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碎金在意的是裴泽。
赵景文为什么胆大包天要娶裴莲, 他图的难道是裴莲的姿色吗?不是,他图的是岳父裴泽。
裴莲若不是裴泽爱女,根本就不会有后面的事。
裴泽, 前剑南道节度使之子, 据了房州。
膝下一女一子。女为长姐, 子尚幼。
赵景文,十有八九就是看中了“子尚幼”这件事。
裴莲的弟弟这时候有多大了?
叶碎金还真不是很清楚,反正是个小孩, 尚不顶事。
裴泽又没有一个像叶碎金这样能挑大梁的女儿,那么倚重女婿, 希望女婿能扶持舅子, 就是人之常情。
赵景文的心,大概就是动在这一点上了。
叶碎金握着下巴,盯着舆图,很希望赵景文能快点和裴莲相遇, 好把他们前世今生的烂账都清理了。
她有点后悔当初没好好弄清楚赵景文和裴莲相遇的具体情况了。
若知道,现在就可以推一把, 加加速。
但因为不清楚,今生能做的就是早点把赵景文放出去, 期待他能撞大运早点遇到裴莲。
别的,什么都做不了。
但赵景文据了河口这件事,很让叶碎金满意。让她对未来一些事的规划, 有了思路。
赵景文这几年吃的叶家堡的饭, 也不算白吃。
收了舆图, 叶碎金吩咐:“备些东西, 我要去三哥那里看看。”
叶四叔没想到叶碎金会登门。
叶碎金笑道:“我与四婶说过了, 来看看三嫂。”
叶四叔回头, 四夫人一脸无辜地看着他。
她怎么想得到叶碎金说的竟不是客套话。
但叶碎金登门,全家脸上都生辉。
她如今是什么身份!
待会有来拜年的客人定会看到。去给叶碎金拜年的人若走空了,也肯定会打听叶碎金去哪了。脸上就更有光了。
四夫人春风满面,张罗着要招待她。
叶碎金摆手:“婶婶忙去,今天客人多吧,不用管我。我就是来看看三嫂。”
四夫人这三年跟她也生疏了,虽然叶四叔这半年与叶碎金极大地修复了关系,但四夫人一直没怎么跟叶碎金直接打交道。一时不知道这样合适不合适。
叶四叔摆手:“去吧,去吧。”
就像别人家的叔叔和侄女一样。
三郎正在厅里招待客人,匆匆过来:“怎么忽然过来了?”
叶碎金道:“你忙你的去,我去跟三嫂说小话儿。”
三郎这平时十分严肃正经的人都侧目。
叶碎金道:“……那什么眼神?”
三郎扶额:“我陪你吧还是。桐娘和你……”
毫无共同语言的两个人,哪有什么女人间的小话好说的。
叶碎金也没法解释自己曾经跟一后宫的女人共处,其实很会和女人打交道。
他们都以为她还是那个一心只扑在叶家堡的叶碎金。
那个叶碎金以女儿之身与亲族争产,还争赢了。
作为叶家堡的主人,她有时候会下意识地用行动传达“我与别的女子不同”、“我不是一般的妇人”的意思,以期旁人把她视同为男子。
现在看看挺可笑的。
但此时她和桐娘的确不熟。桐娘又身怀六甲,还是别吓着她好。
“好叭。”她道,“一起去。”
三郎跟她走了。
四叔回去给客人道罪:“六娘过来看她嫂子,三郎去陪他妹妹去了。”
邓州别驾、节度副使府上的宾客颇多。
客人中有的人理不清什么“六娘”、“嫂子”之间的关系,还心想这些妇人的事与我们说做什么,还有叶三郎又怎么回事,放着一屋宾客不管跑去陪个妹妹?
直到旁边的人悄声告诉他:“叶六娘就是节度使大人……”
这人噗的一声喷了茶,咳咳咳咳起来。
叶四叔只笑吟吟地假装没看见。
也不怪外人不知道,大家子序齿通常按房头排,像叶碎金的父亲,就会和叶四叔叶五叔这些亲的堂兄弟一起排。但到下一代,就分了房头了。
叶碎金该和自己的亲姐妹、亲堂姐妹一起排。但她亲的、堂的都没有。
一般人也不会去和从姐妹一起去序齿去。
桐娘听说叶碎金来看她,颇为吃惊。
因叶碎金也是女子,叶三郎直接把她带进正房了,桐娘待要起身,叶碎金上前按住了她:“嫂嫂就别动了。”
桐娘忙招呼丫鬟上茶点果子。
叶碎金道:“我也没什么事,家宴上没看见嫂嫂,就想来看看。”
东扯西扯地与桐娘闲聊。
“今年不走娘家了吗?”
“不走了,带着身子不能走娘家。”
“哦哦。”
“小衣可裁了?小床可打了?”
“裁了可多呢,年前我娘过来还说了我一顿,说用不到这么多。”
之类的。
叶三郎原是怕两人没话说,特特过来陪着的。
可看着二人说话,虽不说多投机,倒也不至于冷场。
他倒是比较惊奇于叶碎金。印象里,她真不是会和旁的妇人这样闲扯家常的人。
她应该是很不耐烦这种事的。
但现在,她眉眼温和,显然极有耐心。
叶三郎有些好奇是什么改变了她。
他不知道深深宫闱,高高宫墙,最能磨炼人的耐心。再急脾气的人经年生活在里面,都会变得极有耐心。
桐娘忽然扶住了腹部。
叶碎金笑问:“可是胎动了?”
她虽没生过,却见过嫔妃怀孕、生育。
明明都免了她们的问安,这些女子偏要挺着肚子风雨无阻地来给她请安。
生出来的孩子也总是抱着往她跟前凑。
仿佛她作为嫡母就会喜欢这些孩子似的。
赵景文前期只有她和裴莲,登基后才开始纳后宫。
大皇子的年纪因此比别的皇子公主大了一大截。
他甚至有了儿子,皇长孙正牙牙学语。
而小一些的皇子,和皇长孙同岁,甚至更小。
叶碎金这一生没有儿女缘。
道理上她知道自己作为正妻,丈夫所有的孩子都是她的孩子。
但实际上,她对这些孩子都没有什么感觉。也根本不想将哪个抱到自己宫里来养。
那些嫔妃们都白努力了。
她和大皇子,也只是政治结盟。大皇子后宫没有助力,她没有儿子,他们两个完全互补,利益上很可以达成一致。
裴莲临死前就期望他们二人能结成一个牢固的政治同盟。
结果还是崩了。
赵景文的血脉里,叶碎金只对一个孩子稍稍动过感情,便是皇长孙。
那孩子牙牙学语,在“父王”、“母妃”、“皇祖父”之后,就学会了喊“皇祖母”。
那一刻,叶碎金恍惚觉得时间擦着面颊,从鱼尾纹里流过。
对那个孩子,有了一刻的心软。
后来大皇子缢亡,赵景文在中宫哭了一场,擦干眼泪后,将皇长孙和他的母亲废为庶人。
叶碎金一直使人暗中照顾那孩子。
赵景文抱着比皇长孙年纪还小的新皇子当慈父。
“嫂嫂,”叶碎金问,“我可以摸摸吗?”
今天的叶碎金不仅让叶三郎感到陌生,更是让桐娘感到暗暗吃惊。
她一直觉得六娘太厉害了些。有时候回娘家,家里人也是这样说的。
尤其是,如果不是叶碎金争走了叶家堡,如果叶碎金肯像别的女子那样带着嫁妆出嫁,从夫居,冠夫姓,从此变成某叶氏的话,那叶家堡就该被她的公爹叶丰堂继承。
而后自然归叶丰堂的长子,也就是她的丈夫叶家三郎所有。
族产大事,不是她能置喙的。这事,就连婆婆都不说话,桐娘自然也不会随便提起。
只她的印象里,确实觉得叶碎金冷硬如男子。不想今日,却见到她不同的一面。
叫人挺放松的,和家里别的女子似也没什么不同。
听叶碎金这样问,她笑笑,拉起她的手放在自己腹上。
叶碎金的手放上去,感觉到了圆滚滚的肚子里面正在打拳踢腿的小生命。
她屏住了呼吸。
从前,妃嫔们挺着肚子往她跟前凑,一脸惊喜:“娘娘,孩子动了,您摸摸。”
她只想翻白眼。
可现在,她感受了生命的热力。
她忽然想明白了。
她其实也不是不喜欢孩子的。十二娘的孩子她就喜欢。
她只是不喜欢和她没有任何血缘的孩子。
不知道什么人规定的,正妻是男人所有孩子的母亲。
扯淡。
她对姓赵的皇子公主都没兴趣。
可眼下,手掌心感受到的这个小生命,是叶家的血脉。
和她血脉相连。
是她三兄的孩子。
这真是,令人欢喜。
留下了礼物,叶碎金离开了叶三郎的院子。
三郎自然要送她。
两个人走得都很慢,反正穿着裘衣,也不冷。
很沉默。
叶三郎不是个爱说话的人,所以经常很安静。但他现在是沉默。沉默因为不知道该怎么说。
——叶碎金不能有孩子,是他一家造成的。
该说让她好好寻访名医好好调养吗?该说让她从族里挑个孩子过继吗?
都不合适,唯有沉默。
“三兄,我想了,咱们得缓缓脚步。”叶碎金说。
叶三郎诧异抬眼。
“我想的是,眼下先守好邓州唐州。土地、百姓,都需要休养生息。”叶碎金道,“人口也得想办法,天下的人多的是,得想办法吸引别处的人到我们这里来。没有人口,什么大事都做不成。”
叶三郎长长松了一口气。
“都听你的。”他说。
但他忍不住问了一句:“碎金,以后有什么计划,可与我说说?”
叶碎金道:“刚才说的就是计划呀。”
叶三郎无语,道:“那,可有什么目标?”
叶碎金乐了:“你说的又是什么?”
叶三郎也说不清,挠头:“就是……以后……”
叶碎金道:“你若说的是十年八年、二十年之后我们怎样,那我告诉你,没有。”
“人这一辈子,你不知道会出什么情况,不定在哪就拐了腿,折了弯。这可没法说。”
“所以我说咱们缓缓,别走太快,闪了腰。”
她背起手,慢慢踱步。
“我想着,咱们每一步都走踏实就行了。走得越稳,走的步数就越多。”
“便现在停在这里,以后史书上也会提一句,我是邓州叶碎金,领二州。你……咳,你现在可能还进不了史书,还得再铆铆劲。”
“咱好歹争取,史书上留一笔。”
叶碎金讲的是真心话。
这时代多乱,有多少变数,便是她重生回来占了些先机,也不敢说自己将来就能怎样怎样的。
敢说的无非是,不再重蹈前世覆辙,不再犯同样的错误。
至于未来,便是她,也只会说,走一步看一步。
这一辈子,走到哪算哪。