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并行

今年翻过年来, 春耕结束,叶碎金同步进行了两件大事。

第一个是杨先生上疏重开科举。

天下未平便要重开科举,也是为现实情况推动着的。

因科举未开, 在文治这一块, 真正核心的官员, 大部分是过去的门客,还有就是征辟而来。

但治理一地,上上下下所需官员光靠征辟根本没有那么多人。所以实际上到现在, 叶碎金就和晋帝、(伪)梁帝一样,打下一片地盘, 不止是收编军队, 基本上还会将该地的文官全盘继承下来。

全面接手之后,再做局部的调整。

当地盘还小人还少的时候,当权者杀伐果决,便政令通畅。

但地盘越来越大, 人越来越多的时候,盘根错节的官场势力、地方势力使得来自文官集团的阻力就越来越大, 滞塞感越来越强。

地盘扩张到如今,已不能只注重武功, 新的统治者需要属于自己的力量。

当然这第一届的科举十分的名不正言不顺。因科举,举的是天子门生,而现在根本没有皇帝。

再一个, 正规的科举不是一场考试, 而是县试、乡试、会试、殿试四级分层考试, 从童生到秀才到举人到贡士到进士, 是一个阶梯式的递进系统。

只现在形势要一下子恢复也有点不太现实。

好在晋帝统治这些年, 也开过三次科考, 给叶碎金稍微留了点底子。

故这一次,中原王主持的第一次非正规科举,凡有功名者,不拘是秀才还是举人,甚至童生,皆可以报考。

瞧,武人们打来打去,最后治国,还不是要靠读书人。

与此同时,中原王同步进行的第二件大事,便是点段锦为主将,发兵攻打太原府。

河东道有煤铁之利,叶碎金馋河东道太久了,终于动手了。

齐王和吴王两兄弟在大驸马兵败后都退回了河东道,这是晋帝起家的大本营。

两兄弟一南一北对分了河东道,太原府以北,都是齐王的,以南是吴王的。

形势发展到如今,两兄弟虽不和睦,倒也不再窝里斗。外敌太多,两兄弟约定好了边界,背靠着背,彼此还能援把手。

去年中原王攻下山东,他们的另一个兄弟赵王降了,给这两兄弟发来了劝降书。

二人碰了个头,吴王感到大势已去,有降的意思。齐王还想再看看。

要知道,叶碎金不给人第二次机会。最怕的就是这种“再看看”。

倘若关将军还活着,一定会劝齐王,别看了。

段锦的宅子里在给他收拾行装。

如今段锦房中贴身伺候的丫鬟是最晚来的、年纪最小的小梅。

当初回京,已经到了京城附近的县里,她突然窜出来死死抱住段锦不放。一念之善,随手为之,段锦买下了她。

不想这小孩十分得用。

她自从被管家安排到房中伺候,真是处处贴心。

首先一个,又规矩又老实。当然应该是因为她年纪小,还不到有绮念的时候。所以可以放心地用。

然后,伺候段锦的事,她样样都拿得起来。

别看针线活实在不怎么样,缝个荷包针脚都能忽大忽小的,可拾掇起段锦的身边事却十分利落。

段锦要出征,衣服鞋袜、随身香药,她准备得样样齐全,活像个贤惠的妻子。

段锦都称赞了她。

小女孩话不多,也不居功,只老老实实地:“都是奴婢该做的。”

能把事情做好,又没有野心的下人,就是最好的下人。

段锦出征了。

小梅站在门口望着他和亲兵们离去。

这不知道是第多少次看着他出征的背影了。

每一次他都能凯旋,除了最后那一次。

其实即便最后将军身死了,但是仗一样是打赢了不是吗?

将军打仗的本事,是毋庸置疑的。据说是那个女人一手教出来的。

只他出征前一定会去见那个女人,却从来、从来不会回头看倚在门边的她一眼。

丫头们诧异:“小梅,你哭什么?”

小梅用袖子抹眼睛:“将军打仗去,我害怕。”

管家骂她:“赶紧洗脸去,不吉利,呸。”

中原王的第一次科举三月份放出消息,七月份在京城举行。

如今叶碎金的领地,最南端是荆州,抵着楚国。四个月的时间足够将消息传至各州各县各乡。再给众人上路来京城的时间。

简化版的科举分两场,直接就会试和殿试。

参试资格是童生以上。

短短几个月之内,大量的读书人汇集在了京城。京城又仿佛瞬间恢复了往昔的繁华。

但这纯是百姓的视角。

从上层视角来看,完全不一样了。

杨先生叹息。

叶碎金问:“怎么了?”

杨先生把他统计出来的数据给了叶碎金。

为统计这些数据,他还从蒋引蚨那边借调了人手。这等事,蒋引蚨的人做起来,真是又快又好。

叶碎金接过来翻了翻,便丢在了几案上,淡淡一笑:“不是坏事。”

杨先生诧异。

考生的资料汇集过来,经过统计,大多是普通百姓。地方上真正的世家都还在观望。

怎地叶碎金却觉得不是坏事?

但这些,叶碎金都经历过了。

一个政权初立,谁知道到底能不能长久。晋国看似强大,不也十年就亡了吗。

大世家稳住不动,或许会错失机遇,但起码不会坏事。贸然进入政权中,一旦当道者败落,家族往往容易卷进去。

这里所说的世家,又与诸如陇西李氏这等古门阀世家不同,亦与关中李氏这种地方豪强也不同。

这里说的世家,乃是经历了大魏几百年科举沉淀下来的书香世家,读书人的精华所在。

前世,赵景文求贤若渴,礼贤下士千金买马骨,摆出一副千古明君的姿态。终于求得世家们高看他一眼,纷纷入世入仕。

那时候叶碎金甚至是高兴的。

因她和赵景文一起打天下,一起坐天下,在她眼里,这天下有她的一半,当然需要贤才来辅佐。

因她那时万万想不到,当这些读书人的精英在朝堂上站稳之后,便剑指金銮殿上和皇帝一同坐朝问政的皇后!

被剥夺权力的过程太痛苦,莺声燕语的宫闱太寂寥。

叶碎金从骨子里憎这些读书人。

如今叶碎金身为中原王,喜怒不形于色,常叫人觉得深不可测,又觉得她仿佛没了喜怒哀乐的情绪似的。

其实不是。

叶碎金的感情一直都极为纯粹。

她纯粹地爱着权力。

也纯粹地憎恨一切企图剥夺她权力的人和事。

“他们看不上我,正好。”她不在乎,“多提拔些寒门,也不是不能用。”

但杨先生还是叹气。

因知识和教育一直以来都是被垄断的。十个寒门子比不得一个世家子。

闭门苦读十年,不如名师指点一日。冥思苦想不能理解的内容,答案就在世家世代传承的手札笔记中。

从眼界、思维上就比不上。

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

似杨先生这样的人,人生的终极梦想是位极人臣,辅佐明君,留名青史,配享太庙。

若能再谥一个“文”字,便顶到头了。

以杨先生现在的地位来看,未来跑不了一个国相之位。

杨先生也一直都有开阔的胸襟和更高的眼光。所以他现在看事情便已经是从朝堂的角度出发,自然希望读书人的精英阶层能出仕来辅佐叶碎金。

叶碎金道:“不必纠结于此,交与时间吧。”

时间才是验证一切的真理。

当时间证明她的统治稳固,世家精英们自然会倾巢而出,进入朝堂,占住大量的职位。

在他们面前,寒门子几无招架之力。

到那时候,于她,反而可能又是另一个战场。

想到前世被逼退,叶碎金咬牙笑着。

今生,咱们来看看。

这一次的科举考试还未放榜的时候,西线先传来了捷报。

太原府攻克后,段锦一路打下去,不仅收服了河东道北部,还趁着此时是夏季,直接打到了定难军李家的门口。

西线战场。中军大帐中,段锦盯着舆图。

“打。”他说。

段锦认为能打。

这不仅是一个领兵人的直觉,更该说是一个军事将领以其综合素质纵观全局所作出的判断。

段锦认为,定难军,可打。

主将做出了决策,帐中将领们却都看向里另外一人。

这个人,就是监军。

监军真的太讨厌了,几没有主将不讨厌监军的。

当然,他们讨厌的其实也并不是任监军的这个人本人,他们讨厌的是监军这个制度本身。

纵然叶碎金只给了监军否决权,纵然其实眼前叶家军的监军制度也只是才起步,几没有监军行使过这个否决权,可仍然不妨碍将领们讨厌这个制度。

因说到底,监军制度到底是什么?

是对权力的制约。

凡品尝过权力滋味的人,不论男女,夺去他的权力,限制他的权力,都叫人受不了。

每个人握住了权力之后,都想一直握住不放手,最好能再把这权力传递给自己的血亲后代。

节度使们权力太大了,能抗皇权,所以他们就敢把朝廷委派的职务变成世袭,一个节度使把节度使的位子传给自己的儿子,他的儿子便又传给儿子。

比节度使权力更大的就是皇帝。

许多朝代,当太子的年纪和皇帝太过于接近的时候,都容易酿出人伦悲剧。

皇帝甚至不想传给儿子。

皇帝只想问天再借五百年,不到死不放开权力。

在死之前,不管是谁来抢夺权力,便是儿子,也可以杀。

叶碎金亲眼见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