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权之下, 婚姻的本质是什么?
女必有主。
一女一主。
一主多女。
先是皇帝,然后是君臣父子,夫为妻纲。
只要世上有皇帝, 哪怕是女皇帝, 女人也不可能翻身。
女皇帝也是皇帝, 女皇帝也没有傻到去砍自己的脚,扳倒自己皇权的根基。
十二娘学律法的时候,也会生气, 因男杀女轻判,女杀男重判, 还有长辈杀晚辈轻判, 晚辈杀长辈重判。
她也问过老师这到底是为什么。
陈先生说,你若参不透,说明还没学懂。
此时此刻,面对唐明杰, 十二娘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脉似的,顿悟了。
一切, 都是为了统治的稳定性。
一层一层——妻安于妻位,子安于子位, 臣安于臣位。
皇帝便安稳了。
这是一整套的系统的东西,环环相扣。
因其系统性,所以不论男女, 即便是女皇帝, 也会坚定地维护它的运行。
除非你掀翻了皇帝, 让世上再没有皇帝。
但那怎可能。十二娘也无法想象世上没有皇帝会是什么样子。
即便天下战乱割据未曾统一, 但每一个地方上的霸主, 都是他地盘内实质上的“皇帝”。
只偶尔, 有叶碎金那样格出类拔萃的女人,在某个方面远强于别人,这时候别人不把她当作个女人看了,她才挣脱出来。
强不到这种程度的,便挣不出来。
十二娘对自己有很清醒的认识,她就是挣不出来的普通女子。
但她又知道i自己是幸运的。
大魏朝就有过女帝,女帝在位时,亦曾有过女官。女帝不会去毁灭帝权的根基让所有女人都翻身,但她的确可以带擎一些格外出色的或者血缘、感情亲近的女人。
就如叶碎金现在明确地在伸手,带擎十二娘。
当十二娘看清了这一切的运行轨迹和内中原理,也同时看明白了自己可操作的空间。
“我有了差事,在县衙。不是玩的那种,是正式的,登记在册,有俸禄的。”十二娘温声告诉了唐明杰她正在做的事,她给他看了她的腰牌,那上面有她的职务和名字——
比阳县刑房文书,叶宝瑜。
她看到唐明杰的眼睛眨了眨。
这便是唐明杰的情绪表达了,他表示惊讶。
十二娘叶宝瑜问:“明杰,我要到外面去做事,像你们男的一样。你支持不支持我?”
唐明杰没有犹豫地点了点头。
他的眼睛里甚至流露出了羡慕。因为他和叶宝瑜同岁的,叶宝瑜都出来做事了,他还没有。
叶宝瑜道:“我现在要去跟我娘说这个事了。”
唐明杰的眼睛里出现了明显的担忧。
他侧过身,让开路,但却没有离开。
很神奇,他不说话,但表达的意思,叶宝瑜全都能懂。
叶宝瑜的眼睛笑弯了:“不用你陪我去。你要在,我娘只会更生气,发作得更厉害。”
唐明杰知道她说的是对的,有他这个外人在,四夫人更不能丢面子,必要狠狠治住叶宝瑜的。
他叹了口气,像个小老头。
叶宝瑜道:“我要去了,你也去吧。”
唐明杰抬眼看她,发现她的眼睛今日很有神采,比往日更明亮。
她好像充满了斗志。
唐明杰稍稍放心,点了点头,目送着她消失在夹道尽头,他才转身离去。
十二以前常说等她读好了书要做官。他一直觉得她在讲大话,因他瞧着,除了他义母,还未曾见过旁的女子做官的。
不想一转眼,十二就迈出了第一步。
她都超过他了,他也得努力。
唐明杰加快了脚步,赶紧回去练功去。
果然四夫人如叶宝瑜所预料的那样被点爆了。
这一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激烈。
因为叶宝瑜踩了四夫人的底线。
以往的玩闹都是私下的,说一句“孩子还小,淘气”便都可以过去了。这一次,她竟一声不吭地取得了官家的身份——要知道这种衙门里的刀笔吏,虽在官僚系统来看是基层中的基层,可对平头百姓来说很多人还得托关系才能进去呢。
这是再也没法用“淘气”、“胡闹”掩过去的。这就是明明白白她教女无方了。
她都不知道怎么去跟丈夫交待。
因为儿子归父亲教,女儿归母亲教。
女儿若是名声不好嫁得不好了,或者嫁了之后名声不好,人们不会责怪父亲,只会说是她娘家的亲娘没把她教好。
压力都在四夫人的身上上。
太神奇了。
叶宝瑜开始理解叶碎金了。
很多事,她都感觉要气炸了的,感觉叶碎金就该雷霆震怒的,她六姐却总是云淡风轻。她以前不懂这是为什么,怎么做到的。
可现在,面对着比以往都更炸的亲娘,叶宝瑜竟一点不愤怒。
也不窒息。
那种喘不上气的感觉没有了。
只有一种看透之后的平静。
娘亲每一个行为和每一句话语背后的原因、动机全都能看明白。
当你把这些全看透的时候,你的情绪根本不会因之而波动。
原来如此,怪不得她六姐总是平静至斯。
六姐是把世间都看透了吗?
桐娘匆匆喊了人,低声吩咐:“快去把三郎喊来。告诉他娘昏倒了!快点!”
她安排了,匆匆回去。
院子里兵荒马乱。
因为她的婆婆四夫人被气得昏倒了。因为她的小姑十二姑娘今天太反常,竟不像以往那样大声地与对方呛声。
吵架这个事啊,是一个双方交互的行为,若只有一方发力,那不行的。
生生地给她婆婆气昏过去了。
作为儿媳,不管婆婆是真昏还是假昏,她必须去真着急,真关心才行。
桐娘凑到四夫人的床前,又是给毛巾擦面,又是给捋手腕手心经络活血。
忙碌中,瞥一眼床前跪着的小十二。
太怪了。小十二脸上如此平静。
便咱知道娘是假昏,也不能这样啊。
叶宝瑜跪得膝盖疼了。
她想了想,道:“我在这,娘更气,怕是醒不来,不如我先回去……”
这说的什么话!
桐娘使劲给小姑使眼色,小姑就跟没看见似的,眼瞅着就站起来真的准备走了?
嘤咛一声,她婆婆“醒”过来了。
开始哭:“我造的什么孽啊~养了你这么一个孽种~”
小姑没办法,只好重新又跪下来,只看着地板,就是不说话。
唉!
忽然有人喝道:“怎么了这是!”
几乎所有人都松了口气——这个家的男主人叶四老爷回来了。
有他在,必能治得住十二姑娘的。
四夫人更是如同见到了救星。她大哭:“你快来管管你闺女!我是管不住她了!竟要去县衙当什么文书!天杀的,袁令堂堂一个读书人怎能跟着她胡闹!女孩子家怎……”
“哦,那事啊。”叶四叔道,“我知道了。别哭了。事已经定下来了,就这么着吧。”
四夫人的哭声戛然而止。
叶宝瑜垂着头,嘴角微微勾了起来。
六姐!
“没事了,没事了,都出去。”叶四叔摆手,“这么多人挤在这,不嫌闷啊。出去出去。”
仆妇丫鬟都退下了。
公公回来,儿媳也不好继续留在婆婆房里,也退出去了。
扭头一看,小姑站起来了。
公公真是,太纵容小姑了。
桐娘转回头,带着困惑不解和担忧,离去了。
“爹,事定了吧。”叶宝瑜问。
叶四叔用一种从未有过的目光打量着女儿。
这一打量才发觉,什么时候,小丫头竟变得不一样了?
脸还是那张脸,眼神变了,整个人都跟变了似的。
“定了。”叶四叔很肯定地道,“我跟六娘说好了。你明日起去上值。”
“你六姐给你这个机会,你在袁令那里好好做事,莫给她丢脸。”
“将来……”叶四叔咳了一声,“就这样吧。你去吧。”
叶宝瑜从小受宠,在父亲面前仗着宠爱泼辣淘气,从没这么恭敬过。
她低头道:“是。”
真的长大了啊。叶四叔说不出的感慨。
这么看,是有点能做事的样子了。
不算是胡闹。
叶宝瑜走到院门口,便遇到了三郎。
三郎匆匆赶过来,刚才在夹道里先遇到妻子桐娘。
桐娘是长媳,办事说话的能力是有的,简练总结:“六娘给十二谋了县衙文书的职务,娘气昏了。十二有点不对劲。”
三郎问:“怎么不对劲。”
桐娘道:“像换了个人似的,竟一句也不与娘吵,只也不改口不低头。你去看才能明白。”
桐娘没好意思说,你妹妹那样子,完全就是失心疯到极致之后的宁静。
甚至叫人有点害怕了。
婆婆就是没办法了,才“昏”过去的。
三郎赶过来,遇到了妹妹。
“没事吧?”他问。
“我没事。”叶宝瑜道,“娘也没事。我的事爹同意了,你有问题去问爹。”
叶四叔站在她这一边了,就太好用了。不用自己一遍遍去跟每个人解释、争执。
不要把有限的生命和精力花在这种其实没有结果和输赢的事情上去。
三郎摸摸她的头,进去了。
四夫人正在捶叶四叔:“她疯了,你也疯了不成!姑娘家家的去抛头露面,以后怎嫁得出去!”
叶四叔嘿道:“我闺女怎会嫁不出去。”
四夫人道:“那来求的也不会是好人家!门风正的人家,怎看得上!”
叶四叔嘿了一声,没说话,像是在思索怎么给她解释。
这时候,三郎来了。
丈夫也疯了指望不上了,四夫人只能向长子求救:“你快来,你爹和你妹子都疯了!”
一疯疯俩!日子没法过了。
三郎看向父亲。
叶四叔坐在那里,一手撑着腿,一手支肘在扶手上,握着下巴,盯着地板。
“爹,你见过了六娘了?”三郎问,“六娘怎么说?”
四夫人也闭上了嘴。
对,这才是事情的关键。他是为这个事去见叶碎金去了,那自然是跟她一样不肯同意十二胡闹的,怎地回来就变主意了?
叶碎金这个大侄女,给她叔灌什么迷魂汤了这是!
叶四叔松开握着下巴的手,抬起眼睛。
“她说……”
叶碎金撩起眼皮:“四叔,咱们的地盘不会止于三州,我以后还会掌更多的地方,管理更多的百姓,谋更大的前程。”
“但我身边的位子终究是有限的。”
“十二很快就会长大,长成。”
“你家……”她说,“多占一个位子,不好吗?”
房间里安静了。
连四夫人都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
如今家中的富贵,岂是过去能比。便叶五、叶七、叶八家也没法和他家比的。
家中多一个人出仕,便多一份权力。
多一份权力,便多一分富贵。
叶碎金说出这个话,试问,谁能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