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翻过年来, 春耕结束,叶碎金同步进行了两件大事。
第一个是杨先生上疏重开科举。
天下未平便要重开科举,也是为现实情况推动着的。
因科举未开, 在文治这一块, 真正核心的官员, 大部分是过去的门客,还有就是征辟而来。
但治理一地,上上下下所需官员光靠征辟根本没有那么多人。所以实际上到现在, 叶碎金就和晋帝、(伪)梁帝一样,打下一片地盘, 不止是收编军队, 基本上还会将该地的文官全盘继承下来。
全面接手之后,再做局部的调整。
当地盘还小人还少的时候,当权者杀伐果决,便政令通畅。
但地盘越来越大, 人越来越多的时候,盘根错节的官场势力、地方势力使得来自文官集团的阻力就越来越大, 滞塞感越来越强。
地盘扩张到如今,已不能只注重武功, 新的统治者需要属于自己的力量。
当然这第一届的科举十分的名不正言不顺。因科举,举的是天子门生,而现在根本没有皇帝。
再一个, 正规的科举不是一场考试, 而是县试、乡试、会试、殿试四级分层考试, 从童生到秀才到举人到贡士到进士, 是一个阶梯式的递进系统。
只现在形势要一下子恢复也有点不太现实。
好在晋帝统治这些年, 也开过三次科考, 给叶碎金稍微留了点底子。
故这一次,中原王主持的第一次非正规科举,凡有功名者,不拘是秀才还是举人,甚至童生,皆可以报考。
瞧,武人们打来打去,最后治国,还不是要靠读书人。
与此同时,中原王同步进行的第二件大事,便是点段锦为主将,发兵攻打太原府。
河东道有煤铁之利,叶碎金馋河东道太久了,终于动手了。
齐王和吴王两兄弟在大驸马兵败后都退回了河东道,这是晋帝起家的大本营。
两兄弟一南一北对分了河东道,太原府以北,都是齐王的,以南是吴王的。
形势发展到如今,两兄弟虽不和睦,倒也不再窝里斗。外敌太多,两兄弟约定好了边界,背靠着背,彼此还能援把手。
去年中原王攻下山东,他们的另一个兄弟赵王降了,给这两兄弟发来了劝降书。
二人碰了个头,吴王感到大势已去,有降的意思。齐王还想再看看。
要知道,叶碎金不给人第二次机会。最怕的就是这种“再看看”。
倘若关将军还活着,一定会劝齐王,别看了。
段锦的宅子里在给他收拾行装。
如今段锦房中贴身伺候的丫鬟是最晚来的、年纪最小的小梅。
当初回京,已经到了京城附近的县里,她突然窜出来死死抱住段锦不放。一念之善,随手为之,段锦买下了她。
不想这小孩十分得用。
她自从被管家安排到房中伺候,真是处处贴心。
首先一个,又规矩又老实。当然应该是因为她年纪小,还不到有绮念的时候。所以可以放心地用。
然后,伺候段锦的事,她样样都拿得起来。
别看针线活实在不怎么样,缝个荷包针脚都能忽大忽小的,可拾掇起段锦的身边事却十分利落。
段锦要出征,衣服鞋袜、随身香药,她准备得样样齐全,活像个贤惠的妻子。
段锦都称赞了她。
小女孩话不多,也不居功,只老老实实地:“都是奴婢该做的。”
能把事情做好,又没有野心的下人,就是最好的下人。
段锦出征了。
小梅站在门口望着他和亲兵们离去。
这不知道是第多少次看着他出征的背影了。
每一次他都能凯旋,除了最后那一次。
其实即便最后将军身死了,但是仗一样是打赢了不是吗?
将军打仗的本事,是毋庸置疑的。据说是那个女人一手教出来的。
只他出征前一定会去见那个女人,却从来、从来不会回头看倚在门边的她一眼。
丫头们诧异:“小梅,你哭什么?”
小梅用袖子抹眼睛:“将军打仗去,我害怕。”
管家骂她:“赶紧洗脸去,不吉利,呸。”
中原王的第一次科举三月份放出消息,七月份在京城举行。
如今叶碎金的领地,最南端是荆州,抵着楚国。四个月的时间足够将消息传至各州各县各乡。再给众人上路来京城的时间。
简化版的科举分两场,直接就会试和殿试。
参试资格是童生以上。
短短几个月之内,大量的读书人汇集在了京城。京城又仿佛瞬间恢复了往昔的繁华。
但这纯是百姓的视角。
从上层视角来看,完全不一样了。
杨先生叹息。
叶碎金问:“怎么了?”
杨先生把他统计出来的数据给了叶碎金。
为统计这些数据,他还从蒋引蚨那边借调了人手。这等事,蒋引蚨的人做起来,真是又快又好。
叶碎金接过来翻了翻,便丢在了几案上,淡淡一笑:“不是坏事。”
杨先生诧异。
考生的资料汇集过来,经过统计,大多是普通百姓。地方上真正的世家都还在观望。
怎地叶碎金却觉得不是坏事?
但这些,叶碎金都经历过了。
一个政权初立,谁知道到底能不能长久。晋国看似强大,不也十年就亡了吗。
大世家稳住不动,或许会错失机遇,但起码不会坏事。贸然进入政权中,一旦当道者败落,家族往往容易卷进去。
这里所说的世家,又与诸如陇西李氏这等古门阀世家不同,亦与关中李氏这种地方豪强也不同。
这里说的世家,乃是经历了大魏几百年科举沉淀下来的书香世家,读书人的精华所在。
前世,赵景文求贤若渴,礼贤下士千金买马骨,摆出一副千古明君的姿态。终于求得世家们高看他一眼,纷纷入世入仕。
那时候叶碎金甚至是高兴的。
因她和赵景文一起打天下,一起坐天下,在她眼里,这天下有她的一半,当然需要贤才来辅佐。
因她那时万万想不到,当这些读书人的精英在朝堂上站稳之后,便剑指金銮殿上和皇帝一同坐朝问政的皇后!
被剥夺权力的过程太痛苦,莺声燕语的宫闱太寂寥。
叶碎金从骨子里憎这些读书人。
如今叶碎金身为中原王,喜怒不形于色,常叫人觉得深不可测,又觉得她仿佛没了喜怒哀乐的情绪似的。
其实不是。
叶碎金的感情一直都极为纯粹。
她纯粹地爱着权力。
也纯粹地憎恨一切企图剥夺她权力的人和事。
“他们看不上我,正好。”她不在乎,“多提拔些寒门,也不是不能用。”
但杨先生还是叹气。
因知识和教育一直以来都是被垄断的。十个寒门子比不得一个世家子。
闭门苦读十年,不如名师指点一日。冥思苦想不能理解的内容,答案就在世家世代传承的手札笔记中。
从眼界、思维上就比不上。
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
似杨先生这样的人,人生的终极梦想是位极人臣,辅佐明君,留名青史,配享太庙。
若能再谥一个“文”字,便顶到头了。
以杨先生现在的地位来看,未来跑不了一个国相之位。
杨先生也一直都有开阔的胸襟和更高的眼光。所以他现在看事情便已经是从朝堂的角度出发,自然希望读书人的精英阶层能出仕来辅佐叶碎金。
叶碎金道:“不必纠结于此,交与时间吧。”
时间才是验证一切的真理。
当时间证明她的统治稳固,世家精英们自然会倾巢而出,进入朝堂,占住大量的职位。
在他们面前,寒门子几无招架之力。
到那时候,于她,反而可能又是另一个战场。
想到前世被逼退,叶碎金咬牙笑着。
今生,咱们来看看。
这一次的科举考试还未放榜的时候,西线先传来了捷报。
太原府攻克后,段锦一路打下去,不仅收服了河东道北部,还趁着此时是夏季,直接打到了定难军李家的门口。
西线战场。中军大帐中,段锦盯着舆图。
“打。”他说。
段锦认为能打。
这不仅是一个领兵人的直觉,更该说是一个军事将领以其综合素质纵观全局所作出的判断。
段锦认为,定难军,可打。
主将做出了决策,帐中将领们却都看向里另外一人。
这个人,就是监军。
监军真的太讨厌了,几没有主将不讨厌监军的。
当然,他们讨厌的其实也并不是任监军的这个人本人,他们讨厌的是监军这个制度本身。
纵然叶碎金只给了监军否决权,纵然其实眼前叶家军的监军制度也只是才起步,几没有监军行使过这个否决权,可仍然不妨碍将领们讨厌这个制度。
因说到底,监军制度到底是什么?
是对权力的制约。
凡品尝过权力滋味的人,不论男女,夺去他的权力,限制他的权力,都叫人受不了。
每个人握住了权力之后,都想一直握住不放手,最好能再把这权力传递给自己的血亲后代。
节度使们权力太大了,能抗皇权,所以他们就敢把朝廷委派的职务变成世袭,一个节度使把节度使的位子传给自己的儿子,他的儿子便又传给儿子。
比节度使权力更大的就是皇帝。
许多朝代,当太子的年纪和皇帝太过于接近的时候,都容易酿出人伦悲剧。
皇帝甚至不想传给儿子。
皇帝只想问天再借五百年,不到死不放开权力。
在死之前,不管是谁来抢夺权力,便是儿子,也可以杀。
叶碎金亲眼见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