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达一个人在厅里喝茶。
原本赵景文被裴泽请去书房说话, 是裴定西在这边陪着他的。
后来来了个丫鬟找他,说是“大娘”有事找他。
裴定西小孩脸上出现了无奈的神色,项达瞧着十分好笑。
猜到了是那个又娇气又骄纵的裴小娘子, 裴定西的姐姐, 裴泽的爱女。他便道:“小郎君有事自管去。”
裴定西告个罪, 忙去了。
赵景文跟裴泽也不知道在书房里说什么,时间还挺长。
丫鬟们奉上点心果子,都是项达从没见过的, 挨个尝,十分好吃。
这厢, 赵景文的脑子里正闪过了项达的脸, 紧跟着是叶满仓的脸。
还有河口的一百叶家军。
所有的信息整合后,层层考量,细细算计,其实都只发生在一瞬间, 只在赵景文的脑子里。
他控制住自己不要做深呼吸。
深吸气,最是紧张的表现。
他尽量平静地想要抓住自己人生的第二次机遇——
“我未曾娶过。裴公何来此问?”
果然, 裴泽轻轻吁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笑容。
……
过了一炷香的功夫, 赵景文迈出了裴泽的书房。
裴泽与他四手交握:“你先去收拾,待会我送你。”
赵景文道:“好。”
小厮带着他往偏厅去,这位赵郎君的同伴在那里等他。
赵郎君的步子初时有些慢。
不知怎地, 越走越快, 越走越快。
小厮领路, 是要在斜前, 半侧着身, 引着客人前行的。
赵郎君越走越快, 搞得小厮只能拼命倒腾脚步,险些绊倒自己。
幸亏赵郎君拉了他一把,小厮连连告罪。
赵景文道:“没事。”
至此,他才深深地、深深地吸了口气,道:“是我走太快了。”
小厮心想,这位郎君,真个亲切爱人,让人如沐春风啊。
赵景文终于走出了正常的步速,走到偏厅的时候,已经冷静。
项达看到他,还招呼:“来吃块点心,这个做法没见过,好吃的。”
赵景文走过去,拈起一块放进嘴巴里,果然好吃。
咽下去,道:“项兄,我们回去收拾东西。”
项达站起来排掉手上的点心屑:“好。”
可回到客院,赵景文却将他唤进正房,随即关上了门。
转身第一句:“我答应了裴泽娶他女儿,做他女婿。”
项达还在想着那点心好吃,不知道怎么个做法,闻言,眨巴好几下眼睛,都没听懂赵景文到底在说什么:“哈?”
赵景文迅速往东西里间都看了看,又趴到门缝上看了一眼。
确定屋里没人,伺候的小厮在院门口廊下坐着,隔着庭院,离得远。
项达终于反应过来了。
他跳起来:“你……”
赵景文过去就捂住了他的嘴巴。
项达发出唔唔的声音。
他眼睛瞪得溜圆,不敢相信赵景文居然做了这么大胆的事。
他哪怕是去逛楼子,他都能帮他瞒着。
可他,他……他要停妻另娶!
他的妻子,可是叶家堡堡主、邓州节度使啊!
“项兄,听我说!”赵景文捂住他的嘴,低声而快速地道,“裴家至少有两千精兵。他只有一个儿子,裴定西才九岁!我若做他女婿,定能将两千精兵掌在手里。”
他其实没法确定项达对叶碎金到底有多少忠心。
毕竟叶碎金掌了邓州,也令人钦佩。
为防万一,他道:“项兄,你想,我带着两三千的精兵,一州之力,与娘子汇合。以后叶家,谁还能与我们夫妻争锋?”
项达的挣扎停住。
抓着他的手腕,瞪大了眼睛。
赵景文缓缓地松开了他的嘴。
项达使劲喘了两口气,道:“可是、可是……大人她、她……会愿意吗?”
两边若合作一处,想想都很美妙。
可是……
赵景文道:“她们女子,可能会闹。”
可不是,肯定得闹。
一个那么厉害,一个那么骄纵,怎可能不闹,项达心想,这以后赵景文后院的葡萄架,不得天天倒啊。
赵景文道:“所以项兄,这事没有你,我做不成。”
项达张张嘴。
“只要你帮我,这边生米煮成熟饭。女人们那里,我自有办法。”赵景文按住他肩膀,“这事成了,子腾,你是第一大功。我的身边,你是左膀右臂。”
“子腾,我在叶家的处境你不是不知道。叶家郎君那么多,没有我的出头之日。”
“子腾,那么多叶家人,你从小小陪戎校尉做起,又何时能出头?”
“男儿大丈夫立于天地,怎能不搏一搏!你甘心?”
项达的嘴巴闭上。
许久,他小声道:“满仓那里怎么办?”
他不过是门客,与叶碎金是宾主关系。现在则是上下级关系。他出于利益考虑,会有自己的选择。
可叶满仓是家仆。
家仆必须忠心,要怎么样,才能让叶满仓不去禀告叶碎金呢。这样的大事隐瞒不报,相当于叛主了。
“还有一百人,都是叶家的。”他问,“怎么办?”
赵景文眼睛里有了笑意。
“别担心,”他说,“满仓肯定会跟我们一条心。”
“叶家的人……先稳住。”
赵景文和项达收拾了行装,去与裴泽辞行。
裴泽扶着他肩膀道:“贤婿,我等你。”
又对裴定西道:“以后,这是你姐夫。”
裴定西想起了赫连叔侄,微感难过。
但他那日送了赫连回来,把赫连解释给他的话告诉了裴泽,裴泽点头说:“正是阿云说的这样。你姐姐以后不管嫁给谁,这人与阿云都是夺妻之恨。他是不能再留在我们家的。”
“幸阿云豁达,大家好聚好散,留得一线,以后相见是旧不是仇。
裴定西调整了情绪,十分老成地给赵景文行礼:“姐夫。”
赵景文摸摸他的头:“定西。”
他张望一下,一副微赧模样,咳了一声道:“大娘不能一见吗?”
裴泽微笑。裴定西道:“她已经知道了,躲羞呢。”
赵景文抿唇而笑。
项达不自在地左右张望。
直到离开了裴家,回头看不到裴家人了,项达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不日回到河口,叶满仓见他们回来很高兴,还问:“房陵怎样,富足不富足?是邓州好?还是房州好?裴家的兵多不多?他家到底有多少兵?见到裴小娘子没?”
项达脸色微妙。
赵景文道:“满仓,你跟我来。”
叶满仓一头雾水地跟他进了房里:“怎么了?那边人没有好好招待你们是怎么?”
岂料,进去屋中,赵景文转过身来,道:“满仓,裴泽欲招我为婿,我已经答应了。不日将迎娶裴家女郎。”
叶满仓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缓了缓,他跳起来:“你!你!”
“我得去禀报主人!”
“这不行,我得回去!”
赵景文并不拦他,只凝目看着他,问:“回去叶家堡,继续为奴为仆吗?”
叶满仓顿住。
赵景文上前一步:“你就甘心一辈子做奴仆,生了儿子女儿,世世代代都做奴仆吗?”
“运气好的话,主人给个差事,儿子赶马车,女儿扫庭院。”
“运气再好一点,儿子娶个大丫鬟,再生儿子。女儿与郎君做个妾,当半个主子。”
“满仓,这样,你就满足了吗?”
叶满仓呆呆地。
赵景文微微俯身,在他耳边道:“裴泽有两三千的精兵,他只有一个儿子才九岁。满仓……你琢磨琢磨。”
比起项达的粗豪,叶满仓要市侩势利得多。
这中间的话,不需挑明。
赵景文看到叶满仓喉头咕咚滚动了一下。
叶满仓是个聪明人。
“满仓,你跟着我,”赵景文接着在他耳边低语,蛊惑人心,“我能叫你……易妻改姓。”
叶满仓踉跄跌坐在了椅子上……
二宝察觉了不对。
二宝能被叶碎金选中,执行特别的任务,自然不会是蠢人。
相反,他就和秋生一样,是个聪明又稳妥的年轻人。
他的确是有些倾向于赵景文,但那是在没有任何异常情况发生,在“赵郎君是主人夫婿”的大前提之下的。
二宝其实一直都还记得自己的任务。
毕竟,他就和秋生一样,渴望出人头地。
谁不想呢,每个人都想的呀。
最开始觉得奇怪是赵郎君从房州回来后,忙碌准备各种东西。
看着都是喜庆东西,有人问了才知道,原来是裴家嫁女,赵郎君要备贺礼。
嗬,这贺礼备得还真厚。看来是挺重视房州那个裴家的。
真正让二宝警觉的是,有人道:“俺也想去房州看看哩。这辈子出的最远的远门就是河口了。”
别的人道:“去不了,这次要带去的人,咱的人一个都没有。”
说话的两个人都是从邓州叶家堡跟来的人。所谓“咱的人”指的是叶家军的人。
对标的,则是其他那些赵郎君后来收编的人。
便是这两句对话,让二宝猛然警醒了不对。
士卒训练得好了,精气神都会跟普通人不一样。
后收编的这些人虽然现在比以前强多了,但是他们的精气神是没法跟叶家军比的。
哪怕是做面子,叶家军带出去拉成一排,看着也更威武,更好看。
赵郎君要去房陵参加别人的喜事,一个叶家军都不带。
这不对。
二宝便去找叶满仓:“我也想去见识一下。”
叶满仓道:“人都选好了,都是郎君自己挑的,你下次吧。”
二宝说:“也怪,郎君怎么一个咱们的人都没挑上?咱们的人个个精神,尤其是我们几个,我们可是主人的亲兵,带出去不比那些个人有面子?”
他笑着说话,可是不错眼珠地盯着叶满仓。
而叶满仓明显地紧张了。
有猫腻。而且叶满仓知道,或者参与了。
叶满仓绞尽脑汁,编了些有的无的做借口。
二宝假装信了,还贱兮兮地摸了他一块饼子,跑了。
叶满仓笑骂,松了口气。
他在说谎,二宝确信。
他刚才的解释里废话太多了。一个人会说这么多废话,明显是在心虚。
二宝想了很多,猜测了很多,觉得这三个人可能要另起炉灶。
可能是想弃了邓州,投奔房州。
合情合理,赵郎君在叶家堡因为要避嫌,不大有晋身的可能了。
项达不过一个小小校尉,跟谁干不是干。跟着赵郎君,他是左膀右臂。
他尚且如此,叶满仓一个有身契的家仆,更愿意当这个左膀右臂了。
二宝啃了那块饼子,他去不了,那就得想办法。
有钱能使鬼推磨。
来之前,主人交待任务的时候,还给了他钱。
赵景文带着项达、叶满仓去了房陵,留下几名队长守着河口。
二宝在河口等了三天,终于,一个跟着去了房陵的后收编的家伙,悄悄摸回了河口。
带给了他真相。
虽然跟二宝以为的“赵郎君要另起炉灶”不完全一样,但,赵郎君真的是要另起炉灶了。
“裴家是要嫁女没错。”那人说,“但你猜嫁给谁,嫁给你家郎君。对,赵景文。我就不懂,这大好事,做什么要瞒着?”
因为赘婿不是什么上台面的事,大家跟着赵景文在外面,谁也不会那么没眼色到处瞎说。更不会跟新来的这些人说,本来两边人就不太对付,说郎君是个赘婿,那不是灭自己威风吗?
所以这些人都不知道。
二宝问:“哪天成亲?已经礼成了吗?”
“没呢。吉日是三月二十二。”那人道,“说好的钱呢?”
二宝掏出一个鼓鼓的荷包,那人掂掂,道:“我还得赶紧快马回去,那边有人帮我打掩护呢,我怎么都得意思意思,再给点吧。”
二宝又抓了一把钱给他:“小心点。别漏口风。”
那人满意地走了。
二宝找了自己那几个伙伴。
他们几个都是叶碎金的亲兵,这趟安排让他们跟着赵景文。
二宝出示了叶碎金给他的手令:“我有任务在身,主人命我便宜行事。我现在要回邓州,你们几个帮我遮掩,别叫旁人发现了。”
伙伴们虽惊讶,但手令是真的。他们道:“啥事啊?能说不?”
二宝道:“不能,别问。”
“好吧。”伙伴们说,“你去。我们帮你遮掩。”
二宝摸了匹马,离开了河口,一路疾驰,直奔邓州。
立功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