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要挟

裴莲今年十六了。

她十四岁那年, 裴泽从自己的八个义子中选中了赫连响云做女婿。

裴定西年纪小,裴泽怕自己如果有什么,得有个人来保护自己的儿子。

义子们虽然也得用, 但要说起亲近, 终究没有女婿亲近。

本来去年裴莲及笄便该完婚了。但因为裴莲自己的缘故, 拖到了今年。

赫连响云今年就二十七了,裴泽也不好意思再拖,决定今年给他们完婚。这些日子正紧锣密鼓地准备, 裴莲跑了。

为逃婚,她竟想往京城跑, 去找多年失去联络的外家。

异想天开。

护卫们报到裴泽那里, 裴泽就叹了一口气,对赫连响云说:“你去把她带回来吧。”

赫连道:“我独去,她必生气。”

裴泽更叹:“定西,你一起去。”

未婚夫和弟弟便一起来接裴莲了。

只没想到裴莲路上遇到了麻烦, 还被人救了。

倒也不是大事,以裴家护卫的能力, 也不是不能护住裴莲的。只是必定有死伤。

有人相助,免去许多死伤, 裴定西和赫连都是感谢赵景文的。

裴定西叹气。

小小年纪,像个小老头一样的叹气。

“姐,回去吧。”他道, “你也看到外面多乱了。外祖父家这许多年没联系, 谁也不知道什么情况。父亲不可能放你去京城的。”

裴泽没有续娶, 裴定西的母亲只是一个妾, 嫡母的娘家便是他的外家。

裴莲自己也知道京城是不可能去得成的。

她哭了一场, 裴定西没办法, 细声细语地安慰了许久。

因从懂事起,父亲就一直告诉他,姐姐可怜,吃过很多苦,他亏欠了姐姐,他们父子得好好补偿姐姐。

裴定西已经习惯了。

待收拾整齐,裴定西陪着裴莲来到前面。

护卫首领正陪着赫连响云和赵景文说话。听到动静,都站起身来。

那两人并排站在一起,裴莲凝目看过去,只觉得对比惨烈。

一个就是军汉。

另一个却与父亲有几分神似的俊美郎君。

一屋子都是成年男人。

少女家的心事是瞒不住的。尤其这种男女之事。除了还不太懂的裴定西,所有人都看出来了。

护卫首领眼观鼻鼻观心。

赫连响云微微蹙起眉头。

赵景文知道小姑娘是跟家里闹别扭离家出走,并不知道她其实是逃婚,更不知道身边的赫连响云就是裴莲的未婚夫。

但他享受少女看他的这种目光,益发笑得让人如沐春风。

待裴莲过来与他行礼告辞,他柔声道:“有什么事与家里人好好说,外面很乱,不要出来乱跑。”

裴莲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抬起眼看他。

她幼时流离失所,过了几年艰苦的日子,生过几场大病,身子骨有些羸弱,常年带着病容。

又生得精致柔美,叫人看了十分易生怜惜。

赵景文怜花惜玉,怜惜柔弱的美貌少女,目光看起来自然就温柔似水。

与父亲看她总叹气,和赫连看她与看别人无异完全不一样。

裴莲对上赵景文这双温柔眼眸,只觉得脑子一片空白。

浑浑噩噩地跟着弟弟和未婚夫就走了,就上车了,到了半路上,恍恍惚惚才回过神来。

掀开车帘,看到弟弟和赫连并辔而行。

赫连的体格太吓人了,好像一头什么野兽似的。她一直很怕他。

她的一生,要跟这样的男人同床共枕吗?

裴莲流下眼泪。

不。

她咬紧嘴唇。

不行。

她一定会为自己争取。她一定要让父亲让步。

这本就是他欠她的。

回到房陵,见到裴泽,裴泽也没有责备她,反而在知道她遇到的事后,关心地问:“没有受惊吓吧?”

裴莲只垂着头不吭声。

裴泽习惯了,拿她没办法,只能唤人:“伺候大娘休息。”

丫鬟们来扶了裴莲回去后宅。

裴定西和赫连留下与裴泽说话。

裴定西问起那股盗匪。

“赵郎君说他回头会去清理。”裴定西笑道,“但姐夫在路上便绕过去清理干净了。”

裴泽点头,赫连响云做事,他是很满意的。

惊吓了他女儿,岂能留活口。

他又问起赵景文。

赫连响云道:“那地方不错,适合驻军。他眼光不错。”

裴泽问:“什么来历?”

护卫首领道:“从邓州过来的。”

把大致了解的信息告诉了裴泽。

裴泽道:“邓州叶家?他们想往襄州扩张吗?叶家掌了邓州吗?”

护卫首领道:“是,他说他们家大人已经受了皇帝的敕封,现在是邓州节度使了。”

就一个小州,也称节度使。

什么野路子的杂牌节度使。

裴泽的父亲是正经的剑南节度使,麾下四万威戎军。割据一方,堪称土皇帝。

眼睛里看不下这种杂牌货。

只转念一想,又叹息。那些都是过去了,他如今也不过两三千人,据了一州,又有什么好看不起别人的。

“邓州那边不知道去年收成怎么样。”他道。

他这边去年的情况很不好,到了收粮的季节,突然乌云盖顶地下了好些天的雨。

百姓们疯了一样抢收,可还是损失惨重。

农事,真的是靠天吃饭。

“这个赵郎君怎么样?”裴泽问。

护卫首领道:“他籍贯太原府,因战乱跑到了邓州,现在在邓州叶家麾下。一身功夫很不错,谈吐也好,像是大家出身的。”

其实当时项达和叶满仓都在。

赵景文自称在叶家麾下。也没有说明叶家的这个节度使其实是个女人。

赘婿是个让人轻视的身份,项达和叶满仓又不是傻子,不可能跳出来揪着陌生人的耳朵告诉人家赵郎君其实是叶家赘婿。

男人是极为容易共情男人的,也抱团。

他们都很能体谅赵景文不提自己赘婿的身份。

他不提,谁也不提。当面提那叫打人脸,背后提那叫说坏话。都不是好事。

裴泽指节扣扣几案,道:“回头备份礼,你两个过去道个谢。咱们不能失礼。”

裴定西和赫连响云都应了。

他两个一个是弟弟,一个是未婚夫,对赵景云表示感谢,都是应有之义。

只有护卫首领十分尴尬,偷看赫连。

赫连脸上却十分平静。

他与裴莲本就不是什么两情相悦,裴莲少女情怀,见到了俊俏的郎君被吸引也正常,他也并不生气。

但那个叫作赵景文的,的确有些过于风流。旁的不说,男女方面,看着不像什么好人。

好在以后裴莲也不会和这个男人再有交集。

这个月,他们就要成亲了。

“赵郎君颇不错。”裴定西很喜欢赵景文。

他喜欢把他视作大人对待的大人。

裴泽难得见到儿子这么喜欢什么人:“哦?”

裴定西夸了两句找赵景文的仪表谈吐,又道:“初时,我们以为又是什么坐地为匪的流寇,可到河口那里一看,果然军就是军,匪就是匪,就是不一样的。”

“乡间、镇上,看着俱都安居。”

“百姓似对他也很爱戴。”

说得裴泽对赵景文都有点感兴趣了,问赫连:“真如他说的这般?”

裴定西鼻子一皱。

瞧,他都说的这么清楚了,他爹还得问赫连。心里还是把他当作小孩的。

护卫首领额头微汗。

小孩就是小孩,什么都看不明白。

又偷眼去看赫连响云。

赫连点头正要说话,忽然有丫鬟脸色发白,踉跄冲进来:“大人!大人不好了!大娘她——”

裴泽只有两个孩子,亲族也死绝。便不分男女,两个孩子一起序齿,称作大娘和二郎。

一听是“大娘不好了“,几个人都噌地站了起来:“怎么了?”

丫鬟慌乱地道:“大娘、大娘她……投缳了!”

裴泽大惊!

裴莲躺在床上,脖子上有个勒痕。

她身边许多丫鬟仆妇,自然不可能让她投缳成功。且大家对这位大小姐都有提防的心态。

屋里凳子倒地的声音一响,便知不好,立刻便冲进去将她解救下来了。

裴莲听到了脚步声,很快,她的父亲裴泽和弟弟裴定西进来了。

一个唤:“莲儿!”

一个唤:“姐姐!”

一个抛弃她和母亲独自逃命,一个在她饥寒交迫时却独享着父亲的疼爱。

这世上,亏欠着她的两个男人。

“让我死。”她说,“今年不死,明年不死,后年也必定死给你看,就和我母亲一样的年纪。”

裴定西愣住,看向裴泽。

裴泽闻言,心中一阵剧痛!

眼前闪过妻子美丽温柔的笑靥。

她是京城贵女,剑南道裴家重礼聘之。

鸾凤和鸣,少年夫妻。

裴泽还记得那天发生的事。

他骑马疾驰。

身后都是追兵,回头望去,远远的有火光。

马蹄激烈,他知道他离她越来越远,可他没有办法。

弩箭如流星。

忠心的侍卫弃马纵扑过来,用身体替他挡住了夺命的弩箭。

都是从小在他身边,一起长大的年轻侍卫,忠心耿耿。

尸体滚落地上,被马蹄践踏。

裴泽没法再去想妻子,他只能先逃命。

内心里其实不是不明白,这一去,大概是天人永别。

果然,妻子将女儿托付给了忠仆,而后自尽。

那一年,她只有十八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