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锦告诉唐明杰:“府里来了新人。一个老的, 一个小的。小的和你差不多。”
府里没有和唐明杰年纪、身份都接近的孩子。就十二娘一个,她还是个女孩。
新来的赫连飞羽十四岁上下,比段锦十郎小两岁, 比唐明杰又正好大两岁。
唐明杰不用说话, 只用眼睛看了段锦一眼, 便是在问“什么人”了。
段锦无奈。
这件事上他和十二娘太有共同语言了。他喝道:“用嘴巴说!”
唐明杰问:“什么人?”
“一对叔侄。”至于那些复杂的关系,段锦就略过去了,没必要告诉小孩子, 只说,“叔叔是个软脚虾。侄子听秋生说还行。回头你跟他切磋一下, 正好让我们看看。”
段锦十郎都是上过战阵的人了, 深觉得自己是大人,看赫连飞羽就用鼻孔看,当他是小孩。
大人当然不能欺负小孩。只能让小孩和小孩去玩。
当然所有人都想试试新人的实力。
只不过大的那个在养病,那当然就要试试小的。
段锦提出让唐明杰和赫连飞羽切磋的时候, 叶碎金就已经预料到结局了。但新人入局,这一关节是不可避免的。
她把赫连飞羽拎到一边, 告诉他:“这个是我义子,他身世颇坎坷, 去年底才获救。”
把唐明杰的情况告诉了他,又道:“他从前没有功夫底子,去年才开始习武的。”
她没直说, 但赫连飞羽也明白了。
“这么惨啊。”他挠挠脸, “我知道了。”
会手下留情的。
唐明杰这一年极其刻苦。他的身体也长了好多。虽然因为长得太快精瘦, 但都是肌肉, 没有一点多余的肥肉。
只他终究上手晚, 底子薄。
他如今, 也就是刚刚能打过十二娘。
十二娘文不成武不就,那是和文成武就的人去比,实际上十二娘也是自小练武,她一个人打趴下两三个闲汉是没问题的。
唐明杰在习武上比她刻苦得多。十二娘用来学习的时间,他都用来练武了。两人侧重点不同。
又身体发育之后,力量和身高上也占了优势,才能打得过十二娘。
遇到了赫连飞羽,直接被打趴下了。
唐明杰一声不吭,爬起来再打。
又被打趴下。
再爬起来,再趴下。
最后赫连飞羽没办法,压住了他的肩膀不让他起来。
叶碎金喊了停。
赫连飞羽松开了唐明杰,夸他:“我听说你学武才一年,很不错了。”
他安慰唐明杰:“我三岁就开始扎马步了,你是没法和我比的。但你不怂,这很好。你就这样,再练几年,能练出来的。你还比我小呢。”
唐明杰不说话,只点点头。
暗暗地打量了一下赫连飞羽的身材。
赫连飞羽虽然没有段锦那么高,但他体格明显壮实很多。
刚才被压住,唐明杰完全翻不起身来。这就是体格的优势。
果然还是得多吃才行。
唐明杰暗暗下了决心,要好好长身体。
段锦道:“小郎,我们来试试。”
段锦本来没打算下场的。
结果唐明杰和赫连飞羽实力相差太多,试不出赫连飞羽的真实水平。且赫连飞羽展现出来的水平,也令他好奇。
十郎叉腰站着:“你要是输了,以后喊我哥哥。”
段锦道:“下辈子。
十郎:“啧。”
对上段锦,赫连飞羽才稍稍有点兴奋感。刚才对唐明杰,顶多算热身。
武器自裹了麻布,碰撞起来都是怦怦的闷响。
走了百十招,段锦占了明显优势。
赫连飞羽三岁开始扎马步,他也差不离,他还长两岁。
最后赫连飞羽输得心服口服。
但段锦问他:“你功夫你叔叔教的?”
他又问:“你叔叔功夫怎样?和严令之比怎样?”
赫连飞羽骄傲道:“严令之见着我叔叔得低头喊哥哥。”
军中人最懂这个。熟人之间,拳头硬的是哥哥。
段锦微凛,软脚虾这么厉害的吗?
男人多的群体,军队也好,监狱也好,都有这么一种仪式感。
打过这一场,就算入伙了。
尤其赫连飞羽的性子,到哪里都能很快融入。极快地就能和十郎玩到一起了。
叶碎金把他们俩一起丢到了新兵营:“各家作风有差异,你适应一下。”
赫连飞羽就是在兵营里长大的,这点些微的差异对他来说算什么。
自段锦越来越老成之后,十郎就失了玩伴,唐明杰有点太小,突然来了一个赫连飞羽,壮壮的,极好!
这两个货很快就成了军营里的一道风景线。
叶碎金去巡视,远远看见两个光膀子的泥猴子,就知道是他们俩。
连十郎也是在井边一桶水浇头淋下来就算洗澡了,半点大家公子的模样都没有。
赫连飞羽与他臭味相投。
两个人在一起,快活得很。
赫连飞羽跟赫连响云说:“十郎可比定西有意思的多了。明杰也还行,他不说话,就不会说话气死人。”
你是不能跟裴定西讲道理的,你必然讲不过他的“叭叭叭、叭叭叭”。
赫连响云问:“叶家军如何?”
赫连飞羽道:“还行。就有点太规矩。”
跟裴家军比起来,差了点匪气。
其实裴家军在房州本地人眼里,就是一股子流匪。
裴泽本来就是流落至房州,可不就是流匪嘛。只不过这股子流匪有本事,做大了,匪就成了官。
但军中那股子匪气,却也是裴家军的特色。
比较起来,叶家军正经官家募兵,正经军营练兵。
练好了,合格了,才拉出去打仗。
中规中矩。
风格的确是不一样的。所以叶碎金在均州的时候才会让叶家郎君们往裴泽身边去学习。
也愿意助力裴泽打房州。在这合兵的过程中,叶家军就得到了军营校场上得不到的锻炼。
老兵拉出来了。待新兵练成,打散了分配,老兵带新兵,人数越滚越多。
根基扎扎实实。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叶碎金得养得起这些兵。
所以她就不能只关注兵事,她还得重民生,重商业。
瑞云号与她的合作进行到了一个彼此开始互相信任的阶段。
其实该说,是瑞云号开始信任她。
这种信任,是以交易的量来体现的。
共赢就是这样的局面——叶碎金得到粮食的保障,瑞云号在南方大粮商的排挤之下,在北边找到了出路。
叶碎金不仅能有余粮卖给盟友裴泽,现在连关将军都找她,问她能不能给搞点粮食。
“别太糟的。”他托人带话。
三郎四郎都愕然:“皇帝不给他军粮吗?”
“给,给的太糟了。”叶五叔道。
军中一般都吃陈粮,这是正常的。就是叶家军也不会给士兵吃全新的新粮。只是没那么陈而已。
“没那么陈”在裴家人眼里,就已经算是新粮了。
奢侈。
稻米一般能存五年,粟米九年。但如果超过这个时间,就基本没法吃了。
关将军这边拿到的军粮不仅陈得厉害,也掺了太多的沙子。
军中士卒抱怨得很厉害。
关将军一边和京城那边对骂撕扯,一边这边自掏腰包,急找叶碎金筹粮,得先平息军中怨愤。
四郎不可思议地问:“他不是皇帝的亲戚吗?”
叶五叔给他解惑:“管这事的,比他跟皇帝的血缘更近呢。”
这……就没办法了。
又从关将军那里听了些京城乱七八糟的消息。
修皇城出了贪污大案,大公主被牵连了,挨了挂落,倒是无事。
旁的斩了几个,还有抄了家的。
当然皇城还得继续修。
五郎关心的重点在别处:“关将军还得自掏腰包啊?”
花自己的钱,养皇帝的兵吗?到底算皇帝的兵还是关将军自己的兵啊?
虽说父母在无私财,但五郎成亲了,总得给自己的小家打算。打仗又很能赚钱,私房之类的,他爹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可要让他自掏腰包给部曲花钱,他可掏不起。
养兵,简直是无底洞。
“他不把将士们安抚好了,万一哗变,皇帝也会砍他的头。”叶碎金道,“你们放心,咱们的队伍不需要你们出钱养。”
大家都笑了。还取笑五郎心思多。
五郎面红耳赤。
唯有三郎没有笑,若有所思。
关将军这事求的急,叶碎金当然得帮忙。
关将军十分感激,又许下豪言壮语:“她想要什么,只能我能办到的,尽管说。”
叶碎金当然不是大善人,白做好事,她想要甲,除了甲,还想要其他的军备,不论什么,有就要。
叶碎金早就组建了军匠营和军工坊。
但若和河东道起家、挟煤铁之利的晋帝比,那就是小作坊。
关将军做了几回南北货运,又帮叶碎金搞了马,这中间利润之大,让他赚得盆满钵圆。
人腰包一鼓,胆子就大了。
军中做虚账,“报废”了一批军备,抵了叶碎金给的粮食。
军中对粮食这事怨气大,关将军是为着大家伙,这事做的上下一心,十分顺利。
叶碎金这些新武备都不必入库,直接下发。因她扩张实在太快,军匠营中,匠人的锤子都抡出了残影,还是跟不上她。
三郎与叶碎金道:“关将军这样,不知道队伍是姓皇家还是姓关了。”
叶碎金道:“所以我家不能这样。”
三郎点头。
三郎变得不一样了。
叶碎金能感受到。
三郎有家长思维了。
比起来,四叔虽然才是叶碎金名义上的副手,但四叔的家长思维是小家长思维。
三郎开始有大家长思维了。
而这时候,十二娘在邓州,脸色铁青。
她长在乡里,也不是没见过村落间为着水源或者婚姻之事持械群斗的。
但他们是叶碎金委派来巡查的,他们持着节度使的手令呢。这些人,就敢拒捕。
虽然刀是少数,镐头、锄头是多数,但这么多人聚集、对抗,还是令十二娘愤怒。
更令十二娘愤怒的还是这些人说的话——
“我们家,和叶家三代姻亲!”
“谁敢动我们家试试!”
试试就试试。
十二娘站了出来。
“我,叶家堡叶十二。”
“我姐姐叶碎金,两州节度使。”
“我爹爹叶家堡叶丰堂,我哥哥阎罗金刚叶三郎。”
她学着哥哥姐姐的模样,也横握着腰后的刀柄,站在众人之前。
“你们动我一根汗毛试试。”
“谁敢动我,我姐我哥屠你们满门!”
一张张的面孔,一双双的眼睛。
利益和欲求,暴力和胆量。
从前她站在后面,看着哥哥姐姐这样扶着刀柄面对前方,把后背给她,觉得太飒了。
直到她自己站在这个位置,才感觉到来自前方的巨大压力。
原来这么难。
站在最前面的那个人,这么难。
十二娘咬着牙,握着刀柄的手心里,全是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