出宫的路上,內侍带她走了不一样的路。

那条路通向幽僻的宫室,里面等着她的那个男人转过身来,她膝盖一软就跪下了。

不敢反抗。

她怕极了。

她只是一个生活在高墙里什么都不懂的歌伎而已,为什么要卷进这些大人物之间。

第二日,小梅目送段锦出府。

他去迎那个女人去了。

那个女人要打江南的楚国。

他要为她身先士卒,一如上辈子。

京城将军府的婢女不多,荆州将军府的更少。

小梅在这里就是一等一的大丫鬟,旁的丫鬟得听她的。

她回屋里,旁的丫鬟正抱着洗好的衣服回来:“小梅,给你。”

小丫头片子很霸道,大家都想往将军跟前凑,她却霸住了所有将军贴身的事。

偏将军宠这个小丫头片子,别的丫鬟也没办法。

小梅抱了衣服去里面叠。

都叠好了,她抱起来把脸贴上去深深地嗅了一口,觉得每一件都有大将军的气息。

她坐在榻边,把一大摞的衣服抱在怀里,仿佛抱着心爱的人。

将军又去为那个女人征战了,像上辈子一样。

可这辈子赵景文不知道哪里去了,将军的后院对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她是养在高墙里的歌伎,外面的世界她不了解也没兴趣,她就想一辈子都待在这里。

将军看不上她。上辈子她有那样的脸他都看不上,这辈子更不可能看上了。

一辈子做他的丫鬟也行。

只希望这辈子,他能善终。

将军能善终,她便也善终。

小梅嗅着衣服上段锦的气息,直想得痴了。

早在今年三四月,京城枢密院就已经开始调兵了。一路一路地往荆州增兵。

段锦一直在等,终于她来了。

段锦率兵,于江陵城迎了帝驾。

叶碎金带了大半个朝廷过来。

京城只是一个建筑而已,她在哪里,朝廷才在哪里。

南征期间,江陵城成为了临时的都城,三司使蒋引蚨留在京城,协调财政和后勤。政事堂基本都跟着来了,宰相们都来了,只留了一位留守。

下了船,荆州将士山呼万岁。

青年将军肩宽腰窄,正在阳光下凝视着她。

他着着银甲,是军中大将的装扮。

叶碎金在阳光里眯起眼看去。

见她看过来,他牵马过来:“陛下。”

一如从前,仿佛他还是那个牵马擎旗的小厮。

叶碎金接过缰绳,翻身上马。

不像。

伴驾的朝廷在江陵城安顿下来。

高盼好几年没回来了,回到这里颇是怀念。

他如今在政事堂里,已经是大穆朝的一名副相。

安顿好,叶碎金问:“檄文可发了吗?”

段锦回禀:“已发。”

开战当然不能说打就打,檄文先发过去。

天命在我,速来归降。

楚帝收到这份檄文的时候笑了。

“邓州叶碎金。”他有点怀念。

当年一个令他惊艳欣慰的年轻后辈。这些年,她的名字越来越多在他耳边被提起。

终于,她登基称帝。

那年湖心亭里的畅谈仿佛还在眼前,如今她已经挟着风雷之势而来。

野心勃勃,想要一统天下。

凡有野心的人,谁不想一统天下,江山万里呢。

楚帝看到了自己的手背,虎口处有了老人斑。

他神色微黯,但随即又振作,豪气干云。

“她已长成,我尚能饭。”他欣然道,“我二人也算是生逢时,能得相遇,未曾错过,天之幸。”

“让我看看年轻人的本事。”

大穆天运二年,穆、魏盟约,共计四十万大军两路伐楚。

具体到叶碎金这里,又分了五路军,段锦、武丰收、周俊华、邓重诲四名主将各领一路。穆帝叶碎金亲领一路。

楚帝如一头雄师,虽老威犹在,两面抗敌。

此是国战,没有侥幸可言,一打就打到了天运三年的三月。

临时都城江陵城里,杨相等人收到了战报,大将武丰收战亡。

武丰收是叶家堡家将出身,当年跟着叶碎金争堡主之位的,一路跟着叶碎金,是皇帝嫡系的高级将领。

自叶碎金称王以来,还没有这个级别的将领战亡的。

可以说是,大穆立国以来,最大的一次军事挫折。

杨相问:“武将军阵亡,神武右厢军谁在指挥?”

“是陛下。”信兵禀报,“陛下救援及时,已经收拢了神武右厢军,杀退楚军三十里。正准备和段将军的神武左厢军汇合围剿。”

杨相吁了一口气,令信兵退下。

战场上的局面控制住了,但大将武丰收终究是战亡了。政事堂诸人都默然。

“都什么脸?”杨相道,“是以前太顺了,把你们惯得。这才哪到哪?看看楚国死了多少大将,魏国又死了几个大将了。”

这么对比起来,众人的心情又恢复了很多。

高盼叹息一声。

众人都朝他望去。

高盼如今益发地胖了。

他道:“太磨人了。”

大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叶碎金亲自挂帅,御驾亲征。众人都以为她会坐镇江陵,遥控战场。

哪知道她是真的亲征,她要上战场。

众人自然力谏。

然而叶碎金道:“我年方三十,若就不敢上战场,十年,我就会老成晋帝。”

何谓“老成晋帝”?失了锐气,不求进取,耽于安逸,沉迷享乐。

三十岁的英主实不该这样。

她还是上了战场,亲领了捧日军。

段锦率着神武左厢军扛了四日,终于见到了龙旗。

“是捧日军!”厮杀中,有人大喊。

段锦枪出如龙,伸缩间取人性命,血花蓬蓬。他收枪,看了一眼。

遥遥地,捧日军的军旗在向这边推进。

“是陛下!陛下来了!”

“陛下来了!”

“看到捧日军了!”

段锦长枪一转:“儿郎们,莫让陛下小瞧了我们!”

“冲!”

神武军士气大振。每个人都忽然像是战神附体。

神武军军旗也向着捧日军推进。

眼前一张张血污的面孔,都看不清。

战场上是看不清人脸的,只看服色。

段锦出枪,扎透人体的感觉早已经纯熟无比。

耳畔全是喊杀的声音,震耳欲聋。

段锦觉得身体里很热。

他与她之间隔着敌人。

他要冲过去,他要见到她。

不能让她等。

云麾将军一杆长枪舞动,仿佛杀神。他带着神武军,像撕裂布帛那样撕裂了楚军的军阵。

而另一边,叶碎金一杆长枪疯魔一样,沾者即死。

她率领着捧日军,也撕开了楚军的阵列。

两道斧劈似的撕裂向着对方而去。

终于,段锦看到了叶碎金。

千军万马中,她长枪如龙,银光闪动,血花绽射。

两匹马交错。

叶碎金和段锦,背靠着背,两杆银枪光影交织,收割人命。

此时此刻无暇他顾,全副心神都在身周的敌人身上。

至于后背,后背不用担心。

是靠得住的人。

段锦不知道,这样背靠背的厮杀,在前世已经有过不知道多少次。

他只觉得身体里涌入了无穷的力量。

只要在她的身边,他就甘心了。

只要她不赶他走,他就甘心了。

捧日军旗和神武军旗交汇!

大穆王师在此合围成功!

楚军士气一落千丈,穆军士气如虹高涨!

战场上厮杀声仿佛要捅破了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