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郎五叔父子两个会是第一个找来的, 叶碎金并不意外。
因为她和在邓州的袁令一直有快马联络,三日一趟。
一州之地其实没有多大,快马一日之内可以通达一州之内的任何地方。
若是三百里加急的速度, 一日横穿两州也是没问题的。
所以叶碎金人在唐州, 实际上对邓州发生的事了如指掌。
“为佟家的事来的是吧?”叶碎金撩起眼皮。
五叔和四郎脸色都很难看。
叶碎金这么一说, 他们便明白叶碎金的消息比他们更早。
他们与袁令原无公事上的交集,并不关心他的去向。不过是听叶四叔提过一嘴,说十二娘与袁令作伴回邓州找她老师去了, 才知道袁令不在比阳。
“六娘,非得判绞吗?”叶五叔脸色难看, “好歹是四郎的岳父……”
叶碎金把视线投向叶四郎, 问:“四郎,你说呢?”
四郎的脸色也难看,他首先问:“到底是怎么回事?是真的吗?还是有误会?”
叶碎金递给他几张纸。
四郎和五叔都凑过去看。越看,脸色越难看。
四郎的岳父佟老爷, 逼奸了佃户家的孙媳妇。那孙媳妇后来自尽了。孙子上门去讨要说法,被佟家人打了一顿扔到了野外。
家人好容易寻到, 抬回家里没几日也咽气了。
佟家所在,归属南阳。
老祖父和父亲欲要去南阳县告状, 到了南阳县,才知道年轻的县令也姓叶。
佟家为什么最近一年忽然张狂,就是因为他的亲家叶家如今发达了。
他跟着鸡犬升天。
老祖父和父亲呆若木鸡。
最后, 大哭了一场, 没有告状, 转身回家了。
不敢。
怕。
袁令的信很厚, 因还誊抄了供词, 还原了案子的细节。
佃户家贫, 故而儿媳和孙媳都替佟家浆洗衣衫,做些零工。
那日正去佟家送还衣衫,取新的脏衣,叫四郎的岳父看见了孙媳妇生得头脸整齐。以屋中有脏衣待取,诓骗她和她婆婆分开,跟着去了别的院子,进了屋。
不料遭此横祸。
回家就上吊了。
供词、人证俱都详实。
佟家派来报信求救的是四郎的舅兄,舅兄虽然支支吾吾、遮遮掩掩,但事情本身就是这样,遮也遮不住。
袁令的信已经把事情的全貌客观而精准的还原了。
没什么误会。
就是四郎那个纳了六个妾的老岳父又动了色心罢了。
四郎脸色铁青。
五叔“哎呀,哎呀”了一阵,道:“那个,佟家说……不让赎减?”
叶碎金道:“强辱良家,本就是重罪。良家是人妇,重上加重。逼辱至人自尽,还是打着叶家的名号,其行之恶,袁令没判他凌迟,已经是给我留脸面了。”
佃户虽贫困,但也是正经良家。
信里说得很清楚,佟家就是仗势欺人,很张狂地说了:“我女婿是叶四郎,人在比阳,你们想告官尽管去告。看看邓州有没有官敢管叶四郎家的事。”
故而苦主父子知道南阳县令姓叶,是叶家人,才绝望痛哭,擦干了眼泪回家去了。
那些话写在信里,五叔和四郎都看见了,极其扎眼。
可终究是四郎的岳父,家里儿媳妇哭得快要死了。
“就……让他家多出些钱,能不能把命保下来?”五叔搓着手,“哎呀,你看你四弟妹,你知道她素来……”
“叔。”叶碎金打断他,视线投向四郎,“你让四郎说话。”
她盯着叶四郎,问:“四郎,你的意思呢?”
四郎却不说话,神情十分纠结犹豫。
“四郎。你我同岁。”叶碎金看着他,“现在不是小时候了,你是大人了。不是什么事都要长辈出面,如今,该你自己出来说话了。”
她话音中带着威压。
五叔转头看着自己儿子。
四郎犹豫许久,将叶五叔没说完的话继续说下去:“月娘……你知道她的,她素来是个孝顺的……”
他说到这里,就说不下去了。
父子二人清晰地看到叶碎金脸上的冷笑。
“她佟家女儿的孝顺,得要我们叶家污了清名来替她担着是吗?”她问。
叶五叔和叶四郎就都说不出话来了。
终究他们姓叶。
叶四郎低声问:“非得偿命不可吗?”
叶碎金看了看他们两人:“我现在在做什么,你们可看明白了?”
叶五叔和叶四郎又都不吭声了。
佟家舅哥过来求救,自然还说了邓州别的事。
他们这才知道,叶碎金不声不响地派了袁令代他去巡视。这趟拿办的,不是叶家的,就是与叶家关联的。
叶碎金在干什么,稍微一琢磨就明白了。
这一年,发展得太快了。
一下子,叶家就成了邓州唐州的土皇帝了。
亲戚们跟着飞升。
很多人开始翘尾巴了。
六娘她出刀了,要把这些翘起来的尾巴都砍了。
二人忽然恍惚。
才一年啊,竟才一年的时间么?这么短?
明明觉得,过去好久好久了。
怎么才一年呢?
咄。
指节叩击桌面的声音把二人拉回了神。
叶碎金的手指节,又叩了一下——咄。
这声音,莫名地让人难受。
太糟了。
他们都明白了叶碎金要做什么。
以她的性子,必要见血的。
糟就糟在,四郎的岳父赶在这个风口上了。
四郎不敢与她对视。
“你弟妹,闹死闹活……毕竟是她亲爹,我的岳父。我知道她爹做的不对,只是……”他嗫嚅着。
叶碎金对四郎微微感到了失望。
但大家长,是不能因为对一个孩子失望就抛弃他的。
大家长,就是要扛着天,然后把每一个孩子都拉起来。除非这孩子烂到根子里,没救了。
四郎显然还不到没救的地步。
叶碎金必须要尽自己作为家长的责任。
“你既知道不对。”她说,“怎不知道该休妻?”
书房里一瞬安静了。
叶碎金道:“是休书不会写吗?没关系。”
她拉开抽屉,拍出来一张纸:“我已经替你写好了,画押签字,从此佟家与我家再无瓜葛。”
书房里静得落针可闻。
五叔和四郎额上都在冒汗。
四郎的冷汗层层地。
此时,他面对的并非是族中姐妹,他面对的,是叶家家主。
姐妹才会与他的妻子讲姑嫂情。
家主,只考虑家族的利益。
错在子弟,子弟可除族,错在聘妇,聘妇可休出。
叶五叔额上也冒汗。
叶家堡本家近三代都没有出妻的,竟然他家要出妻?
但他看得明白,叶碎金不是在问他,叶碎金在逼问的,是四郎。
她是家长啊。
她对已经上了年纪的长辈不会去想改造他们。但她对年轻的族人是有期望的。
引导他们,本就是她的责任。
当年她一碗烈药绝了生育抢了这个位子坐,就得担起这个责任。
四郎的脸都白了。
“月娘……”他道,“月娘她……”
叶碎金道:“佟家这一年恶行颇多,是跟着我家乍贵之后,移了性情。”
说移了性情都是好听的,实际上,就是外部条件够了,于是从前没有条件迸发的恶脓流出来了。
有了倚仗,胆子大了,敢作恶了。
“佟家非是良亲,断绝了,对你和五叔才是更好的。”叶碎金说。
叶五叔沉默了。
但叶四郎还是说不出“休妻”两个字。也是三载恩爱,少年夫妻,还有一个女儿尚不足两岁,正牙牙学语。
叶四郎没有立刻答应休妻,叶碎金反而稍稍欣慰。
佟家的确令人厌憎。但人终究不是刀不是剑,不是无情之物。
叶碎金作为家主,她自然只对家族负责。
但四郎是月娘的丈夫,他才应该对月娘负责。要是叶碎金一逼,他就休弃了月娘,叶碎金才会对他失望。
一个男人若对自己的妻子都凉薄,也别指望他对旁的人真心。
四郎额上层层的汗,脸色也发白,可还是顶住了。
“佟家是佟家,月娘是月娘。”他道,“她嫁给我的那一天,就已经是叶家妇。不能因为佟家犯事,便休了她。”
“我会去和她好好说。这事,我不插手。你……你看着办。”
叶碎金要清理门户,还要杀鸡儆猴。
她这一刀若不砍下去,连她本人的威望都会受损。
以她的性子,没人能拦得住这一刀的。
他的岳父,自作孽,不可活,怨不得别人。
“好。我再给月娘一次机会。”叶碎金道,“你同她好好说道,这事,轮不到她插手。”
“只,她若仍逼你以私害公……四郎,你知道该怎么做。”
她把那张休书推到四郎面前,不再说话。
四郎盯着那休书盯了一会,点点头,转身大步离去。
五叔一直搓手:“哎呀,你说你,你这不声不响地……”
不声不响就搞大的。
叶碎金冷笑:“难不成我还要先去打草惊蛇?让他们个个都有时间去打点、销毁?”
五叔“嘶”了一声。
叶碎金取出厚厚一叠信纸,哗啦啦翻了翻,道:“五婶的娘家……”
五叔的汗毛都立起来了。
叶碎金道:“倒没什么事。还挺好。”
五叔险些气死。
人吓人吓死人的。
五叔道:“邓州听说动静很大啊。”
叶碎金哼道:“蛄蛹得太厉害,可不就得动静大吗。”
五叔问:“都什么人倒霉啊?”
叶碎金道:“本家,就你家出事。”
五叔臊得不行。
狠狠呸了一声,骂了一句,也走了。
五叔走了不到一个时辰,四叔和三郎来了。
“怎么回事?你不能吱一声啊,悄没声息地搞这大动静。”叶四叔恼火地说。
他也是刚刚才听到消息。叶七、叶八不在比阳,他原想跟叶五先碰个头再来找叶碎金问问怎么回事,不料叶五家乱成一团。
他家竟第一个卷进去了,真倒霉。
叶四叔匆匆赶过来找叶碎金。
叶碎金道:“君不密失其国,臣不密失其身。”
四叔道:“别说废话,我家有没有事?”
叶碎金笑了。
她一笑,四叔和三郎便都放心了。
“四婶家,桐娘家,兰娘家,都不错。”叶碎金道,“都很规矩。”
“那当然。”叶四叔得意叉腰,“你四婶,是你叔爷爷亲自选的人家,清清白白,从无作奸犯科之人。这是你叔爷爷定下的规矩。桐娘家、兰娘家我都打听过才结的亲,都是清白规矩人家。哪像老五结亲这么不讲究。”
“好家伙,你这是列了名单给袁令挨家捋?”叶四叔才反应过来。
叶碎金道:“这叫排查。”
“啧。”叶四叔又问,“对了,你八婶娘家呢?”
因叶四叔和叶八叔是同胞亲兄弟。五叔七叔同他们两个是堂兄弟。自然亲兄弟更亲。
八叔现在不在比阳,在延岑城筹备造船的事呢,四叔就得多问一句。
“八婶家也无事。”叶碎金称赞,“叔爷爷真是讲究人。”
“但还是要跟他们说一说。”她道,“最怕他们自己本来行得正坐得端,却有那等险恶小人盯着你家,见你家发达了,或撺掇引诱,或干脆做局构陷,总之坏人家事的,不提防不行。”
叶三郎颔首:“对,我去跟五郎说,都给岳家说一声。”
三郎去了。
四叔却还不走。
他问:“这次要见血的吧?”
叶碎金冷笑:“不因为姓叶就有免死金牌。”
四叔问:“哪一房啊?”
叶碎金道:“忠远堂。”
四叔抱胸:“果然。”
叶敬仪便出自忠远堂。
他是叶家旁支子弟第一个出仕的,从白身至县令,堪称是一步登天。
可以说,因为有叶敬仪,忠远堂是叶氏家族中除了本家之外最有脸的一支了。堂中有这么一个出头的子弟,必有人要飘的。
合情合理。
但叶四叔不走,是还有另外的事要问叶碎金。
他抱着胸,体格十分魁梧,站在书桌前,影子几乎都要把叶碎金笼罩了。
“十二娘,”他盯着叶碎金问,“是真的去看她老师去了吗?”
……
书房安静了片刻。
叶碎金:“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