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州这一次震荡, 让唐州都安静了。
为何震荡的是邓州呢?
因为叶氏族大,其实只有本家和一些有职务、有关联的族人才迁居到了比阳,占绝对多数的族人, 和众多的亲戚、故旧, 都依然生活在邓州。
且比阳又有叶碎金坐镇, 本家诸房皆在,也轮不到旁人乱蹦跳。
所以邓州才是这次震荡的中心。
波及的叶家人中,身份最高的一个是本家的叶五叔叶四郎父子。
叶四郎的岳父因不是直接杀人, 故而判了绞刑,留了全尸。
但叶四郎的妻女皆因为这次的事件亡故, 实在令人唏嘘。
他那舅兄, 撺掇着妹妹带着外甥女以性命相挟,想逼妹夫搭救岳丈。岂料外甥女意外溺亡了。
叶四郎虽不及叶三郎有个阎罗金刚的诨号,但也是杀名在外的。舅兄怕了,趁四郎家里乱成一团, 他跑了。
彼时四郎决定休妻,往叶碎金那里去了。
五叔正发怒, 着人去捉儿子的舅兄。五夫人伤心孙女溺亡,悲啼。
下人们也只同情妞妞无辜丧命。佟月娘成了人人嫌弃, 无人愿意靠近的。
再瞧时,她已经自挂了房梁。
那舅兄自知没救得父亲,还闯了大祸, 深深得罪了叶五叔一家, 匆忙逃了, 自此不敢露面。
后来, 邓州、唐州交界之地的河里找到一具泡烂的浮尸, 凭着皮囊里的随身名章, 确认了是他。
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何时死的。他老子那样德行,儿子又能好到哪去。
无人同情。
另一个涉及的身份最高的叶家人,便是忠远堂的堂主。
他实是败坏了叶家在乡里的百年清名。
叶敬仪判了斩立决。
斩刑会致尸首分离,于时人来讲,便是没有全尸。故而斩刑更重于绞刑。
从犯还有他的两个儿子,一个判绞,一个判流刑。
他家里还有个年轻点的小儿子倒没参与。但阖家被除族,驱逐了出去。
叶敬仪扶持了另一房的另一个堂伯父坐了上了忠远堂堂主的位子。
也不是不想扶自己的父亲或者亲伯父。实在他家,没有有能力的长辈。须知,没有能力或者德不配位的人坐在不该坐的位子上,常易招灾祸。
其余的,叶家堡和叶碎金同宗的,斩了一个,绞了一个,其余流刑的有五个。
忠远堂除了前堂主一家,另还有七人人均判了流刑,有数人杖刑。杖刑的有一个没撑过去,死了。
盛安堂稍好点,流一个,杖刑若干。
和光堂也没有重到要判死刑的,流了三个,杖刑若干。
姻亲里最重的当然就是叶四郎的岳丈。
其余流了十余人,杖刑了几十人。
听着数量挺多,但和叶氏近千的族人数量,其实也没那么多。毕竟你家嫁娶一个女儿,对方整整一大家子都算是你的姻亲了。
按这个算法,姻亲都可以近万人了。
这一次最让百姓称道的是,所有获罪之人,皆不许赎减。
赎减其实是一个写进了律法疏议的操作。犯案者用钱来赎罪减轻自己的刑罚,是合法的。
只是这个操作是有弹性的,许不许你赎,决定权在主官手中。若一个案件造成的影响十分恶劣,主官也可以拒绝案犯赎减的请求。
这一次,叶碎金给袁令的指令是:律法之内从重,任何人不得赎减。
叶碎金怒吗?
没人知道。这个女人现在几没有人能看出她的喜怒了。谁也不知道她这一次算不算雷霆震怒。
只知道她心硬手狠就是了。
没有一个徒刑的。
徒刑就是在本地坐牢。没有,要么足够重直接流,要么是小恶,较轻,打了板子就完事了。
叶碎金不让任何人在本地服刑。
只从前大魏的时候,南北一体,流放有数种等级,流五百里的,一千里的,两千里的都有。
现在,南北断绝,诸方割据,往哪流?
叶碎金给的指示:“陛下那里又修皇城又修皇陵,缺人呢。给送过去。”
邓州特特派了兵,枷着几十个犯人往京城送。
好多年没见过一下子流放这么多人的情况了。京城的百姓都围观。
大公主因为之前的贪污案吃了挂落,好一阵子没敢进宫了。出了这事,忙又进宫,语气轻松地当作笑闻轶事讲给皇帝听了。
“一半姓叶。”大公主咋舌,“她可真下得去手。”
皇帝却淡淡道:“你看看人家。”
大公主讪讪,轻扯着皇帝的袖子赔罪:“父皇,孩儿知道错啦。”
大公主都三十多岁了,撒起娇来一如少时。
皇帝的心就软了。
手指在空气里狠狠地指了指她,这事算过去了。
邓州各城的茶馆里当然不免时时有人议论这一次震荡。
有那眼明心亮又读过书的人,手指叩着茶桌道:“都在律法之内。”
虽从重判了,但也都是在律法允许的范围内从重,每条罪的判决都是有依据的。
该绞的就不会斩,该斩的也不会绞。
流虽比徒重些,要背井离乡地远去。但现在没有什么三千里可流,人是往京城送的,说起来,其实没多远。
只不过,这许多族人、亲戚送到外面去服刑,就避免了未来一些年刑狱里可能出现的暗箱操作。免去了未来的许多麻烦。
众人都知道叶碎金是个狠人。她杀起人来是不眨眼的。
然而这一次,没有私刑,没有泄愤式的虐杀、擅杀。一切皆可在《魏律》里找到法理依据,量刑条文。
虽然魏不在了,律还在。
叶碎金的治下,是一个有秩序的地方,不是一个上位者凭借意志便可以胡行的地方。
今天上位者可以凭自己的意志不经律法擅杀一个祸害百姓的族人。
明天她心情变了,就也可以凭自己的意志去庇护另一个族人祸害百姓。
比起来,秩序才更能守护普通的百姓,才更让百姓心安。
或许并不是每一个百姓都那么有学识,可以看明白这一点。但每个人都可以直观地感受到。
此一番清理,一下子,邓州的空气都清新干净了。
腐肉割去,叶家族人与亲戚,俱都变得温和守礼,行止守法,可爱可亲起来。
十二娘与袁令回到了比阳。
袁令在邓州走这一遭,回来深藏功与名,还是做他的比阳令。
只连叶四叔见着他,都更客气了几分。
他的政令发下,执行的速度更快,效率更高了。
十二娘看着袁令回到了他的日常生活中,正常的吃饭生活,正常的办公。
但十二娘回不去了。
叶四叔道:“可别跟你娘说你去邓州干嘛去了。她不敢骂碎金,必然得来骂我的。”
十二娘答应了。
叶四叔又问:“在邓州没遇到什么事吧?”
十二娘想起了那些挡路的人,凶恶的眼睛。
闹到最后,的确是叶家的三代姻亲,甚至最老的那位老姑婆都还活着。
可三代都不过是与叶氏的寻常族人结亲罢了。
仗着这个,村子便筑堤坝,占水源,不给下游的村子用水,欧伤人,还敢拒捕。
权力,使人如此膨胀。
甚至权力者其实并没有给他们分享任何权力,便已经这样了。
十二娘又想起了四哥岳丈祸害的那家人,苦主哭得止不住眼泪。
那时候她浑身的血管都像要爆炸似的。
现在,十二娘摇摇头,平静地说:“什么事都没遇到。”
“就是。”叶四叔放心了,“我寻思着有袁令,还有二宝,忠远堂的敬仪、盛安堂的荣霖、和光堂的艮之都在邓州呢。不会让你有事。”
“再说了,真有事,你又不傻,你报名字啊。”
“报你爹、你哥、你六姐的名,吓不死他们。”
十二娘点头:“嗯,是呢。”
叶四叔觉得不对:“咋了?病了是咋了?咋这么蔫?”
十二娘沉默了很久,抬起眼,打量她爹。
她父亲兄长都生得十分魁梧。
比起来,六姐在女子中算个子高挑的,但还是比他们纤秀多了。
“爹。”她问,“你为什么抢叶家堡抢不过六姐?”
愉快而温馨的父女谈话戛然而止。
叶四叔尴尬了起来。
“那什么,”他努力给自己挽回脸面,“我让着她。”
“二伯家没儿子了。我们家便是嫡房。叶家堡是祖产,不能做女儿嫁妆,原该你继承的。”十二娘道,“这连我都懂的。怎么会叫六姐抢了去?”
叶四叔道:“都过去了。”
十二娘却道:“我想知道的是,六姐当时是靠什么抢赢了你?”
她小时候不懂,觉得六姐厉害,赢了什么都是正常的。渐渐长大,见识多了,才觉出这件事的神奇。
孤儿寡母或失了怙恃的闺女,被族中男性长辈吃了绝户,才是常见的。
叶四叔作为礼法和律法上的正统叶家堡继承人,居然被侄女抢了祖产,才神奇。
叶四叔当初和叶碎金的争夺,非是抢叶碎金这一房的私产。他们两个争的是家主之位,是叶家堡的归属。
长辈,男,嫡。
按说,叶四叔就该毫无争议地继承叶家堡。
结果,输了。
神奇不神奇。
是什么能让一个女孩子逆杀上位?
十二娘现在必须要搞清楚这件事。
这对她很重要。
她必须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