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莲今年十六了。
她十四岁那年, 裴泽从自己的八个义子中选中了赫连响云做女婿。
裴定西年纪小,裴泽怕自己如果有什么,得有个人来保护自己的儿子。
义子们虽然也得用, 但要说起亲近, 终究没有女婿亲近。
本来去年裴莲及笄便该完婚了。但因为裴莲自己的缘故, 拖到了今年。
赫连响云今年就二十七了,裴泽也不好意思再拖,决定今年给他们完婚。这些日子正紧锣密鼓地准备, 裴莲跑了。
为逃婚,她竟想往京城跑, 去找多年失去联络的外家。
异想天开。
护卫们报到裴泽那里, 裴泽就叹了一口气,对赫连响云说:“你去把她带回来吧。”
赫连道:“我独去,她必生气。”
裴泽更叹:“定西,你一起去。”
未婚夫和弟弟便一起来接裴莲了。
只没想到裴莲路上遇到了麻烦, 还被人救了。
倒也不是大事,以裴家护卫的能力, 也不是不能护住裴莲的。只是必定有死伤。
有人相助,免去许多死伤, 裴定西和赫连都是感谢赵景文的。
裴定西叹气。
小小年纪,像个小老头一样的叹气。
“姐,回去吧。”他道, “你也看到外面多乱了。外祖父家这许多年没联系, 谁也不知道什么情况。父亲不可能放你去京城的。”
裴泽没有续娶, 裴定西的母亲只是一个妾, 嫡母的娘家便是他的外家。
裴莲自己也知道京城是不可能去得成的。
她哭了一场, 裴定西没办法, 细声细语地安慰了许久。
因从懂事起,父亲就一直告诉他,姐姐可怜,吃过很多苦,他亏欠了姐姐,他们父子得好好补偿姐姐。
裴定西已经习惯了。
待收拾整齐,裴定西陪着裴莲来到前面。
护卫首领正陪着赫连响云和赵景文说话。听到动静,都站起身来。
那两人并排站在一起,裴莲凝目看过去,只觉得对比惨烈。
一个就是军汉。
另一个却与父亲有几分神似的俊美郎君。
一屋子都是成年男人。
少女家的心事是瞒不住的。尤其这种男女之事。除了还不太懂的裴定西,所有人都看出来了。
护卫首领眼观鼻鼻观心。
赫连响云微微蹙起眉头。
赵景文知道小姑娘是跟家里闹别扭离家出走,并不知道她其实是逃婚,更不知道身边的赫连响云就是裴莲的未婚夫。
但他享受少女看他的这种目光,益发笑得让人如沐春风。
待裴莲过来与他行礼告辞,他柔声道:“有什么事与家里人好好说,外面很乱,不要出来乱跑。”
裴莲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抬起眼看他。
她幼时流离失所,过了几年艰苦的日子,生过几场大病,身子骨有些羸弱,常年带着病容。
又生得精致柔美,叫人看了十分易生怜惜。
赵景文怜花惜玉,怜惜柔弱的美貌少女,目光看起来自然就温柔似水。
与父亲看她总叹气,和赫连看她与看别人无异完全不一样。
裴莲对上赵景文这双温柔眼眸,只觉得脑子一片空白。
浑浑噩噩地跟着弟弟和未婚夫就走了,就上车了,到了半路上,恍恍惚惚才回过神来。
掀开车帘,看到弟弟和赫连并辔而行。
赫连的体格太吓人了,好像一头什么野兽似的。她一直很怕他。
她的一生,要跟这样的男人同床共枕吗?
裴莲流下眼泪。
不。
她咬紧嘴唇。
不行。
她一定会为自己争取。她一定要让父亲让步。
这本就是他欠她的。
回到房陵,见到裴泽,裴泽也没有责备她,反而在知道她遇到的事后,关心地问:“没有受惊吓吧?”
裴莲只垂着头不吭声。
裴泽习惯了,拿她没办法,只能唤人:“伺候大娘休息。”
丫鬟们来扶了裴莲回去后宅。
裴定西和赫连留下与裴泽说话。
裴定西问起那股盗匪。
“赵郎君说他回头会去清理。”裴定西笑道,“但姐夫在路上便绕过去清理干净了。”
裴泽点头,赫连响云做事,他是很满意的。
惊吓了他女儿,岂能留活口。
他又问起赵景文。
赫连响云道:“那地方不错,适合驻军。他眼光不错。”
裴泽问:“什么来历?”
护卫首领道:“从邓州过来的。”
把大致了解的信息告诉了裴泽。
裴泽道:“邓州叶家?他们想往襄州扩张吗?叶家掌了邓州吗?”
护卫首领道:“是,他说他们家大人已经受了皇帝的敕封,现在是邓州节度使了。”
就一个小州,也称节度使。
什么野路子的杂牌节度使。
裴泽的父亲是正经的剑南节度使,麾下四万威戎军。割据一方,堪称土皇帝。
眼睛里看不下这种杂牌货。
只转念一想,又叹息。那些都是过去了,他如今也不过两三千人,据了一州,又有什么好看不起别人的。
“邓州那边不知道去年收成怎么样。”他道。
他这边去年的情况很不好,到了收粮的季节,突然乌云盖顶地下了好些天的雨。
百姓们疯了一样抢收,可还是损失惨重。
农事,真的是靠天吃饭。
“这个赵郎君怎么样?”裴泽问。
护卫首领道:“他籍贯太原府,因战乱跑到了邓州,现在在邓州叶家麾下。一身功夫很不错,谈吐也好,像是大家出身的。”
其实当时项达和叶满仓都在。
赵景文自称在叶家麾下。也没有说明叶家的这个节度使其实是个女人。
赘婿是个让人轻视的身份,项达和叶满仓又不是傻子,不可能跳出来揪着陌生人的耳朵告诉人家赵郎君其实是叶家赘婿。
男人是极为容易共情男人的,也抱团。
他们都很能体谅赵景文不提自己赘婿的身份。
他不提,谁也不提。当面提那叫打人脸,背后提那叫说坏话。都不是好事。
裴泽指节扣扣几案,道:“回头备份礼,你两个过去道个谢。咱们不能失礼。”
裴定西和赫连响云都应了。
他两个一个是弟弟,一个是未婚夫,对赵景云表示感谢,都是应有之义。
只有护卫首领十分尴尬,偷看赫连。
赫连脸上却十分平静。
他与裴莲本就不是什么两情相悦,裴莲少女情怀,见到了俊俏的郎君被吸引也正常,他也并不生气。
但那个叫作赵景文的,的确有些过于风流。旁的不说,男女方面,看着不像什么好人。
好在以后裴莲也不会和这个男人再有交集。
这个月,他们就要成亲了。
“赵郎君颇不错。”裴定西很喜欢赵景文。
他喜欢把他视作大人对待的大人。
裴泽难得见到儿子这么喜欢什么人:“哦?”
裴定西夸了两句找赵景文的仪表谈吐,又道:“初时,我们以为又是什么坐地为匪的流寇,可到河口那里一看,果然军就是军,匪就是匪,就是不一样的。”
“乡间、镇上,看着俱都安居。”
“百姓似对他也很爱戴。”
说得裴泽对赵景文都有点感兴趣了,问赫连:“真如他说的这般?”
裴定西鼻子一皱。
瞧,他都说的这么清楚了,他爹还得问赫连。心里还是把他当作小孩的。
护卫首领额头微汗。
小孩就是小孩,什么都看不明白。
又偷眼去看赫连响云。
赫连点头正要说话,忽然有丫鬟脸色发白,踉跄冲进来:“大人!大人不好了!大娘她——”
裴泽只有两个孩子,亲族也死绝。便不分男女,两个孩子一起序齿,称作大娘和二郎。
一听是“大娘不好了“,几个人都噌地站了起来:“怎么了?”
丫鬟慌乱地道:“大娘、大娘她……投缳了!”
裴泽大惊!
裴莲躺在床上,脖子上有个勒痕。
她身边许多丫鬟仆妇,自然不可能让她投缳成功。且大家对这位大小姐都有提防的心态。
屋里凳子倒地的声音一响,便知不好,立刻便冲进去将她解救下来了。
裴莲听到了脚步声,很快,她的父亲裴泽和弟弟裴定西进来了。
一个唤:“莲儿!”
一个唤:“姐姐!”
一个抛弃她和母亲独自逃命,一个在她饥寒交迫时却独享着父亲的疼爱。
这世上,亏欠着她的两个男人。
“让我死。”她说,“今年不死,明年不死,后年也必定死给你看,就和我母亲一样的年纪。”
裴定西愣住,看向裴泽。
裴泽闻言,心中一阵剧痛!
眼前闪过妻子美丽温柔的笑靥。
她是京城贵女,剑南道裴家重礼聘之。
鸾凤和鸣,少年夫妻。
裴泽还记得那天发生的事。
他骑马疾驰。
身后都是追兵,回头望去,远远的有火光。
马蹄激烈,他知道他离她越来越远,可他没有办法。
弩箭如流星。
忠心的侍卫弃马纵扑过来,用身体替他挡住了夺命的弩箭。
都是从小在他身边,一起长大的年轻侍卫,忠心耿耿。
尸体滚落地上,被马蹄践踏。
裴泽没法再去想妻子,他只能先逃命。
内心里其实不是不明白,这一去,大概是天人永别。
果然,妻子将女儿托付给了忠仆,而后自尽。
那一年,她只有十八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