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约束

叶碎金在荆南和高盼搞的茶税改革, 在她贯通了南北之后开始实行了。

荆南是产茶之地,叶碎金给自己治出售茶叶的权利收归官有,茶叶专卖。

商人想要从荆南采购茶叶, 须得从官府手里购买茶引, 才能从茶户手里收购茶叶。收购的上限不能超出所持茶引的份额。

茶引又分了过江引和不过江引, 俗称长引、短引。

即看商人采购了茶叶之后,是直接从荆南运到南方别处,还是要过襄阳往北地贩运。

当然过江引的价格和不过江的不一样。

持着茶引, 相当于在叶碎金的境内已经交过了茶税。

短引在襄阳以南实现一税通,长引过江后, 北至唐州, 叶碎金全部领域内一税通。

不仅一税通,由南至北,由北至南,她的领地内, 靖平了盗匪。陆路上军寨,水路上有水寨, 皆有驻军,可保商队平安。

精明的商人们啪啪啪地打了一通算盘盘算完, 认为可以接受。

当然可以接受,短引、长引到底定什么价上,是蒋引蚨、卢青檐和高盼根据往年的茶税数据, 噼里啪啦打了好多日的算盘, 又争吵了好多日才最终定下来。

不是拍脑门子乱来的。

年前, 叶碎金去了一趟房陵。

她为一地领袖, 敢这样大剌剌地就往旁人的领地去, 自然是因为信任裴泽。

裴泽出城相迎。

打金州也好, 打洋州也好,若没有叶碎金的粮食支持,是做不到的。

其实如今从领土面积上来说,裴泽领了房州、金州、洋州,还和叶碎金瓜分了均州,单从领土面积上来讲,差不多有叶碎金领地面积的一半。

但他的粮食产量完全没法跟叶碎金比。因他的领地几乎都是山地。

而叶碎金的领地,襄阳以北是南阳盆地,襄阳以南是两湖平原,南北皆是粮仓。

不可同日而语。

叶碎金真是把精髓都抓在了手里。

“兄长!”叶碎金见到裴泽,便高兴地下马。

裴泽也下马。

异姓结拜之交,若叶碎金也是男子,这里便该有把臂相拥之类的,互相在对方肩膀上洒两滴泪之类的。

奈何叶碎金是女子,自不能如此。

二人互相抱拳,彼此打量。

两年未见,叶碎金看到裴泽鬓边有了风霜,可知他劳心劳力。叶碎金心疼。

裴泽看叶碎金,一张芙蓉面眉眼含笑,容光焕发,大气张扬。裴泽欣慰。

“襄阳也拿下了?”他问。

“拿下了。”叶碎金灿然一笑。

她看向裴泽身边,眼睛弯起来:“定西这么高了。”

裴定西已经十二岁,褪去孩童模样,是少年了。

裴定西恭谨地给叶碎金行礼:“见过姑姑。”

叶碎金受了,毫不见外。

一行人复又上马入城。

叶碎金此行是来和裴泽商议茶引之事的。

这等事,自然得有文官与谋士来听。叶碎金这边是蒋引蚨。

事情进展得很顺利,首先一个,房州方面从意向上是可以接受的。商人若来这里,自然不会只贩茶,也不会空手归,这对裴泽绝对是有好处的。

只具体怎么分割利益,讨价还价的事,就交给蒋引蚨撸袖子大战房州人了。

叶碎金对他的能力很放心。

属臣们在那里唇枪舌剑寸步不让地讨价还价,两个主公却围炉赏雪吃起了烤肉。

他们甚至还喝酒。

“赫连怎样了?”裴泽问。

叶碎金看他一眼,道:“他的能耐,兄长知道的。”

裴泽默然。

叶碎金道:“如今我麾下,三郎也要避一避他的风头。”

裴泽道:“三郎当然是好的,只有些东西,有些人就是天生,旁的人确实没法比。”

裴泽又问:“怎地三郎没来。”

叶碎金道:“因我有些想法想和兄长聊一聊,他旁听不合适。叫定西来一起听听吧。”

裴泽便唤裴定西。

裴定西原给父亲和姑姑烤肉,便停下手来。另一个一起烤肉的人,也停下手。

叶碎金唤那人:“阿锦,过来一起听。”

裴泽看了那个青年一眼。

他当然认得段锦。叶碎金第一次来房陵和赵景文义绝,身边就是段锦陪伴。

当时的少年如今也长成了挺拔英武的青年。叶碎金的身边人,总是有勃勃的生机,叫人羡慕。

只……要定西旁听的事,三郎都不能来旁听,段锦却可以?

裴泽知道得重新审视这个青年的身份了。

“南下之前,我对队伍做过一次调整。”叶碎金把她的第一次军改告诉了裴泽。

裴泽听得频频点头:“甚可。”

裴定西年纪虽小,懂得却多,眼睛晶亮亮地旁听着,也不觉得枯燥。

“本着一个原则,谁也不能把兵带成他的私兵。”叶碎金道。

裴泽点头:“正是。”

裴泽的队伍相对简单,结构和人员都简单。更多的是靠裴泽本人的威望凝聚众人。

但叶碎金一直兵力就比他多,扩张得也比他快。她将领众多,这样搞对她来说更安全。

但叶碎金如今七万兵马了,之前的军改已经不能满足她。

她有新的方案,特地拿过来与裴泽探讨。

裴定西和段锦旁听。

说到兴起时,用筷子夹着肉条,一条条排列起来代指。

裴泽握着下巴沉思了许久,最后说:“太复杂了。复杂意味着繁琐,行军最忌繁文缛节,战场上瞬息万变,将领若束手束脚,还怎么打仗。”

叶碎金筷子戳着着其中一个肉条道:“自然不能让将领束手束脚,所以我不给‘他’决定权,使他不能干涉正常的行军指挥。”

“但,我给‘他’否决权。”

“重大决策时,他无权决定,却可以否决。”

裴泽再次握住下巴沉思,许久,他点头:“可。”

叶碎金便把这条肉夹到自己的碟子里。

“这个,”裴泽指着另一条肉,“长远看当然是好的,甚至可以说,对皇帝来说是最好的。但对你……折腾。”

叶碎金莞尔:“那是因为我地盘还不够大,兵马还不够多。不过这个是最不急的,等我兵马足够多地盘足够大的时候再说。”

她把那条肉夹到裴泽的碟子里。

“眼前的关键是,”叶碎金夹走一条肉,“将领的任命权。”

再夹走一条:“和财权。”

“这两件必须剥离。”她道,“还有粮草后勤,一切必须从中枢走。”

“如此,兵将分离,兵是我的兵,将是我的将,他们相互之间不存依附关系。”

裴泽盯着那几条肉,他的视线落到最后一条肉上:“那这个呢。”

叶碎金夹起那条肉:“这个我是要做的,只眼前,我手里没有这样的人才。倒不一定非得是武人,只要知兵事而多谋就行。不需要他断,只需要他谋。人才不易得,得慢慢来。”

她将这条肉夹到了裴定西的碟子里。

裴定西莞尔。

裴泽握着下巴不说话,思索着叶碎金这一套拳组合着打下来是什么效果。

愈想愈惊。

这一套眼花缭乱的拳法若组合起来,未来全部实现的话,竟能把前魏时的武将坐大,容易割地以据的弊端彻底革除了去。

他忍不住抽气。

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问:“你是怎么想到这些的?”

叶碎金把凉了的肉重新夹回篦子上烤:“我呀……我就是,我就是没事干的时候,闲着的时候,净想这些。”

宫墙高而深。

后宫的生活枯燥到外面的人无法想象。

叶碎金除了练武,便是读书,读史书。在她这个层次的人是必得读史的,愈读心里愈透彻,愈能反思一路行来自己犯了多少错误。

赵景文常来中宫。

外面一直都传帝后伉俪情深。

若以外人的视角来看,以皇帝在哪个宫里待的时间久、去的次数多来看宠幸的话,的确满后宫没有人能比得过皇后的。

叶碎金不知道赵景文在别的美人那里都聊什么。但在中宫,皇帝皇后两个人聊得最多的就是如何有效地控制军队,又不影响军队的效率和作战能力。

他们为这个不知道争辩了多少回。

两个人都是真正带着兵一路走过来的,不是那等纸上谈兵的书生,争辩的东西都能落到实处,都是真正让人为难的地方。

在反复的思索、争辩、集思广益、探讨后,叶碎金和赵景文已经快把这套制度琢磨得差不多了。

叶碎金想着,待段锦凯旋后,就可以实行这套制度了。

诚然,新的制度也会收紧段锦的权力。

但权力过大的武将,尤其是开国功臣,常难善终。

叶碎金所做的,是想在赵景文和段锦的中间,为段锦找一条路,让君臣有好收场。

然而她的大将军,没能回来。

叶碎金捏着酒盏的手微微用力,仰头一饮而尽。

裴定西很勤快地给她又斟上。

段锦翻着烤肉。

裴泽出神许久,叹道:“才说人有些才具是天生,可你才多大年纪,简直是生而知之。”

如果重生也算生,那这么说也没问题。

叶碎金厚颜地点了点头。

裴泽抬起眼:“你要真这么干,三郎他们、你的叔父们,肯吗?”

轩中安静了。

段锦只垂着眼。今日,他有旁听的资格,代表了叶碎金对他的偏爱和信任。但他没有说话的资格。

裴定西一双眼睛左右移动,看看叶碎金,看看裴泽。

叶碎金嘴角微微扯动。

裴泽看得明白,这套制度未来肯定能约束住所有的武将,但现在眼前,这重点要约束的是谁呢?

是姓叶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