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贵人

那年江南的天空飘着如毛细雨。

卢青檐垂手站在阶下庭中。

槅扇大门全部轩敞着, 并不避讳他,因每个卢家的男丁都得知道世道的残酷。

商人握着财富,却没有权力, 所以不能天真。

长辈们的声音很大很清楚, 在讨论六房十四郎的命运。

因有贵人表示对这孩子感兴趣, 大家在讨论,要不要把他送给贵人。

卢家子嗣丰盛,可以送女儿, 也可以送儿子,尤其是这种貌美的庶子庶女。

他们大多生母卑贱, 婢女、歌女甚至青楼妓子。

江南灵秀, 易出美人。卢青檐的母亲就是个美貌的歌女。当然,父亲身边早有了年轻的新美人,老美人早就失宠了。

那年卢青檐十岁,细细的雨丝润着柔嫩面庞, 身娇体软。

贵人是个大腹便便的老头子。

卢青檐抬眸,看见二房的九兄在廊柱后幸灾乐祸地笑。

屋子里传出来的声音, 最支持把他送出去的也是二伯父。

万幸的是,贵人只是个尊称, 其实还没那么贵。

卢青檐的聪慧已经崭露头角,是可造之材,他爹还是想保他。

祖父抬起眼, 穿过厅堂, 看到外面阶下恭立的小少年。

他听着自己的命运, 并没有惊惶, 垂着的眉眼中透着一分漠然。

这份镇静令老祖父觉得这个孙儿不错, 好好教导, 价值应该远大于送出去给个其实还没那么贵的贵人当玩物。

他得以被保全。

家中另寻了美貌僮儿送给了不够贵的贵人。

他后来一直觉得,若是那个贵人足够贵,命运或许就要被改写。

那之后,他一直肆意地挥霍着自己的这张脸。

“你为什么……”卢青檐捂着脸上的伤口,目不转睛地盯着叶碎金,“为什么……”

为什么他想的她都懂。

为什么她会发现他的小动作。

为什么她总是给他一种天选之人般的投契感。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前世,赵景文和卢青檐这两个玩弄人心的高手,都与她极为亲密。一个同床共枕,一个携手克艰。

叶碎金不像他们二人是天生便有这种技能,她是纯纯的后天修炼。

叶碎金其实也差一点就被卢青檐骗过去了。

因为路上时间这种事,真的没法控制——忽然水路上多设一个关卡,或多来一路势力,或者检查时多留个心眼发现上面的货物只是掩护,下面藏的是大批粮食,这事就能完全失败。

所以晚一日晚两日晚上几日甚至折在半路,都是正常的。

他只要来了,赶上了,他就是立功了。

问题是,人心虚的时候,就是会话多。

卢青檐实在不该开口说太多。他一同三郎诸人讲话,叶碎金立时便洞悉了一切。

叶碎金只看着他的眼睛,显然不会为他解答他的疑惑。

但她俯视着他。那双眼睛卢青檐看不够。

比起京城尊贵的大公主,卢青檐实觉得,叶碎金更像一个真正的贵人。

十岁那年,天空飞着细细的雨丝。

祖父的声音穿透了雨丝:“他还不值得十四郎。又不是什么真正的贵人,选两个好看的僮儿与他就是了。”

什么是真正的贵人,卢青檐不知道。

但从十岁那年开始,他便一直在寻找一位真正的贵人。

祖父说,真正的贵人才值得他。

在京城,大公主有很好的出身,更有了金枝玉叶的身份。

但她贪婪。贪婪,常伴生愚蠢。

不是他想要的贵人。

他跟在大公主身边,见了不少京城人物,但他们都让他失望了。

他们都不是他的贵人。

卢青檐放开了捂着脸的手,撑地爬起来,跪在了叶碎金面前。

他拜下去,额头触着毡子:“属下知错了。”

他知道,他再犯错的话,她就会毫不犹豫弃了他。

“若有下次,大人……可以杀了我。”

这世上有些人就是天生很贱。

赵景文就很贱,卢青檐又是另一个贱人。只他们贱的方向不一样。

纵叶碎金前世与他交情深,也没法否认这一点。

是她的错。

前世她已经收服了卢青檐多年。卢青檐只会对别人贱,对她忠。

她忘记了他骨子里其实是这么一个人。

重生以来她走得太顺了,过于依赖前世的认知,才险在这么熟悉这么信任的人手里翻船。

亲兵在外面唤她:“大人,吃饭了!”

声音中都带着开心。

叶碎金道:“唤军医来,有人受伤了。”

亲兵吃惊,但未得允许,也不敢擅入,飞快去了。

叶碎金站在那里,看到的是卢青檐的后背。

她见过许多人的后背。

坐在丹阶玉陛之上向下看,群臣拜下去,全是后背。

在那个位置坐过,便习惯了俯视人。即便到了这一世,仍然如此。

过了一会儿,军医匆匆来了,嘴里还嚼着食物。看到卢青檐脸上的伤,大吃一惊。

伤没什么,他看过更多更可怖的伤,肚子破了肠子流出来的也敢塞回去。

但这道伤伤在了这样一张脸上,就叫人心疼了。

三郎诸人,闻讯而来。

十郎手上还捧着一捧熟米往嘴里塞,腮帮鼓鼓——南方产稻米,卢青檐运来的军粮是炒熟的稻米。吃法和粟米饼差不多,干吃煮吃都行。

众人是听说中军大帐有人受伤才赶来的。实想不通,帐子里不是只有叶碎金和卢青檐吗?怎么回事,会是谁受伤?

结果受伤的是卢青檐,伤的是那他那张美人脸。

破相是肯定的了。

但这是怎么破的?

军粮成功地抵达了汇合点。卢青檐是叶碎金计划中重要的一环。他做到了,就是大功。怎么……

大家都带着疑问看向叶碎金。

叶碎金瞥了一眼卢青檐。

卢青檐道:“我以这张脸起誓,追随大人。”

叶碎金道:“玉庭以后是自己人。”

众人面面相觑。

起誓就起誓吧,至于划破脸吗?立了这样大的功还不够表忠心的吗?

卢青檐的脸被包了起来。军医当然要给他把眼睛鼻子和嘴巴露出来,看上去就很滑稽。

但卢青檐那双好看的眼睛明亮有神采,嘴角也有笑意。

很显然,叶碎金接受了他这件事,对他来说是欢欣鼓舞,令他振奋的。

商人的身份更低,所以可能表忠心表得更激烈?大家只能这样想。

叶碎金出去用饭。

九郎心最软,直叹气。又不好说什么,怕卢青檐后悔,因为脸伤心。

毕竟是那样美的一张脸。

他只能安慰地拍拍卢青檐:“以后是自家人了。”

九郎在这之前,只跟卢青檐打过照面,甚至没有跟他说过话。但他今天载着几船军粮及时赶到,九郎心里便油然感到与他亲近。

卢青檐微笑:“正是。”

听完军医叮嘱他换药的事,卢青檐走出大帐。

大家可见是饿得狠了,都吃得狼吞虎咽。

叶碎金还传令下去:“久饿不得吃太饱!等一等克化了,再吃二茬!”

如今叶家军也经历过均州房州,老兵居多。虽心里恨不得把头扎进锅里,也听话忍住了不猛吃。

看到有新兵还不停嘴,过去按头不许再吃了。

因饿极了一下子吃太猛,容易出事。克化克化,再吃。

八千人的队伍经历了两天的饥饿,虽眼睛发绿,可还在掌控中。

卢青檐从队伍中穿行过去,回到了自己的船上。

他的下属见到他的脸,又惊又疼:“这、这怎么回事!”

“小聪明被发现了。”卢青檐笑道,“被罚了。”

下属急得团团转:“脸有没有事?怎能伤脸!怎能伤脸!你的脸可是……”

“不必在意。一张破脸而已。”卢青檐伸手去摸,只摸到绷带,伤口被碰触不免作痛。他嘶了一声,眼睛却转过去,看着下属:“还是你觉得……没有这张脸,我就做不成事了?”

下属被那双绷带缝隙里露出来的眼睛震慑到,讷讷道:“怎、怎会,郎君自、自然是有本事的。”

卢青檐看了他许久,才转开了眼睛。

“我们行军六日走到这里。”叶碎金与众人开会,“裴兄长与我约定替我挡五日,则襄阳若要发兵来追,他们身后有补给,不怕被断辎重,轻装简行急行军,会比我们更快。预计四五日可抵达,理论上应该是明天可达。”

“呼。好险。”五郎道,“玉庭再晚一天,咱就真的危险了。”

七郎却道:“他再不来,咱今天就拔营了,哪会跟襄阳军相遇呢。”

五郎:“也是。”

叶碎金的手指停在舆图上。

不止战场,便整个世间其实都是这样,有许多可能,一个外力推来,一个内力使去,形势便变化,命运便迁移。

有无数去向。

她只顿了顿,便借着道:“但回来的斥候 侦查得后方未见追兵。”

如果到现在斥候都还见不到追兵踪影,则意味着明天追兵大概到不了此处。

“定是兄长多撑了时日。”叶碎金肯定地道。

三郎和赫连都点头:“定是如此。”

“既然这样,我们别辜负了兄长的好意。不必与襄阳兵碰面,那就拔营,”叶碎金收手握拳,“南下。”

军中即刻整军,收拾行囊,准备拔营。

卢青檐下船来见叶碎金:“那么属下先行一步。前方粮草,大人不必担心。”

蛇有蛇路,鼠有鼠路,不管世道怎么样,商人总有办法走天下。

叶碎金唤了一名家将来:“辎重事大,你护卫卢玉庭。”

名为护卫,实为监督。

卢青檐怅然若失。

从一结识,她就欣赏他,对他坦诚,予他信任。

他把这份信任弄丢了。

没关系,他会慢慢再赢回来的。

卢青檐对自己的贵人躬身:“大人一路小心。”

行军路上,三郎与叶碎金并辔而行:“在想什么呢?”

叶碎金道:“想双生子。”

“嗯?”

“双生子,同年同月同日生,同父同母,同个家里长大。吃同一个锅里的饭,睡同一张炕。他们成长的过程中,几没有什么不同。甚至还长着一模一样的脸。”叶碎金道,“可他们最终,会变成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前世与今生是同一辈子吗?当然不是。

除了那些重大的、她够不着的锚点——譬如京城晋帝的身体状况,譬如各地蠢蠢欲动想要称帝的野心,除了这些太远从而影响不到的人和事之外,凡她够的着的,都会受她影响。

双生子在一模一样的环境下尚且能长成两个完全不同的人,何况今生许多事都被她改变。

妞妞和月娘甚至都死了。

二十年的婚姻终结了。

裴泽成了她的义兄。

不变是变化的,变才是恒定的。

要把这一条铭记在心,切不可再犯同样的错误。

裴泽第七日才退兵,襄阳的追兵第十一日才追到了叶家军与卢青檐汇合的河滩。

地上有埋锅的痕迹,但早已经凉透。

追到这里,襄阳军随身的口粮也尽了,补给还在后面。

“将军,不能再追了。”下属谏言,“总不能饿着肚子去打仗。”

领兵的将领也明白道理,只他道:“这伙房州人难道还有口粮?”

替南下打掩护的是房州人,虽然看情况房州裴家很可能只是被请来助拳的,其实不知道南下的到底是什么人,但现在也只能暂时把南下的这伙也称为房州人。

“莫不是被大人说中了,南边有人资敌。”

连樊城都反了,便荆南有人资敌,其实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荆南毕竟弱小,总有些人想攀上更大的大树。

只将领真的好奇:“到底会是什么人?希望荆州那里收到信能警醒些。”

叶家军这时候,已经走出了无人之地。

叶碎金看着舆图:“到这里,襄阳臂长难及了。”

叶家军已经走出了襄阳的防控范围。

斥候来报:“前方有个军堡。”

叶碎金看看舆图:”位置还不错。”

“来都来了,”她道,”就选这里先落脚吧。”

怎么这么喜欢听她这样说话呢,赫连响云嘴角勾了一下。

叶碎金道:“把我们的旗打出来!”

一直默默行军的队伍终于有了旗帜,迎风飘扬的是一个大大的“岳”字。

都督邓州、唐州、均州的节度使叶碎金自然现在还在三州勤勤恳恳地为皇帝放牧百姓。

这里的“岳六娘”做什么,都与北边的大晋无关。

隔着襄阳,皇帝也不会知道。

斥候飞马而来:“报!对方斥候发现了我们,前方有敌军来袭!”

在人家的地盘上,当然人家耳目更多,行动更便利。

但叶碎金也不带怕的。

“十郎、段锦,前锋冲阵!”

“三郎、赫连,领左右翼!”

“九郎压阵,其余人与我走中路!”

“记着,此处不是家乡,我们来此,为着建功立业,锦衣封侯。不是为了埋骨他乡。”

“每战,皆死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