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的男客有丈夫在陪, 叶碎金又走了,四夫人便溜到后面去看儿媳,询问她和叶碎金都聊了什么, 有没有出什么状况。
桐娘与婆婆关系不错, 便凑头说小话儿:“六娘比我想的要和气哩。”
四夫人也是深有所感。
以他们家和叶碎金的过往, 如今丈夫、儿子都得倚重,大过年的叶碎金亲自上门看儿媳,实在是很给他家做脸了。
桐娘笑道:“她还摸了我的肚子, 觉得孩子胎动很有意思。”
桐娘做过一次母亲了,很知道第一次体验胎动时的感受。先前从叶碎金眸中看到的就是女子第一次体验的感受。
有吃惊, 有对生命的敬畏, 还有难以名状的感动。
她道:“说起来六妹夫在外面挺长时间的了。咱家也不是缺人,实该让人去轮换了他回来。夫妻分别太久终是不太好的。六娘如今贵不可及,就差个孩子。也该上上心。”
抬眼,却看见婆婆脸色有异, 似是欲言又止。
桐娘微怔,轻声问:“娘, 怎了?”
四夫人左右看看,挥挥手让丫鬟退下, 倾身道:“我悄悄跟你说,你别再跟别人说了。”
桐娘点头,屏息细听。
四夫人放低声音:“六娘她, 不能生了……”
四夫人还记得那天的事呢。
丈夫和儿子回来, 脸色都阴沉得很。族产的事女人不该插嘴, 但这么大的事四夫人也不能真的就不问。
三郎说:“以后, 六娘当家。”
人和人的立场不一样。
争产这件事, 叶崇的出发点更多是守住祖业不易姓, 这是许多男子不能踩的底线。
但对四夫人来说,她是为了儿子们。可两个憨儿子都不支持他们爹,她这当娘的倒也没必要去做恶人。
她十分想得开,争得到就多给六娘些嫁妆,争不到那也是命,谁叫六娘厉害呢。
也不是不能理解。她也有娘家,娘家的财产若是叫族亲承了去,虽礼法和法理上都没有问题,可心里终归是难受的。
况她自家也不穷,儿子们也不是没产可分。
人哪,想得开就能活得痛快。
可丈夫晚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她以为他是争产输了,安慰了他两句。没想到他闷闷地说:“不是那个事……”
追问之下,他说了实话。
叶碎金当着长辈的面灌了一碗烈药,砸了碗!
事定。
四夫人惊得坐起来:“六娘……六娘她也……也太……”
男人翻身面朝另一边,给她一个大后背。
“我没错。”他喃喃,“我没错。她若生孩子承继叶家堡,叶家堡迟早会改姓。三代之后,咱家的孩子都是旁支了,嫡支都是别姓,谁还管得了……我没错。”
四夫人没敢再说话。
第二天悄悄问长子。
三郎说:“这事你知道就行。别与别人说。”
四夫人:“嗯。”
三郎说:“舅舅家也不行。”
四夫人:“嗯……”
三郎道:“我话说在前头,但让我听见舅舅家谁敢嚼舌头,有一个我打一个。若是女子,我叫六娘的丫头去打。”
叶碎金身边的丫头多少也会两套拳脚。
四夫人恼火:“知道了,不说就是了!”
别人都夸她大儿子淳厚沉稳,只有她当娘的知道这傻犟头说一不二。
他说会打人,就真的会打人。
为了娘家安稳,四夫人管住了嘴。
生气。
憋到现在,本都忘记了,忽然桐娘提起,就憋不住了。这也不是别人,是自家儿媳。
三郎总不能打自己媳妇吧。
就说了。
桐娘想也想不到是这样。
“六娘也太……”她呢喃。
“是吧,是吧,我也是这么说的……”四夫人颇感于我心有戚戚焉。
她又忙嘱咐:“可别提啊。他俩都不爱听这事。也别跟别人说。”
桐娘点头。
她有了身子,今年自然不能回娘家。
但她如今是邓州别驾的儿媳,地位跟着叶家水涨船高,娘家人如今来看她来得很勤。
等她娘过来的时候,说起孩子,说起三郎,说起叶碎金,桐娘没忍住悄悄告诉了娘家母亲。
她娘惊得瞪大眼。
桐娘说完就后悔了,忙嘱咐自己娘:“决不能再告诉别人了。我公公和三郎若知道,定要生气。六娘她……可也不是任人背后嚼舌根的人。“
叶碎金如今在邓州的名声,没有人不怕。
桐娘的母亲瑟缩了一下,到底是年纪大,老成些,也反过来嘱咐女儿:“你也不能再说了。别为这个让三郎跟你生气。”
桐娘其实已经后悔了。只也不可能割掉自己娘的耳朵,把听进去的话从脑子里挖出来。
好在她娘不是个嘴碎的。
但她娘却伸出手轻轻摸着她的肚子,眼里有光。
“既这样,你……”她轻声对女儿说,“一定要生个儿子啊……”
话中未尽之意绵绵、深深。
桐娘怔住。
年节过去,衙门开印,一切恢复如常。
兵自然继续练。冬日里流民熬不下去的,还有新到邓州的,又招收来一批。
新的流民带来北边的消息,伪梁余党颓势已显。北边的晋国,看上去是稳了。
叶碎金既说了要“缓缓”,便进入了调整的阶段。
这之前,她一路突进唐州,二州许多人事安排都是临时的。现在都得调整一下。
周俊华休完年节,从上马回来了,脸上脖子上带着很明显的几道抓痕,因为太明显了,藏也藏不住。
大家都拿眼睛瞅他:“怎么了这是?”
周俊华支吾,一时是“猫抓的”,一时是“花架子倒了”。
他先回来的,过完十五就回来了。等正月底,叶七叔也回来了。
上马平安过渡,何舟是个官场老手,治县的经验也丰富,又有叶家军撑腰,一切进行得很顺利。
土地人口厘清,气象一新。
他便换防回来了。
周俊华说的大家自然是不信的。
这种事,男人们的好奇心一点也不比女人弱。自然都去找叶七叔打听。
叶七叔笑得咕咕的。
九郎、十郎跑来告诉叶碎金:“你快猜猜是什么怎么回事?”
叶碎金撩起眼皮:“争妻位吧?”
十郎道:“你已经知道啦?是不是阿锦抢着跟你说了?”
叶碎金嘴角扯扯,道:“他那破事,原就是当时形势下的对付手段。乱时没人说,因他是匪。如今不乱了,他是官。四个岳家当然得争一争。”
世道乱、礼乐崩的时候,什么不可思议的乱象都有。也没有人跳出来指责这个指责那个的。
但一旦世道平稳了,许多人忽然便好像学会了说话,开始说话。或者忽然学懂了礼法,开始讲究礼法了。
便这也不对那也不对。
皇后功大,那就赏赐她娘家金银田产就可了,怎可让她也并坐在金殿之上,和皇帝比肩。
同样,礼法之下,周俊华是不能有四个正妻的,一妻三妾才是正道。
九郎道:“六姐,那你猜,最后谁做了正妻?”
叶碎金道:“章家?”
当时入城他们就是被迎入了章家的宅子。四家虽差不多,章家似乎财力上更强一些。他家的宅子是县城里最好的。
十郎大笑:“六姐你可猜错啦!”
叶碎金:“咦?”
九郎道:“是钱家女儿为正。”
叶碎金回忆了一下,上马四个老岳父,钱家那个看着比较老实,不怎么说话,财力上似乎也弱一些,排座位的时候也是坐在末位的。
“怎么?”她也生出了如大多数人一般的思路,“钱家女儿是特别好看?还是生了儿子?”
九郎十郎都道:“那不知道了,应该是生得好看吧?”
“并不是。”段锦这时候进来。
“咦,你又知道?”十郎过去勾住他肩膀,“知道就快说。”
段锦道:“谁叫你两个跑得这么快。”
他告诉叶碎金:“我问过周兄了,是因为,只有钱小姐是真的钱小姐。”
九郎、十郎一头雾水。
叶碎金顿时了然,道:“云飞脑子清醒。”
乱时,义子、义女这种东西满天飞,各有用途。
当时四家为了稳住周俊华,又怕分赃不……咳,不是,又怕他偏向哪家,那家借势起来,鱼肉旁家,于是各给了他一个女儿。
这其中,只有钱老爷老实巴交,拿了亲生的女儿出来。
其余三个,一个是府中的丫鬟,一个是同族的贫家女儿,一个是寄居的孤女。
周俊华都娶了,平时看着没什么分别。真到这时候,他心里自有计较。
顶着其余三个的哭闹、抓挠,还是决定以钱家女儿为正妻。
叶七叔从上马归来,叶八叔也卸了权知内乡县的差事。
孙向学在穰县县令的位子上坐太久了,叶碎金把他挪到了内乡去。
新的穰县县令不是旁人,是十二娘的老师陈先生。他在叶家堡许多年了,以前帮着打理田产,处理各种纠纷、诉讼之事。
如今乘风而上,叫多少人羡慕。
叶五叔还在唐北堡。
因为坞堡改建还没完成,冬日最冷的时候没法动工了,年后暖和些,还要继续开工。
但比阳送过去大批的劳力,想来到时候很快就可以完成了。
唐北堡是驻军之地,叶碎金十分重视。
邓州这边一些人事调整完之后,叶碎金正式把治所从叶家堡转移到了比阳城。
唐州这边,方城令是秦怀鲁,他是县丞出身,在方城做的不错。流民之事,皆能理得顺。新户百姓,有了过冬的赈济,日渐安定。
上马有何舟,他是做老了的,不用担心。
慈丘的袁令颇得叶碎金喜欢。她难得喜欢什么文人,将袁令调到了比阳城。比阳在刺史之下设县,袁令上任,民生、刑名、钱粮都是他的职责。
大城与小县略有不同。小县城县尉带着几个衙役便能维持一县治安。大城里另有巡街使,设了武侯铺,掌管治安。
但于袁令来说,从小县到大城,无疑是一次飞升。
桐柏暂时不动,平氏原是桐柏之下的镇,叶碎金立了县。
又把新野从穰县分出来,和唐州这边的湖阳合并,也立了县。
便有了许多空的新职位。
招募良才,许多人踊跃自荐。
很快,就到了二月。
她唤来秋生:“去一趟河口吧。”
得去得勤点,这样,她这边有人去了,赵景文就不必派人过来了。
否则,邓州如今的情形若被赵景文知道了,以赵景文审时度势的能力,叶碎金还真怕他颠颠地跑回来。
那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