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瞬赵景文毛骨悚然。
那是一种, 灵魂都被看透的恐惧。
其实赵景文还根本没想过要对裴定西如何。他只是看清在裴定西长大成人之前这段时间,足够他从裴家汲取他想要的。
真的还没走到要对裴定西如何如何的那一步。甚至还没思考过。
可是,叶碎金平静的语调, 肯定的话语, 又让他从心底认识到, 如果有那么一天,如果走到那样一步,如果利益足够大……他, 真的做的出来。
显然,叶碎金也清楚这一点。
但她是怎么、何时竟看透了他?
两个人的面孔只隔着寸许的距离。
四目相视。
叶碎金看到他额角和鼻尖细密的汗珠。
上辈子, 赵景文其实没有加害过任何人。
他们都是在战场上战亡的。
只是叶家付出的太多了, 结果,赘婿成了最大的赢家。
妻主,意难平。
上辈子赵景文也不曾害过裴定西。
裴定西子承父志,战亡在征伐蜀国的半途。
最后, 裴家两代人的奋斗,平定蜀国, 成了开国皇帝赵景文能写进史书里的不世之功。
叶碎金不知道裴莲有没有过意难平,但她, 替裴泽意难平。
今生与前世又不同。
前世赵景文左手裴家右手叶家,玩平衡,玩制约, 左右逢源。
但今生, 叶碎金斩断了叶家与他的牵扯。
他只有裴家了。
叶碎金刚才忽然想到, 以赵景文的为人, 若逼到那一步, 说不得, 裴定西就长不大了。
今生,老裴已经是盟友,不能坑他。
今生因她而变化。既然如此,便由她来震慑和制约赵景文吧。
赵景文盯着叶碎金的眼睛,想移开视线,又不敢。
仿佛被定身。
他想自辩“我根本未曾想过要加害裴定西”,却好像失去了语言能力。
因叶碎金质问的是他的灵魂。
不是他有没有做,或者想没想过要做。
而是,到那一步,他会不会做。
答案是:会。
无可辩解。
赵景文额头的汗一层层。
他看到叶碎金看着他,嘴角斜扯出一抹称不上笑的笑意。
她转身走了。
辞别了裴家军,她带着她的军队,她的战利品和战俘,浩浩荡荡地远去了。
大家眼神乱飘。
一个个心里跟百爪挠似的。
裴泽喝道:“干什么!各自归队!”
这才老实了。
裴泽唤道:“景文。”
赵景文猛抽气,从僵滞的状态中缓解过来,走过去:“父亲。”
裴泽其实也好奇,叶碎金临行前到底跟赵景文说了什么,很明显,他吓到了。
赵景文虽心思太活了些,但在战场上也是个勇猛出色不畏死的将领。
叶碎金说了什么,能吓到他?
裴泽问:“你可有表字?”
赵景文道:“尚未。”
字通常是长辈、老师或者贵人所赐。
赵景文连名字都是偷来的。他与叶碎金成亲的时候,叶碎金和本家长辈们关系紧张,也没有哪个叔父会来给他赐字、赠字。
裴泽负手:“既如此,我与你起个表字。”
赵景文揖手躬身:“请父亲赐字。”
裴泽道:“我赐你……守慎二字。”
赵景文学问终究有限。
“是。”他恭敬道,“儿以后,便是赵景文,字守慎。”
裴泽点点头。
“守慎,归队。”
房州平定,均州占了一半,突然之间,地盘就扩了这么多。
众人回到房陵,扬眉吐气。
裴定西和裴莲带着成中士绅与百姓出城相迎。
自然得论功行赏。
赵景文的军功也不能昧下。
军中若做不到公平公正,就别提什么军心。
赵景文去得晚,军功自然不及旁人,所得赏赐也比旁人薄。
但他此次硬去的目的已经实现了——裴家上下的男人,对他的印象已经从他的婚姻私事里抽离出来,认可了他的才干与能力。
女子常易被男子身上的光环所迷惑,分不清一个男人身上的公义与私德。
但其实男人们自己心里是门清的。只要公事上拿得起,大多并不在意你私德如何。切割得一清二楚。
裴莲见赵景文去了果然立功,得到了认可,令她面上有光,心中踏实,益发地觉得赵景文说的是对的。
她虽然喜欢夫婿常常陪在身边温言软语,但同意赵景文所说的——她的夫婿不能是一个没有本事,干吃闲饭的人。
且这时候,裴莲诊出了有孕。
赵景文真没白努力。
这喜讯报到裴泽处,裴泽愣了愣,又是欢喜,又是心酸。
自己竟也是要做祖父的人了。可儿子还这么小。
裴泽身边有数名姬妾,可他离开剑南道之后,一共只生育过三个孩子,唯有裴定西一个立住了。
但以他姬妾的数量来说,只生过三个,妇人们受孕的几率可以说很低了。
只都让郎中看过,女子都算康健。
他私底下也让郎中给他把过脉,郎中说得委婉,道他是“思虑太重”。
据郎中说,人若思虑太重,不论男女,都会降低生育的几率。
郎中给他开过一些安神温补的药方,但裴泽知道这是没用的。
他的忧思过重,唯有剑南道光复才能解
虽然满腹心酸,但第三代的到来还是带给了他欢喜。
裴莲趁机软语相求:“你女婿还有许多不足,如今房州都是父亲的,他守着三百人能做什么。父亲把他收入麾下吧。”
裴莲也与房陵一些士绅之女来往。
能够明显地感受到,这次裴泽地盘扩张、实力变强之后,旁人对她的态度更小心翼翼了。
这种滋味是很美妙的。
这种美妙的滋味来源于父亲的实力。但父亲的,未来终究只是二郎的。
夫婿的才是自己的。
裴莲如今与赵景文夫妻二人一心一体,只想让赵景文从裴泽这里多多获益。
赵景文给她解释了中间种种,她才明白三百人独立成营,以眼下的形势来看,原来根本不是好事,反而是困局。
一个贤德的妻子,当然要帮助陷入困局的夫婿破局。
裴莲婚后变得比从前温柔懂事了。父女间的关系缓和了许多,让裴泽老怀弥慰。
果然枕边教妻是有用的,这又是赵景文不能抹杀的功劳。
裴泽考虑过后,对裴定西道:“守慎的人打散了,并入军中吧。”
裴定西奇怪:“守慎?”
裴泽道:“我给你姐夫起的表字。”
裴定西想了想——守慎正名,伪诈自止。
他点头:“这个字好。”
赵景文终于遂了心愿。他的人打散了,收编入裴家军。
他正式跻身于裴家将领之列。
各种会议上,终于有了他的席位。
只他每每看到裴定西,总还是会想到叶碎金临别时带给他的惊惧之感。
这世上,怎会有一个人,懂他懂到了骨子里。
又回想起战场上火光箭雨中,她纵马提枪的模样。
这一生,可还有机会,再与她并辔而行?并肩作战?
赵景文痴了。
叶碎金进入邓州,先回了叶家堡。
五郎的婚事,因大部分族人还是生活在叶家堡,以及诸姻亲旧友,亦都在邓州,尤其女方家在邓州,所以最终还是决定办在叶家堡。
回来之前便已经让人先回来报信,叶家堡里,婚事一应事宜四夫人都操持好了。
就等着五郎回来当新郎。
等着叶碎金回来莅临婚礼,给新人面上增光。
叶碎金回来,太多人排着队要见她,各种各样的事。
叶碎金百忙中,依然抽出了时间,去了趟叶四叔的家。
今生,第一次见阿龟。
叶碎金仔细看了看这个孩子,并不能确定这个阿龟是不是就是前世的阿龟。
一直到阿龟和下面的弟弟、妹妹都因为时疫夭折,她跟这些孩子见的面也不多。
后来她常常召见十二娘的孩子们,未尝不是一种移情和补偿。
但不管怎样,现在看,阿龟白白胖胖,面色红润,眼睛明亮。脸颊上两坨肉,嘟嘟着沉得往下垂。
叶碎金抱他,他也不认生,啃着小拳头,抬头看她,又咧开嘴笑。
婴儿的笑,纯粹得能让世上其他的一切都显得污浊。
如此治愈。
叶碎金抬头看看,厅中,都是自家人。
她抱着阿龟,对叶四叔道:“四叔,以后叶家堡,是阿龟的。”
叶四叔微微叹了口气,又撑腰:“中!”
叶碎金和三郎碰了一下视线。
三郎沉思一下,默默颔首。
至此,叶碎金和叶四叔的叶家堡之争,在这一世有了个终结。
若知现在,或许也没有当初。
可人生是没回退的。
四叔三郎,都感慨心酸。
他们当然不知,他们只知现在,所以心酸当初。可叶碎金却知未来,所以力图改变现在。
这场合,这话题,四夫人和桐娘都不能置喙的。
只听了叶碎金这话,当然也欢喜。
桐娘的哥哥来看妹妹和外甥,桐娘便欢喜地把这个事告诉了兄长。
她兄长问:“她说的是叶家堡?”
桐娘喜道:“对。”
兄长问:“只说了叶家堡?”
桐娘不解:“是啊。说完,她还亲了亲阿龟,然后还给了我抱。”
兄长问:“她没说别的?”
桐娘怔住。
桐娘不过是富裕乡绅之女,因是长女,一应品性都照着掌中馈的长媳去教导的。
但乡里人家,无非是,克己节俭,温顺淑良,孝顺恭谨,善待亲族。
所见,所思,所想,都局限于院墙之内的方寸之地。
她想的简单,当叶碎金说“叶家堡”的时候,她没有意识到这其中的含义,覆盖的范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