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阳守将听人在耳边吹风说有人高价收粮, 给的价格让人心动。
他使人把那人唤了来。
那人本是个美男子,偏脸上一道疤,坏了一张脸, 叫人遗憾。
质询起来, 这个叫卢青檐的人道:“大人还不知道吗?关内道仗虽打完了, 可地荒了,正闹饥荒,粮价已经飞上了天, 大人不趁此赚一把更待何时?”
给的价格实在让人心动。守将佯作怒容:“这是资敌。”
卢青檐道:“我知大人忠义,可赵将军、齐将军都在卖粮。”
守将问:“哪个赵将军、齐将军?”
卢青檐报出了名号, 都是现在正在叶碎金手里坐冷板凳的降将。
他扼腕道:“齐将军那个宠妾家的弟弟收了我不少钱, 最后还是没搭上线。齐将军看不上我家,与别家搭线了。凡产粮之地,这些粮都叫大粮商把持了,我家实在挤不进去, 才到襄阳来想办法。如此厚利,若是放弃了不赚, 我觉都睡不着。”
守将已经开始在盘算老赵、老齐这些家伙能赚多少钱呢,心里实在痒痒, 忍不住问:“怎没大粮商来找我的?”
怪哉。
卢青檐道:“大家都知道将军忠义,谁敢来。只我想着,不能光让旁人把银子赚了, 让将军吃闷亏。将军在这里苦守, 他们在后面又卖茶又贩粮, 银子如流水一般入库。将军空一身肝胆, 却落得什么?”
啊, 真是想想就让人生气。
将军已经开始生气了。
因樊城的王八蛋现在也在抢襄阳的钱袋子。大家都在发财, 只有他一个老实人吃闷亏。
但卖粮食给北晋,他还是不免沉吟犹豫。
卢青檐道:“听说高大人说,北晋的皇帝老了,已经开始大兴土木,显然已经没有南下的雄心了。荆南如今需防范的,是南边的楚国,不是北边的晋国。”
将军打量他:“你一个商人,知道的不少。”
“我们商人,最重要就是消息灵通。”卢青檐解释道,“这话是齐将军的妾伺候的时候听齐将军在酒桌上念叨的,她说与了她弟弟,我与她弟弟关系是极好的。可惜这次事没办成,太多人想赚这钱,齐将军选了旁人合作。”
他叹气。
他描述的口吻,仿佛真的与什么赵将军、齐将军打过交道似的。
襄阳守将试探了两句,他也能说出这两位将军的相貌特征甚至说话的特点。
襄阳守将便信了。
想到这些人赚银子不带着自己,更生气。
“高大人都觉得晋国不会南下,大人背靠着荆州这大粮仓,又怕什么呢?”卢青檐诱惑,“待明年,报个雨大欠收,便把账目平了。再让荆州补仓,稳妥妥的。”
将军道:“我也不是为别的,我只为这个生气。”
卢青檐道:“搁着谁能不气。这一口气,总得出来。”
“旁人吃肉,将军你总得喝口汤吧。”
将军一拍大腿:“可不是这个理!”
事遂成。
待谈到量,将军还是保守。
卢青檐道:“将军太厚道了,不及齐将军的十分之一。”
将军震惊:“他们这么大胆?”
低头一算这个量若按卢青檐给的价格,能赚的钱……心一下子就火热了起来。
眼睛都红了。
卢青檐道:“又无战事,不伤根基的。”
“实在不行,将军就给将士们报军功。我在荆州都听说了,樊城自立了。想来打樊城,正是大人该当的。”
将军手里还有信使从江陵带回来的高盼亲手书写亲自盖章的手令呢,令他收复樊城。
只樊城本身也不好打,且两边人也太熟了,日常里叫骂居多,动手少。
但这是个好办法,虚报军功。军饷本来就是银钱和米粮、布帛组合着的,军功犒赏亦然。而且战时的日常耗量标准是高于平时的。几下里一整合,完全可以把账目平了。
再让荆州运粮来补仓。
但将军不知道的是,既他都能贩粮,又怎么可能让底下人干看着不分口汤呢。
卢青檐既然把将军这里打通了,自然便向下,从录事参军到司仓参军,一直到管粮仓的庾吏,打通了自上而下的一整个渠道。
谁不想赚钱呢,将军吃肉,也得让他们喝点汤吧。
卢青檐实际上从襄阳运出来的粮食,要比将军以为的多得多了。
当然也不可能一次就掏空襄阳,襄阳要是这么容易被掏空,历史上那么多次围城战,也不可能撑那么久了。
但是没关系,叶碎金本来也不是要求他一次就做到的。她给了他时间的。
这是个长线的事。
只要渠道打通了,襄阳的人尝到了这个甜头,难道还舍得关上这扇门吗?
粮食运出来,直接运到河口堡,交割给叶家军。
河口堡离襄阳和樊城已经很近了,这么一看,叶碎金的地盘很有意思,像一个蝴蝶结,中间的结就是襄阳。
她虽还没有拿下襄阳,但是已经在谋算襄阳了。
这批粮食没有运回邓州,全部交割给了裴家。因裴家现在也正在打仗,十分需要粮食。
裴家这次是老将乔槐陪着裴定西过来交割。
叶碎金一直都很重视裴泽,如今更是结为异姓兄妹,小的们都跟着叶碎金南下了,叶五叔亲自过来督办。
裴定西很羡慕:“他们全去了呀,连十郎哥哥都去了?”
没有长辈不爱定西这样的孩子的。年少的定西,成年的三郎,都是长辈眼里的“别人家孩子”。
他二人若是能合二为一,简直就是男人们梦中完美的儿子。
叶五叔笑吟吟地摸他的脑袋:“你赶紧长大,我们这边最小的是你姑姑的义子,叫明杰的,他今年十三,便也跟着去了。”
裴定西把胸膛一挺:“父亲说了,待我今年过了十岁生辰,就带我上阵。”
叶五叔:“嚯!”
他又与乔槐把酒言欢。
年纪大的人能说到一块去。
叶五叔惋惜:“裴大人就是子嗣这块单薄了些。”
老将自然叹息。
叶五叔又问裴泽那边的情况。
叶碎金打荆州的时候,裴泽也没闲着,在打金州。
他仇人在西,他自然得向西去,一边扩展地盘招兵买马,一边打通西去的通路。
如今,有了叶家源源不绝的粮食支应,他也可以放开手脚了。
在襄阳被讥笑为软脚兵的新兵,在襄阳城下转了一圈回去,也成了老兵了。
身在裴泽的队伍里,不玩命是不行的。
精兵或者是练出来的,或者,是死剩下的。
老将道:“不知道我这把老骨头能不能撑到回乡的那一日。”
“说什么晦气话。”叶五叔道,“必是能的。小郎还需要你看顾呢。”
但老人感慨寿数,常常不是什么吉兆。
回去的路上赶场一场大风雪,老将受了寒,撑着回到了房陵便倒下了,缠绵病榻。
大约,是看不到裴家军旗插到成都府的那一日了。
荆州已经尽在叶碎金掌握中。
叶碎金把高盼放了出来。
因高盼这个人,军事上不太行,但他真的很会治理民生。
叶碎金不能把自己陷到这些事里面,眼前的关键,掌握军队,便能掌握一切。
现阶段,有事都可以用刀说话,不像前世开国之后,文臣集团崛起,处处掣肘。
“魏早就没了,我小时候就没了。”她道,“你也不是迂腐的人。大魏遗臣的名号没用了,换个名号吧。”
高盼被囚了八个月,天天心惊胆战,不知道哪天会死。
他等这一天好久了。
闻言,他掩面哭了一场,哭完抹干净眼泪鼻涕,向叶碎金拜下去:“先朝已矣,日后,愿追随大人。”
叶碎金点头。
既收服了高盼,就不能再放任峡州归州了。都是产粮的好地方。
叶碎金让三郎坐镇江陵,她亲自领兵往峡州去——这大半年,她一直主持江陵,看着赫连和弟弟们在外痛快,也该让她痛快痛快了。
高盼会臣服叶碎金,自然是为了活命。
他是叶碎金这两年多以来,俘虏的人中,身份最高的一个。他是前魏末年任命的荆南节度使。
叶碎金带着他一起去了峡州。
每个士卒都是重要的,若能兵不刃血,当然能不打是最好的。
所以除了死敌野外的遭遇战,正规战争的正常流程都是先劝降。
这事当然得高盼来,由他去喊话。
峡州的守将八个月前离开江陵后便直扑归州,果然趁着消息没传过去,归州守将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将其斩杀,夺了归州。
人的野心一旦被激活,还怎么能回得去。
守将先是道:“江陵早就失陷了,大人被挟持了,此是乱命。”
又改口道:“那是假冒的,大人早就死了,待我们给大人报仇。”
他还亲自开弓,想要射杀“假冒的高大人”。
那支箭被斜刺里迎过来的一支利箭迎头劈开。
赫连响云放下弓,含笑看了一眼叶碎金。
他本想拦住那支箭,才摸弓,便看到叶碎金也张了弓。
他便停下了。这大半年他日日都快活,叶碎金案牍劳形,也该她痛快一下了。
那支箭,是叶碎金射出去的。
叶碎金自己也感慨。
两年半了,她的箭法,终于回到了巅峰时期。
深宫里,枪法尚可以一根没有枪头的白蜡杆子来练习。
箭是不行的。
她重生回来,枪法不曾生疏,箭法大不如前。
日夜苦练复健,终于,又找回了感觉。
高盼最大的毛病就是怕死。
吓得蛋裂,抱头窜了回来。不免对对面这个心黑手狠的前下属骂骂咧咧。
既然对面不肯归降,那只有打了。
叶碎金带高盼来,原也是让他看看叶家军的力量。
叶碎金也是第一次带完全融合了荆南兵的叶家军。亦可以说,是对赫连等人的一次检验了。
当然是合格的。
赫连三郎诸人,用了大半年的时间,以实战的方式带出了一支新的叶家军。
当叶碎金看着这支队伍的时候,恍惚看到了前世那支铁军。
在叶碎金枪挑了敌将攻下峡州之后,高盼道:“大人,大人到底是什么人,也该让属下知道了吧。”
见识过叶家军的威猛,高盼真心臣服。
不臣服不行,人得识时务。识时务的人活得才久。
“我,邓州叶碎金。”那女子道。
高盼道:“大人恕罪,但卑职真的未曾听过大人名号。”
“晋帝敕封我为唐州、邓州、均州三地节度使。”她说。
高盼惊诧:“大人竟真的是王师?”
邓州叶碎金扯扯嘴角。
“不,只是个名号而已。”
“就和你的‘大魏遗臣’一样。”
“一切,只是为了行事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