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无从

占一地之后如何收民心这一套, 便连十郎都玩得很纯属了。

且这一套完全可以当作模板,套用在军队里。

叶碎金手里现在降兵太多,必须得整一整。

首先个就从军饷下手。

贪污军饷, 吃空饷, 克扣, 是军队的通弊。果然,让士卒们检举揭发,一揪就揪出来一串。

克扣最重的在军中造成激愤的就被杀鸡儆猴了。

稍轻的, 军棍挨了,贬为军奴。比民伕还卑贱, 带着脚镣干苦力。

这颇让人振奋。然而更得军心的, 是叶碎金补发了士卒那些被克扣的军饷。

军营中欢声雷动。

什么降了、叛了的,那是上司们才要考虑的事。他们当大头兵的看来,这就是新换了好长官。

士卒们领了积压克扣补发的军饷,脸上都有了光。

至于那些手干净的, 自然没事,保留了职位, 只一时别想摸到实权,别想带队伍。

也是降将本来该有的待遇。只要俸禄照发, 大家也没什么怨言。

不过就是换了个上司。

且待日后。

只十郎十分不满意,总是看不上荆南兵将,不免在叶碎金面前碎碎叨叨。

“你和十二娘一样。”叶碎金道。

十郎和十二娘往日里也是常常互掐拌嘴的。听叶碎金竟说自己和十二娘一样, 十郎可是要跳起来的:“十二是小孩, 我怎同她一样!”

这时候又不说自己不想长大了。看不上小屁孩。

叶碎金道:“别看不上十二, 十二可都能在衙门做事了。你在她这个年纪, 还往泥巴里尿尿呢。”

十郎想反驳, 一回想发现是真事, 只得悻悻改口:“那也不一样。”

“旁的不一样,独这一点是一样的。”叶碎金道,“小孩子,总是想要十分十完美的东西。”

“少一分都不行。有一点瑕疵都不乐意。”

“十二是忍不了旁人德行不佳,心思不正。恨不得我将这样的人远远踢到一边,永不录用。”

“你呢,是对给到手的兵嫌这嫌那。只恨不把全天下最精良、最勇猛的兵都给你带。”

“那算什么本事?”

“要照你这样,我也只想要三郎、赫连这样的军将,有些一上战场就甩开人瞎跑的小子,干脆我不要用了,打发回家吃奶去算了。”

十郎语塞。

想了想,叉腰梗着脖子道:“我也不差吧。”

“你当然不差,但也没有好到完美无缺。”叶碎金道,“没关系,只要我知道该怎么用你就成了。”

“只坐在我这个位子,哪有那么好全天下能干的、能打都能自己跳到我的碗里来?”

坐的高的人能看到许多人的后背,和许多各异的心思,真假的面孔,不那么好的、糟心的、带着算计的、恶意的,甚至卑鄙的恶劣的行为。

并不因为自己不喜就能不用这些人。恰好相反,正是那些能面对能处理好这些瑕疵甚至恶劣的人,才适合坐到那个位置。

否则,要是样样好样样顺,万人一心,做掌事人又有什么难的呢,谁都做了。

“兵怂只怂一个,将怂才怂一窝。”叶碎金道,“真有本事的人,我把怂兵交给他带,就能带成虎豹之兵。比如赫连。你信不信?”

她抬出赫连,十郎就是想杠都没法杠。因他也觉得赫连真有这个本事。

叶碎金道:“我可以告诉你,荆南兵,从来不怂。”

后来的叶家军早不是只有最初的邓州兵。叶碎金转战各地,哪里都有收编的降兵降将。

兵怂不怂,只看将。将怎么样,要看帅。

兵、将、帅、臣都能驾驭得了的人,才有本事安安稳稳坐在帝座上。

啊,这难道是在说他不成吗?

十郎叉腰梗脖子:“好,那我就好好带,我倒要看看,荆南兵到底怎么样。”

段锦抿唇而笑,道:“不过荆南兵确实士气不大好是真的。”

叶碎金道:“我正在想这个事。”

二人都不说话了,都看着她。

叶碎金沉思片刻,决定了:“对荆南兵,继续用‘王师’名号。”

因她在这里岳六娘的名号也是假的,用来无意义。但总得给荆南兵注入点什么。

这本是个讲究三纲五常君臣父子的世界,虽然眼前的确是礼崩乐坏的状态,但无视纲常争鼎天下是枭雄们的事。普通老百姓还是老老实实地,愿意头上有个皇帝来管着他们。

对普通老百姓来说,皇帝的优先权大于其他一切身份。

他们甚至不需要知道皇帝姓什么叫什么,是年轻英俊的还是满脸皱纹的。只要这个人是“皇帝”,就该是天底下最大的。

这是每个人从出生开始,便不知不觉,潜移默化获取的认知。甚至不需要去读书识字,越是大字不识的人,越是听见“皇帝”的名号就情不自禁下跪山呼万岁。

反倒是那些读了许多书的人,更敢质疑帝权,乃至于企图对抗帝权,或者操控帝权。

叶碎金在江陵城下打出王师的名号,很明显包括高盼在内的金陵诸人都动摇了,所以才有后面开城献俘的事。当然,他们是畏惧大晋的实力。

但对普通的底层士兵,给他们王师的名号,更多的是施以精神上的激励或者震慑。

叶碎金还不能告诉旁人的是,让荆南兵自认王师,未来,这一点是有用处的。

反正现在襄阳隔绝南北,她在这里做什么,晋帝都不会知道。正好借他名号一用。

叶碎金入主江陵城,囚了高盼。城中高门大户倒没什么刺头,至少没人敢跳起来。

一年半之前,叶碎金入主比阳,比阳城的大户看她,就是看隔壁村忽然冒头的铁柱、二狗。他们是居高临下地看的,反正不可能是仰视的。

且比阳一直空虚,没有上官。意味着它其实一直是无序的。比阳的大户们便自己充当了秩序。

当叶碎金这邻村刚发达起来的铁柱、二狗抵达的时候,是要取代大户们成为新的秩序,他们之间的利益矛盾是不可调和的。

而入主江陵就不一样。荆南一直有主官,江陵城一直保持着有序的状态。

叶碎入主江陵,取代的只是高盼。这是单个具体的人物取代了另一个人物,而江陵原本的秩序并没有被改变。

高盼失去了权力,将来自然会有人因他的失势而失去利益,但也一定会有人因叶碎金的上台而获取新的利益。

但这是阶层之内的利益争夺,阶层整体的利益却没有被影响。

江陵城的府库和常平仓暂都封了,等蒋引蚨一行人过来。

卢青檐已经与她再次汇合。他如今脸上绷带已经拆了,那道伤已经愈合。

只谁看了他的脸,都感觉心痛。

仿佛一副美焕绝伦的画作,被人失手抹了一笔。虽然你知道这幅画依然很美,可那一笔亘在那里,那么鲜明地破坏了它的完美性。

完美被打碎这种事,但凡正常人都会觉得遗憾。便如段锦这样,先前因他的脸对他反感的人,看了都忍不住惋惜。

叶碎金入主了江陵,卢青檐自然有很多想法。但他现在不敢冒进或者胡来,只做他该做的。

失去信任很简单,重获信任要难得多。

江陵的民政,叶碎金完全没去动。她可以说是完完整整地“继承”了江陵的全套班子。

因眼前的重点,还是军事。

叶碎金一路突袭而来,直取江陵,其实并未控制住荆州其他的地方。

如今峡州军谋归州去了,她也得把荆州坐稳。

有赫连这样的成熟将领在,总算有一个人帮她看顾着弟弟们,叶碎金的肩头轻了一大块——在过去的这两年,她有相当多的精力都花在了叶家年轻郎君们的身上。现在,总算能有人帮她分担了。

荆南兵经过了一轮的整顿和重组改编,与叶家军的将领们磨合了一段时间,再次整军。

这一次,叶碎金决定彻底放手。

回顾起来,她重生已经快有两年。弟弟们已经和在叶家堡的时候完全不同,个个在战场上脱胎换骨。她一直循循善诱,为他们保驾护航。是时候放他们出去飞了。

她自己坐镇江陵,让叶家郎君在没有她在的情况下去往战场上独挡一面。

五月初,叶家军便直扑了离江陵城最近的安兴,待拿下安兴,又南下公安,直奔石首。

赫连飞羽觉得叔叔有点不太一样了。

“哦?”赫连响云撩起眼皮,“哪里不一样?”

赫连飞羽挠头:“说不上来。”

又想了想,道:“你有点疯。”

说完,找对感觉了,使劲点头:“对,没错,我感觉你有点疯。”

指的是在战场上。

赫连响云沉默了一下,问:“别人有这感觉吗?”

“我怎知道,应该没有吧?”赫连飞羽想了想,“他们又不知道你以前什么样子。”

不知从前,自然无从对比现在,也就察觉不到赫连响云的变化。

赫连响云轻吁了一口气:“那行。”

他大手在膝头搓搓。

赫连飞羽想表达的东西,他明白。

怎么叫疯呢,傻小子不会用词瞎用。应该说,痛快。

叶碎金对赫连响云可以说是救命之恩。赫连响云投入她麾下至少得有一半是为报恩。

那时候叶碎金只有两州之地,赫连响云一个带着侄子讨生活的鳏夫也无从展望什么,反正先吃饭,喂饱侄子。

那时候他未曾想到,会这么痛快。

前义父裴泽,当然也是个令他敬重也佩服的人。

但裴泽能给他的有限,房州地盘也小。裴泽是外来户在那里白手起家硬挤出一块地盘,但房州物产不丰,尤其粮食受限,又四面环敌。裴的一切决策首以保住地盘为主。

可以说,从赫连投到裴泽麾下,更多打的是保卫战。

不一样的,保卫和征伐是不一样的。

赫连响云错过了叶碎金和裴泽联手打均州,他直到此时才尝到征伐的快乐。

石首已经拿下,四郎坐镇,而他和三郎明日要动身回江陵去。去跟叶碎金汇报这边的情况,还要讨论石首山的布防。

此外,荆州还有枝江、松滋、当阳、荆门、长林。

哎呀呀,那么多地方等着他呢。

赫连响云想想都觉得很快乐。

他习惯性地搓搓下巴,摸到了胡子。这些日子都在行军打仗,不知不觉胡子就长出来了。

“入江陵之前记得提醒我,”他特地嘱咐了侄子和亲兵,“一定要刮胡子。”

叶碎金喜欢男人收拾得干干净净。战时她自然不会多事,但非战时弟弟们胡子拉碴了,她会嫌弃。

她不希望因是女儿身被另眼相看。赫连响云自不会因她是女子就如何,对他来说,她就是上官,是主公,是要追随的人。

但,作为一个勤勤恳恳的下属来说,投上官所好,也是应该的。

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