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娘觉得自己, 果真还是幸运的。
她又有身孕了。
四夫人知道之后,喜得合不拢嘴,各种好东西往她院里送, 又千叮咛万嘱咐让丫头婆子们照顾好她。
还把阿龟接到自己的院子去照顾。
又跟桐娘说私房话:“别跟小妇计较, 有什么好计较的, 你好好养胎,再生一个儿子,稳稳的。谁也动不了你。”
娘家也是这么说的。
娘家已经开始帮她物色妾室的人选了。正妻怎能自降身份去跟妾斗, 当然是妾室斗妾室了。
既已知道他喜欢的是这种雪肤大眼细腰,弱柳扶风的, 就照着这样的去找。找不到就去买。如今南北商路通畅, 买几个南方女子也不是难事。
桐娘点头:“嗯!”
三郎也高兴,陪了她好几天,才去另一处。
桐娘一个人躺在床上,望着帐子顶, 慢慢也睡着了。
江南美人声如黄鹂。
在紧要的时刻,缠住三郎, 嘤咛着哀求:“郎君,给奴一个孩子傍身吧……”
三郎呼吸很重, 有一瞬她几乎以为能成功的,可下一瞬,他还是毅然抽离了。
没有给她。
美人失望极了。
但还是要起身服侍, 拧了手巾给他清理。
三郎把她抱在怀中, 轻轻抚着她娇嫩肌肤, 缎子似的乌发, 道:“再等等, 等夫人生了再说。”
他道:“若还是男孩, 就让你生。”
若再生一个儿子,桐娘和阿龟就都稳了。嫡庶分明,不乱家。
他就不必再顾忌,可以让她也生了。
入夜,三郎睡着了。
美人侧卧着,眼泪打湿了枕头。
想念千里迢迢之外的家,想念父母兄弟和姐妹。
只跟了这个男人来到这里,这辈子大概是没机会再看娘家一眼了。
不管平日里多宠你多疼你,可一到这些大事上,你其实半点撼动不了他。
男人的心,真硬啊。
因枢密八房的建立,出现了许多的人事变动。
许多人都在奔走,有些人如意了,有些人失望了。
这其中,有一项人事变动奇怪地没有任何人议论,甚至大家提也不提。
叶家的十二娘叶宝瑜,从刺史府回到了比阳县衙。
她做了比阳县丞。
这里面有太多可非议的点了。
比如,她是个女子。
比如,她才十五岁。
县丞虽然不是一县的主官,可也是亲民官,未来,可能升迁为主官也说不定。
可是所有人对这件事都保持了沉默。
因为这个十五岁的姑娘,刚刚替她的姐姐将一个血缘亲近的族人送上了断头台。
那族人的妻子自不敢去叶碎金跟前闹,却在大街上追着叶十二娘撕打哭骂。
叶十二娘起先是避让的。直到她来撕她的衣裳。
这时候已经是五月了,大家都穿的都很薄。这里面蕴含的恶意令人厌恶。
叶十二娘一直做文职,倒叫人忘记了叶家堡的家学里,并不禁女儿学武的。
十二娘只是武艺没有哥哥们那么精,也没有机会上阵杀敌,但在大街上要撂倒一两个不会功夫的闲汉还是没问题的。何况是个没学过武艺的妇人。
十二娘察觉她的恶意,起腿一脚踹在她胸口将她踹飞了出去。
她作为女子出仕已经有许多不便了。
同为女子,她想伤害她的方式甚至不是攻击她,而是想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撕她的衣衫。
“睁开眼去衙门里看看判书!上面写的是什么?他为着什么判了立斩?”
“是为着叶家十二娘想让他死吗?”
“我谢谢婶婶!太看得起我,我叶十二真没那么大的本事!”
“他死,是因为他找死!忠远堂的前车之鉴还摆在那呢?他以为和六姐同宗就有免死金牌了吗?”
“当年六姐清理邓州是为着什么,就是为了给族人们警醒!让大家都安安分分的,好好过日子!六姐能提携的自然会提携!”
“他干了什么呢?”
“他贪污军粮!”
“怎么就判了立斩呢?他贪污的数量就是该立斩!”
“我也是不懂,世上怎么会有你们这样的蠢人!好好的阳关大道不走,偏要去作死!”
“但我可以告诉你,六姐虽姓叶,她也不会容忍任何一个姓叶的坏叶家军的根基!”
“我还可以告诉你,朗朗乾坤之下,在六姐的辖地之内,在这比阳城里,没有人可以因为姓叶就能贪赃枉法,胡作非为!”
围观的人群中,响起了一片叫好之声。
又起哄喝骂。
那妇人见势头不对,爬起来推开人群掩面跑了。
有无赖子趁乱拔了她头上的金簪子揣了去。
这之后,文书下来,叶宝瑜迁任比阳县丞。
十二娘在县衙里干了两年,对这里太熟悉了,全是熟面孔。
只这次升迁回来,感觉全完全不一样了。
说出来的话,昔日旧同事都会认真地听。
不再有从前那种哄着她,让着她,陪她玩的感觉了。
十二娘叶宝瑜出仕,在众人的眼里终于不再是一件“她姐姐疼她,哄她玩”的事。而是认认真真地,在叶碎金的治下,除了叶碎金本人之外,另一个人以女儿之身跻身于官员之列。
凡事有一就会有二。
已经有人预见,既叶碎金之外有叶宝瑜,就不会只有叶宝瑜一个。
昔日大魏女帝在位时,身边便许多出色女官。
大概也正是因为这样,所以当年叶碎金向晋帝称臣,也没有因为是女儿身而受阻,顺利地当上了邓州节度使。
从心理上,大家已经准备好了,等着下一个会抛头露面的女人出现。
甚至带着一种看热闹的心态,想看看会是个什么人。
这人果然出现了。
是给事郎蒋引蚨的闺女。
蒋引蚨做事,手下带着一批弟子,这其中有儿子,有叶碎金塞给他的徒弟,还有女婿。皆都有编制有俸禄,吃一口人人羡慕的公家饭。
在十二娘成为县丞之前,他都没想过要带闺女出来做事。闺女在家抱娃娃,他觉得就挺好了。
直到叶十二办了大案,升任县丞。
蒋引蚨第一次觉得,叶碎金对十二娘出仕这件事是认真的。
蒋引蚨琢磨了好几日,又跟女婿女儿沟通了一番。
女儿道:“我本就算盘打得比他好。”
这个他指的自然是女婿。
女婿也盘算了一通:“你要是也出来挣俸禄,家里再添两个使唤人,不愁没人看孩子。”
三个人都是不用算盘就能心算一大串数字的人,当然算得过来这笔账。
正好,蒋引蚨正在给自己的新岗位搭建新班子,直接把女儿的名字写进去了,标注了一下“女”。
甚至并没有特别地去到叶碎金面前打招呼。
女儿还有点不安:“要不爹还是先去跟大人知会一声?通通气?”
蒋引蚨道:“你不懂。你别管。”
节度使府的人事任命,最后都要叶碎金亲批的。
叶碎金展开折子,看到那个“女”字,微微一笑。
朱笔一勾,便同意了。
六月,北面房来报。
叶碎金一直关注的京城终于有了动静。
大公主打杀了才人的父亲。
才人如此受宠,许多人走她的门路,导致她父兄抢了许多大公主的利益。一直就有积怨。
只大公主如何就敢突然打杀了才人的父亲?
只能是,晋帝的身体不行了。
才人失了靠山。
叶碎金写信给裴泽:“京城将有变,宜屯粮扩兵,整备军甲,以待时机。”
“我与兄,皆可北上。”
“天下,有力者据之。”
这是第一次,叶碎金与裴泽谈到“天下”。
裴泽叹道:“她的心,怎么这么大呢。”
或许是因为年轻?有无穷的精力?
裴泽羡慕。
他把信传下去,严笑等人接过来阅看,都“嚯”了一声。
严笑更是道:“是她能说出来的话。”
大家纷纷问:“京城到底怎么了?”
军汉们会打仗,但不是每个人都有政治敏感度。
严笑算是好的,知道一些:“皇帝快不行了吧?”
裴泽点头:“只此一种可能。”
他道:“碎金早与我论过。晋帝若崩,谁可继位。”
有人道:“难道不该是太子?”
裴泽道:“礼法上,自然该是太子。礼法上,剑南道该我继承。”
众人顿时不说话了。
严笑问:“叶大人的意思是,京城将有大位之争?”
裴泽想了想,脸上居然出现了笑意:“便没有,以她的性子,也会去搅动到有。”
众人顿时大笑。
有人道:“叶大人一定会说,‘反正皇帝死都死了’。”
语气居然学得惟妙惟肖。
连裴泽都笑了。
裴定西茫然问:“这是什么意思啊。”
严笑道:“你不晓得,这是叶大人的口头禅,说直白点,贼不走空。”
裴定西:“?”
裴泽责备道:“别乱教他。”
嘴上这么说着,却连自己都忍不住又笑了。
信传到赵景文手里,他凝目看去。
是他熟悉的字迹。
她喜欢遒劲有力的笔锋,每一笔都带着她独有的姿态。
赵景文听着大家描述着她。
很奇怪。
这样的她,与他记忆中的她其实是不能完全贴合的。
好像是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变了。
绚烂耀眼,光芒万丈。
赵景文捏着信纸。
他抬起头,打断了大家的笑声:“大人。”
他道:“这信上说的是,皆可。”
不是携手,不是共谋。
这一次,是皆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