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碎金撩起眼皮看他:“怎么了?没睡好?可是通宵吃酒了?”
吃酒这个事, 真是没办法。
男孩长大了,你都不知道他从什么时候开始,从什么地方, 和谁, 总之男孩一长大, 忽然他们就开始吃酒了。
兄弟们都是这样的,段锦和十郎也都是这样的。
小小年纪,就和严笑那群老兵痞鬼混吃酒。
“没有, 只晚上吃了两杯。”段锦道,“不多的。”
他今天说话没有笑嘻嘻的, 与往日不同。似有心事。
叶碎金问:“那怎么了?你在烦恼什么?”
“没有, 嗯……”段锦沉默了一下。
正如他无比地熟悉叶碎金,知道她的每个习惯,能察觉她任何的情绪变化。
同样,叶碎金对他亦是如此。
所以嘴上的否认都是没有什么用的。
“秋秋要发嫁了。”他想起这个事, “主人多赏她些吧。”
叶碎金道:“用你说。”
总算换了话题,段锦道:“我给她添一对大金镯子, 我去年就答应她了。”
段锦不过是没话找话而已。叶碎金却凝视着他。
段锦:“怎了?不够厚吗?要不我再添点?”
打了几次仗了,段锦如今也小有身家了。
叶碎金犹疑一下:“阿锦, 秋秋……”
丫鬟不能留太久,到了年纪该发嫁就得发嫁。否则留太大压着不让人嫁人,耽误了姻缘, 容易成仇。
所以女孩子们一批批从身边过, 年长的走了, 年少的来, 在主人身边待几年, 都不会太长久。
不管当时在跟前多受宠, 多亲近的,嫁人了,不能随便进府了,不能常出现在主人跟前了,很自然地就疏远了。
时间越久就越疏远。待生了孩子,锅边灶台熬成婆,蓬头垢面不复光鲜了。便连偶来请安都见不到主人的面了,靓丽鲜嫩的新丫鬟们都不给通传,只能在门外磕个头。
不像男孩子,从护卫少年,长成骁悍将领,一直在身边。
秋秋前世在她打唐州前就嫁了。叶碎金重生时对她的印象止于“曾经的贴身侍女”、“嫁的还不错”。
叶碎金身边婢女们来来去去,唯有后来在宫里贴身的宫人最亲近。
因宫人们不像宫外的婢女,十七八就嫁了。
一入宫墙,直到白发。
但叶碎金也知道,秋秋比阿锦大一些,有限,两个人是差不多时候到她身边的。
他们是一起长大的。秋秋在她身边的时候,也是阿锦年纪尚小,尚不用避嫌,甚至还可以进正房的那几年。
也算是另一种意义的同僚了。
或者说,青梅竹马。
秋秋这个月就要嫁了。
但这没关系,下人而已。
段锦还没明白叶碎金念着秋秋的名字,犹豫这一下是什么意思。
实是他心中有事,秋秋只是他拿来掩饰情绪的幌子罢了。
不想,叶碎金道:“你若喜欢她,我叫秦家另寻个媳妇便是。”
秋秋许配给了秦管事的儿子秦亮,于下人家仆中,也算是有前途的。未来大约是能当个管事的。
段锦直如五雷轰顶。
他才反应了过来。
“我怎么会喜欢秋秋。”他忙撇清,“我与她一起长大,和姐弟差不多。绝没有私相授受。”
但叶碎金只是看着他。
显得他的辩解很苍白。
秋秋姻缘不错,真怕坏了秋秋的姻缘,更怕主人误解。
段锦道:“真的。”
叶碎金问:“那为什么不要玉梦?”
昨晚李管事就来回禀过了,玉梦直接被段锦退回去了。
丫鬟们从小定向培养。秋秋这种就是往能办事能干活的大丫鬟方向培养的。
玉梦这种一看就是美人胚子的,从小就是挑出来养着,留作他用的。通常反而不会放到主人身边去。
叶碎金亲自看过的。
玉梦生得果真十分漂亮,年纪也正相当。
她过了眼,满意了,才给了段锦的。
玉梦这容貌给了谁也不会不要,偏段锦就不要。
到底是逃不过这个问题。
段锦道:“我自己都是家奴,用什么丫鬟,没得叫人笑。他们本来就在瞎传我喝过花酒,我再用丫鬟,他们更得取笑我了。”
他眼睛都不敢眨,终于趁这个话题,把想说的都说了。
孰料,叶碎金根本不在乎他到底有没有喝过花酒这种小事。
在过去,皇帝赐美人给臣子。从秀女、宫人中挑选美人的这些事都得皇后去办,这是皇后的分内事。
男女事对叶碎金来说也就是那样,与吃饭喝水排泄差不多的,人天生的需求罢了。
且还排在了吃饭喝水的后面,也排在了富贵和权力的后面。
段锦不喜欢秋秋,也不喜欢玉梦。
那都没关系。
“你大了,身边该有人了。”她道,“我给你安排个人,以后少去花楼,不干净。”
叶碎金说这话的时候很平静。
段锦内心中有一种失望。
他在期待什么呢?这种期待本身就可笑啊。
段锦收敛了情绪,道:“并没有的。只去过一次,还是上次在竹山被严令之架着去的,不去就嘲笑我是小孩子。说好了只喝酒的,他们坏得很,想把我灌醉。花楼女子也吓人,动手动脚的,亏得我跑得快。”
听着有些好笑。叶碎金便笑了笑。
但这不是段锦期待的情绪。
她道:“你若不喜欢玉梦,便再说吧。你看上了谁,来与我说。”
她顿了顿,道:“阿锦,我是想等你功成名就再给你择个出身好的闺秀的。”
“但你也不小了,你若喜欢谁,便来与我说。”
“名门闺秀也好,丫鬟奴婢也好。”
“有身份的,我压得住。没身份的,我给她身份。”
“只要是你喜欢的,都行。”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不拘年纪。”
最后一句,通常多数人会往小里想。若年纪太小,可以先养着。
兰娘就是年纪小,比五郎小着好几岁,到今年及笄了才嫁。
但叶碎金所指恰相反。
吴氏年纪也小,恍如是年轻版的她。
段锦那时候三十上下了。男人年纪越大,越喜欢青春少女。但段锦不喜欢吴氏。
段锦可能喜欢的就是年纪大的。
他愁了一晚上的事,叶碎金根本不在乎。
段锦看着叶碎金。
叶碎金盯回去。
说起来,如今三州加起来,能被叶碎金这样盯着还能不移开视线的,还真就只有十二娘了。
便是叶四叔和叶三郎都扛不住的。
段锦垂下了眼。
“我没想过这些。我年纪还小,如今主人正是大发展之际,我只想着建功立业,为主人做先锋。”
“这些男男女女的事,都不重要。”
叶碎金道:“还是得想一想的。以后要打的地方多着呢,战阵凶险,得考虑一下子嗣的事。”
吴氏的孩子不是段锦的。
枉叶碎金还给那孩子起名叫段麟,各种赏赐,一出生就加了昭武校尉的衔。
她最后身体扛不住了,没来得及处置那个孽种。
真是恨死了。
今生,必不让段锦再绝嗣。
他哪怕看上什么有夫的熟妇,也不怕。
权钱之下,没有办不到的事。都不用强来,只要给她的夫婿、公公、父亲、兄长足够的回报,他们会跪着把她送到段锦的身边。
只要段锦看的上。
段锦抬起头。
他有个一直放在心里的事,此时不问,就要错过时机了。
“主人呢?”他问,“主人,以后还会再招夫婿吗?”
这个问题,不只段锦搁在心里。邓州唐州,大概有不少人都搁在心里。
只是没人敢问。
叶碎金十分明白的。
没想到第一个敢问出来的却是段锦。
只叶碎金凭什么要回答这些男人这个问题。
谁死了妻子,也不见别人关心他再不再续弦。
只有叶碎金是不同的。
因为婚姻会带来权力的分享。
男人在这方面天然比女人有优势。她如果再婚,这个男人势必要分享她的权力和这权力带来的一切。
这就会挤占其他男人的资源。
所以其实每个人都关心这个事,每个人又都不提这个事。
在这方面,所有的人,叔父们也好、兄弟们也好、将领、属官们也好,甚至包括了段锦,他们统一了立场。
人的立场,就是会随着利益随时变动。
上位者若能看透,能掌握其本质,便可以很好地操纵。
在这些人眼里,叶碎金才二十一岁,他们可能觉得她尚年轻,不会守活寡。
但叶碎金怎会再招夫婿,怎会再让什么男人来分享她的权力。
夫权这东西,令人讨厌。便是赘婿,也可能以她的名义搅事情。
也幸而她不会有孩子。否则,夫权还可以变为父权。
男人有了支点,搅事的能力就更强了。
但这些,叶碎金作为上位者,不会去跟任何人坦白。
上位者是不可以被其他人掌控的。她可以给他们一些许诺,但绝不可以被他们掌控。
前世,她在文官们的手里吃太多亏了。
今生不可以。
“这事,不是你该操心的。”她责备道。
果然,僭越了。段锦垂头领罪:“是。”
他抬起头:“主人,我想放身。”
叶碎金怔住。
她随即掩住情绪,笑道:“你可算想通了。原就该放身了。”
她立刻使僮儿去召了秦管事来:“给阿锦把放身的事办了。”
秦管事笑道:“可算要办了。”
段锦不放身,弄得二宝等人也不自在。
明明是主人赏的,却显得他们不忠似的。
如今给阿锦也放了,大家都一样了,就没有这种尴尬和不痛快了。
段锦叩谢:“多谢主人。”
秦管事又笑:“该改口啦。”
家奴才唤主人,下属唤大人。
二宝如今便唤叶碎金作大人,秋生还没资格放身,依然还喊主人。
段锦重道:“多谢……大人。”
从此改口。
走出书房,段锦在阳光里吸了口气。
从此他不再是家奴了。
他刚转过弯来,是他想岔了。
不管他的幻想有多可笑多遥远,都必须有一个支点。
家奴怎行。
家奴是贱籍,怎配。
赵景文当年虽沦落乞丐,但那是一时的银钱困顿,他的身份,始终都是良民。
至少得是良民才行啊。
段锦懊恼自己想明白得太晚。
僮儿过来恭喜他。
他摸摸僮儿的头,抓了把钱给他:“好好服侍大人。”
步下台阶,穿过中庭,去走不一样的人生了。
僮儿坐在廊凳上吃糖,听见书房里叶碎金唤他。
他应了。
叶碎金隔着窗道:“今天不见客了。有事都明天再说。”
僮儿应喏,奔去门子上传话。
叶碎金站在窗边。
阳光斜斜穿透窗纸,被海棠如意纹的窗格切割成一束一束的。
叶碎金沉默望着阳光里飞舞的尘埃。
良久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